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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房梁上糊的牡丹花棚纸，一格一格，赵宝香倚在炕头摞起的棉被旁，盯着那些格子发呆……她一向美丽的大眼此刻有些忧郁，原本红润饱满的面容也有些苍白。
明天就是她结婚的日子，可她不想嫁。
“二姐！咱妈可还在城里给你办嫁妆，你这时候不嫁不是欺负人吗？爹和娘都相中林家祥了，你要是不嫁可早点说呀！这时候犯什么病！”三妹赵宝玲看不惯宝香的软绵样，抓起炕灶边的扫把噌地跳到炕上，对着赵宝香就来了两下。
“你干啥？”赵宝香拿手去挡，瞪着赵宝玲怒道。
“我干啥？我还想问你要干啥！你和林家祥搞对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要是不愿意倒是早说啊，这时候打退堂鼓，村里人得怎么说咱家！”赵宝玲一手掐腰，拎着扫把气势汹汹。
“反正我不想嫁，谁愿意嫁谁嫁，林家也太穷了！”赵宝香想起上次去林家吃饭，林家是穷得叮当响，啥啥没有，赵家也穷，起码还有两柜子呢，她回来就犯了愁。
赵宝玲气得捂脑壳：“爹说了，不图林家有没有钱，就冲林家祥这个人，林家离得近，以后能把你当回事，你说说你在家啥活也不会做，你还要找啥样的啊？”
“我不管，反正我不想嫁！”赵宝香撂下这句话，裹着围巾就出了门，不再理会身后大呼小叫的赵宝玲。
虽是春季，北方的风却是干冷，刮在人脸上生疼。赵宝香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她从后门出去，顺着小路走，风吹进眼睛，她扯了扯围巾去挡，没防备眼泪就掉了下来。
和林家祥的开始纯属意外，她也没想到俩人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年初时候，赵宝香在邻居家和几个女同学打牌，她运气不好，连输几把，脑门上贴了一排纸条，林家祥就是这时候进屋的。
林家祥个子不高，长相却是俊秀斯文，他穿着绿色的军大衣，端端正正地和相熟的同学依次打招呼。
赵宝香有些不好意思，她来时才在家做完面活，长裤和衣襟上染了白面，脸蛋儿也蹭了几抹，两条长辫子随意地披在脑后，可真是没什么形象。
“我不玩了，你们玩吧。”赵宝香把牌一扔，麻溜地跳下炕穿鞋。
“再玩两把吧，怎么林家祥来了你还要跑，都是同学怕什么啊……”相熟的女同学不住劝，赵宝香摆摆手，十分迅速地逃出了门。
没想到，林家祥也跟着出来了，走在赵宝香身后，一声不吭。
赵宝香没忍住，故作不悦地开口：“你跟着我干啥？”
“谁跟着你啊，我回家也走这路。”林家祥呛了回去，话音方落却笑出了声。
赵宝香鼓着嘴巴道：“你回来是和张晓丽相亲的，我知道。”
林家祥在部队当兵，通常是不回来过年的，这次是被林老爹召回来相亲。胜利村并不大，哪家有个风吹草动，别家都能知道。
“唔，本来是要相亲……”林家祥看着黑暗里赵宝香白皙的脸，目光涌动。
2
林家祥没去见张晓丽，反而开始往赵家跑。张家为此记恨上了赵家，张晓丽在背后没少说赵宝香的闲话。
赵宝香倒是没怎么在意，她长得漂亮，村里追他的小伙子不少，女孩子间的小心思小把戏她也习惯了。她只是没想到，林家祥的追求来得这样快。
赵家的两位老人对林家祥很满意。林老爹是队里赶大车的，一个村里知根知底，林家对女人也不错，没听过有打女人的事，赵老爹觉得自家闺女嫁过去不会受委屈。
其实，先前赵宝香的大姐给她说了门亲事，对方是城里人，父母都在机关上班，两位老人看见去串门的赵宝香就和大姐提了亲，只等在外出差的儿子回来。等了一个月，赵宝香做缝纫活出了错，被大姐一顿臭骂，她气不过，偷偷跑回了胜利村，这亲事便撂下了。
若说人和人的缘分也真是奇妙，赵宝香回了村，没几天就见到了林家祥。林家祥后来知道这事，只说那些都不是缘分，不是命里的人，他和赵宝香才是月老牵了线的。
赵宝香抹了把眼泪，鼻子嗡嗡的，她看了眼四周，才发觉自己竟走到了河边。河道两旁是直挺挺的杨树，树叶被风吹得飒飒响，树影斑驳，倒映在河中，河中几只鸭子来来回回地游，嘎嘎叫着。
赵宝香想起和林家祥在一起的日子，简单快乐，可是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她也没少相亲，条件都比林家强上许多，如果真和林家祥在一起，那些人指不定怎么笑话她！
可是爹娘都已经答应了林家，她娘还在城里买对箱给她做陪嫁。而且，林家祥的娘身子不好，前几日才从医院出来，若是她不嫁，林大娘保不准一股火就去了，她又怎么担当得起？难道要林家祥恨她一辈子吗？
赵宝香越想越乱，越想头越痛，她看着平静的水面，一股气上来，脚尖挪动，向前迈了两步。
她死了就不用烦了，死了就不必嫁了……
“二姐，二姐！”
身后忽然传来稚嫩的呼喊，赵宝香听出是小弟的声音，她回头，果然见萝卜头似的小弟正朝她小跑而来。
“二姐，你在这干啥呀？二姐，你和我回去吧，二姐，二姐……”
六岁的赵宝柱抓着赵宝香的衣袖不撒手，仰着头不住重复着：“二姐，二姐。”赵宝香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看着小弟冻得通红的脸，赶忙摘下围巾给他系上：“谁让你出来的，你出来干啥？”
赵家穷，赵宝柱是赵家唯一的男孩儿，也没件像样的衣服，一双破破烂烂的单鞋还露着脚趾头。
“我看你走了，就出来找你，二姐，别和三姐生气了，回去吧。”赵宝柱晃了晃赵宝香的手臂，可怜兮兮。
赵宝香摸了摸小弟冰凉的脸，眼泪又控制不住流下来。她想，算了，嫁吧，都是命。
3
赵宝香嫁给了林家祥。
林家给了六百块的彩礼钱，赵家给做了两床被褥，又陪送两个大对箱，钱也给小两口拿回去了。
赵大娘事后骂道，别人家嫁闺女都收钱，她家怎么还倒搭呢？
小两口手里有钱，也学着城里人，去北京旅游了。
“咱也算进过京了。”林家祥笑嘻嘻，带着赵宝香去百货大楼挑礼物，赵宝香东摸摸西看看，眼睛晶晶亮，最后却都放下了，只说不喜欢。
林家祥气不过，冷眼道：“这么多东西没一样你稀罕的？出来玩就要有出来玩的样子，你什么都不买，回去爹妈问起，还以为我不给你花钱。”
赵宝香也怒了，扯着嗓门吼道：“他们问就说是我不买，咱们刚结婚，哪哪儿都要用钱，买什么买？你想买你自己买吧！”
两人不欢而散，赵宝香一个人跑出了百货大楼，蹲在广场边，看着人来人往。
钱、车票、身份证全在她身上，她就不信林家祥不来找她。
过了好一阵子，林家祥才慢悠悠地出来，晃到赵宝香跟前，踢了踢她小腿：“蹲着干啥？那边有凳子。”
赵宝香扭头：“我乐意。”
林家祥偷偷笑，轻声哄着：“还生气呢？我合计这么长时间你也该消气了。”
赵宝香不吭声。
“走吧，一会儿天该黑了，赶不上车还得多住一晚，住旅店又得花钱。”林家祥抻了抻手臂，打量起四周。
赵宝香挪了挪脚，脸色通红，仍是恶声恶气：“腿麻了，起不来！”
林家祥再忍不住，大笑出声，一边笑一边去拉着赵宝香站起来。赵宝香“诶呦诶呦”地抖腿，还不忘撒泼：“笑什么？不许笑！”
“好好好，不笑了，你看那边的大爷卖的啥？等会儿去瞧瞧。”林家祥给赵宝香捏了捏腿，等赵宝香腿不麻了，俩人朝广场另一边走去。
两个大圆筐，里面的东西也是圆嘟嘟的，像蔬菜，又像水果。
“大爷，您卖的这是啥？”赵宝香指着那圆嘟嘟脆声问道。
“柿子！好吃着嘞！”大爷敲了敲手里的烟杆，笑眯眯地回答，“两块一个，来俩尝尝？”
赵宝香伸出的手往后缩了缩，两块钱！她帮大姐做缝纫一天才五毛钱！
“大爷，给装两个！”林家祥握着赵宝香的手，淡定开口，又警告地瞥了眼赵宝香。
“嘿嘿，好嘞！”大爷儿乐呵呵地收了钱，“瞧这小伙子就是个疼媳妇的。”
赵宝香感觉肉疼，握着俩柿子不知从何下口，走得远了，小声道：“林家祥，咱俩一人一个吧。”
“我不吃，你吃。”林家祥摇了摇头，笑道：“我在部队什么没吃过，鸡蛋都吃够了，你太瘦了，多吃点。”
赵宝香捏了捏手里的大柿子，用衣角擦了擦，咬了一大口，下一秒又吐了出来：“呸！这什么啊，也太涩了！”
“怎么会呢？”林家祥就着赵宝香的手，也跟着咬了一口，同样吐了出来，“城里人都爱吃这玩意儿吗？呸呸呸。”
那是他们第一次吃柿子，还不知道青柿子是不能吃的。很多年以后，赵宝香见到柿子就牙疼，林家祥却很喜欢吃。
4
结婚后半年，赵宝香小产，小月子没出，又被林老爹叫到田地里插秧。林家祥从部队复员后在砖窑上班，工资少得可怜，交到林老爹手上总被嫌弃。
林家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林家祥是老二，老大结婚后就搬走了，剩下七口人挤在四间房里。林老爹一发狠，把林家祥和赵宝香赶出了家门。
俩人租了临街的房子，赵宝香的爹去转了圈，回家对着老伴儿叹气：“啥也没有，就两副碗筷，连个缸都没有。”
“没有缸？咱家还有个缸，给他们搬去，好装水喝。”赵大娘埋头做着活计，随口说道。
砖窑赚得太少，又太累，林家祥也不去了。赵大娘琢磨一圈，和赵宝香商量着，让林家祥跟她学做豆腐，卖豆腐。
做豆腐要磨豆子，没有牲口，林家祥绑了绳子自己磨，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干活，他是极能干的，汗珠掉地下摔八瓣也不喊累。起初他怕丢面子不敢在街上叫卖，只推着小车去相邻的村子，日子久了赚了钱，也放开了胆儿。他用料实惠，豆腐做得香醇，街坊们也认他的手艺。
林家祥赚了钱，兴冲冲地给赵宝香买了条墨绿色的一步裙，却被赵宝香一顿臭骂：“这什么破裙子，这么短！我天天干活咋穿，还十块钱，你也太敢花了！”
那时候正流行一步裙，赵宝香皮肤白，林家祥想着她穿这颜色一定好看，结果被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脸也黑了：“行行行，我以后一件衣服也不给你买，你自己买吧！”
林家祥言出必行，后来真的再没给赵宝香买过衣服。赵宝香心里也怄，她哪是不喜欢啊，她是心疼钱，心疼林家祥卖豆腐辛苦。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赵宝香嫁给林家祥后，才学会精打细算，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半花。不是没有人找过赵宝香，她长得漂亮，便是结了婚也不少人惦念，可无一例外被赵宝香骂跑了，她既然跟了林家祥，林家再穷，她也是林家妇。
赵宝香和林家祥的儿子林森便是这时候出生的，有了儿子，林家祥咬着牙也要盖房子。他去求林老爹帮忙拉石头，又去找同村的好友们帮忙，赵老爹在自家屋后划了地，给两人盖新房。
房子风风火火地盖起来，却没钱安窗户，只找了不要的衣物缝缝补补拼成布帘遮挡。赵宝香的老姨知道后，告诉俩人，她在城里的工地有门路，可以要到玻璃，不要钱，但是得林家祥自己找车拉回来。
林家祥和赵宝香盖房子，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外面还欠着饥荒，他实在拿不出车费了……可白来的玻璃，哪能不要呢？如果自己花钱买，怕是天冷了也存不够钱，小林森不能挨冻，林家祥拍了拍大腿，决定靠自己。
几十斤的玻璃，摞起用布包好，绑在背后，像一座小山，林家祥一路走走停停，硬是从城里走回了胜利村。
赵宝香远远看着林家祥佝偻的身影，含着眼泪迎上去。
小林森三岁时，林家祥的四弟结婚，赵宝香做梦也想不到，在林家结亲的院子里会发生让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林家的男人不打女人，并不代表林家的媳妇地位高，林家男人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好面子，尤其在自家兄弟面前，林家祥不免存了比较的心思。他故意在人前支使赵宝香搬东扛西，耍起当家人的威风，借着酒劲给了赵宝香一巴掌。
赵宝香哪里肯让，当即在林家的院子大闹起来：“林家祥！你发什么疯，你敢打我，信不信我让你老林家红事变白事！”
他们闹得厉害，林老四不乐意了：“二哥二嫂，你俩别是因为红子彩礼多，故意在这儿找事吧？”
林老四娶媳妇，林老爹拿了两千块的彩礼，一是因为林家生活水平比以前好了很多，二是因为新媳妇家条件也不差，陪嫁得多。
赵宝香清楚，年代不同了，彩礼的事，她还真没放在心上，可林老四这话，不是诛心吗？难道在林家人眼里，她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四弟，你娶媳妇，拿多少彩礼，爹提前都问过我们了，我没意见。”赵宝香昂着头，顶着左脸的巴掌印冲着林老四大声道：“今天这事和你们没关系，要怪就怪你二哥不当人，喝点酒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嫁给你二哥时，你家穷成啥样了？要不是我，他现在还是光棍呢！”
“还光棍？怎地？没你我还活不了了？有本事就离婚！”林家祥大着舌头，从拦架的人身后挣脱，冲到赵宝香身前怒吼，唾沫星子喷到赵宝香的脸上，带着食物的腐烂气息。
赵宝香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像是不认识一般，她嫁到林家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林家祥竟然说不要她了！
“离就离！谁不离谁是孙子！”赵宝香没服软，转身便出了院子。
离了人群，赵宝香的眼泪再止不住，她忍着不发出声音，任凭泪水模糊视线，脚下如踩了刀子，却走得飞快。
胜利村还没有过离婚的先例，虽然村上倡导男女婚姻自由，准许离婚，可哪家媳妇若真离了婚，还不定被人讲究成什么样。没人会说爷们儿的错，只会说她赵宝香是被休的弃妇！
回了家，赵宝香扑到炕上放声大哭，再没人前的彪悍。她想到自己三岁的儿子，她和林家祥离婚，孩子老林家不会给她的，难道小林森要多个后娘？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她已经想到小林森落在后娘手里会过得多么悲惨了……
还有爹娘，她离婚了，爹娘也得跟着吃挂落，赵家女儿的名声也毁了！她还有两个妹妹没结婚，她怎么能拖累她们呢？
赵宝香越想越绝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最后想起林家祥，想起他们相识、相恋和婚后的点点滴滴，心里又委屈又气愤。人怎么能说变就变呢？早上还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外面的天黑了，林家祥依然没有回来，赵宝香也哭够了。她哭了一下午，嗓子干得厉害，便起身去外间打水喝，她拎着水瓢，一眼瞧见了桌下点豆腐的卤水，鬼使神差地，她就舀了一瓢。
要是把这瓢卤水喝下去，她就不必和林家祥离婚了，连命都没了，看他怎么离，林家祥，他会后悔吗？（小说名：《村花娶回家》，作者：水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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