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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悲伤的另一种方式，是笑》
文/汤姆
模特／Nika_M
摄影／摄影师小欣欣
一
认识小白之后，我才深深地明白，原来，悲伤的另一种方式，是笑。
那是2005年的夏天，天气极其干燥闷热，连远方吹来的风都夹杂着热气，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我坐在小卖部门前，舔着五毛钱一根的绿豆冰棍，屋内古老的生锈的吊扇悠悠的转着，发出吱吱的响声，地上滴了几滴绿豆冰棍水，甜腻的味道立刻引来了一群蚂蚁，我一边咬着冰棍，一边盯着地上那群来来回回的蚂蚁。
“阿姨，这个冰棍多少钱？”一声突兀的声音响起，我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清秀，脸庞干净的女孩，听到阿姨那两个字，我立刻就怒了，想也不想便呵斥道：“你叫谁阿姨！你才是阿姨，你全家都是阿姨。”
她看着我，楞了楞，我继续怒斥：“小屁孩，你有见过这么年轻漂亮的阿姨吗？你应该叫我姐姐，姐姐！”我一口气说完，把手上已经吃完的冰棍棒子扔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一辆车疾驰而过，我仿佛听到棍子裂开的声音。
她却委屈的撇了撇嘴：“谁叫你穿的衣服和我奶奶的一样土啊。”
我双手撑着腰，怒吸一口气，赵小甄，你居然无聊到和小孩发脾气，随后放下手，用余光撇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那包七个小矮人，没好气地说：“小屁孩，五毛钱。”
她递给我五个一毛的硬币，嬉笑地朝我做鬼脸：“谁是小屁孩，你才小屁孩，你全家都是小屁孩。”然后便转身而跑，伴随着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生怕我会追着她跑似的。
我嗤笑，学的还挺象模象样的，随手把五个一毛的硬币扔进那个专门裝零钱的大红色塑料桶里。
我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一把乌黑亮丽的马尾左右摇摆，不禁心生羡慕，羡慕她像风一样自由，像鱼一样自在。
那是我第一遇见小白，在那个七月，透蓝色的天空，有着火球似的太阳下，她扬起一张天真无畏的笑脸，嘲笑我穿着土，喊我阿姨，可是她说的没错，我的确穿着土，因为我穿的是我妈的衣服。
一年前的夏天，我从大学毕业，由于选的专业很冷门，在大上海兜兜转转了一整年也没有找到个像样的工作，远在县城的母亲终于看不下去了，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拨了电话来，我看着亮光的屏幕，知道她像说什么，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接起了电话，捏着鼻子，先是学着10086人工服务客服的声音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然后又用我那蹩脚的英语继续道：“sorry……”不等我说完，那边已传来她泼辣的声音：“赵小甄，你别装了，就你那点小伎俩还骗得过老娘，也不撒泡尿看看你是谁生的。”
我一怔，立马恢复原声，嘿嘿一笑：“妈，我这不给你开个玩笑嘛……”
她泼辣的声音又响起：“你别给我贫嘴，这个月你要还不回来，我就断你生活费！”说完，电话里便传来滴滴的声音，我握着手机，心里一阵愤恨，别人都说母亲温柔的声音听得让人耳朵会怀孕，我妈倒好，直接让我流产！
后来她果真说到做到，整整一个月没给我打一分钱，但我倔强，不服气，我好不容易从小县城里逃出来，怎么甘心就这样回去，于是找所有亲朋好友借了一圈，才勉强凑够一个月的生活费，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最后竟然是被房东给赶了出来，他把我的行李打包，扔在了楼下，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我，更别说求他宽限我几天。
我不得已用兜里最后一百块买了回家的车票，用六块钱买了几块面包，就这样硬撑几个小时，却在下车的那一刻，把行李落在了火车上，最后就这么灰头土脸的走回了家，当我在门口看见我妈的那一刻，眼里的泪水瞬间喷薄而出，我本以为我妈看到我会和我这般模样，但我太不了解她了，她看见我，眼里没有一丝惊讶，而是用嘲讽的眼神揶揄我：“赵小甄，你还知道回来啊？”
回来后，她没有给我一分钱，也没有给我买衣服，而是甩了几件她年轻时穿过的衣服给我，说道：“你现在这样，穿这些就足够了。”我嫌弃的拿着衣服，心里虽然不满，但却不敢说什么，的确，几年前，我是带着全家的骄傲出去的，如今，我却是带着笑柄回来的。
二
第二日中午，我仍旧坐在小卖部门前，眯着眼盯着对面那条被阳光烤得发亮的柏油马路，一只拖鞋突然从背后飞来打在我的后脑勺上，我揉着脑袋不满的回过头：“妈！痛。”背后响起她那依旧哄亮的声音：“臭丫头，发什么呆，快去送外卖！”
我只好怀着一腔怒气顶着烈日提着外卖去对面那家医院，是的，我家产业何其多，不止有家小卖部，还承包了医院的外卖。
后来，有大学同学打电话问候我：“赵小甄，你怎么离开上海了？”我轻哼一声，一副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嘴脸道：“没办法，我家产业太大了，我又是独生女，我妈非逼着我回来继承家业不可。”是的，那时的我如此虚伪，明明一无所有，却还要一个劲的自命清高。
医院难闻的消毒水气味充斥着鼻息，我推开门，用慵懒无味的声音：“6129，你的外卖。”
病房里立刻传来雀跃的声音：“我，是我的。”我抬头询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在视线相交织的那一刻，几乎是异口同声：“小屁孩？”
“阿姨？”
我把外卖放在桌上，小屁孩瞪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阿姨，今天怎么是你来送饭，不是母夜叉来？”
我立马脸一黑：“那是我妈……”
她急忙捂住嘴，仿佛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嘿嘿一笑：“怪不得昨天见你觉得那么熟悉呢，原来是你妈啊。”
我脸又一黑，还会不会聊天啊。
“半个时辰之后我再来收碗。”说完，我转身准备离开时，手心却传来一股温热，她白白糯糯的手拉着我：“阿姨，你在这陪我好不好，我吃饭很快的，等下你就可以不用再来收碗了。”
我立马甩开她的手：“你开什么玩笑？叫我在这看着你吃饭？”我自己都还没吃呢。
她的头立马低下去，脸上的表情委屈不已，一双小手在怀里不安地搅动，整个一副纯天然无公害的模样。
可我最后竟然应了下来，而答应留下的条件就是不再让她叫我阿姨。
她一身蓝白色的条纹服，乌黑的头发散落下来，白净得像个天使，嚼着一嘴白菜的问我：“小甄姐，为什么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我傲慢的扬起头来：“那是，你小甄姐之前可是在大上海混过的，你当然没见过我。”
她双眼放光：“是不是，就是电视上播的那个有着摩天大厦，绚烂霓虹的不夜城？”
我点点头，后来，她就不停的摇着我的手臂求着我给她讲有关上海的事，我经不住耳磨，就真的给她讲了，我和她说，上海的外滩有多美，上海的夜晚有多繁华，还和她说我在上海混的是有多风生水起，一口一个“你是不知道啊”，那场面，何止壮观，就连邻床的阿婆都被我唬的一楞一楞的。在这里，没有公司，没有领导也没有同事，任凭我信口胡扯也无人知晓。
我拿着空碗离开时，护士正好进来：“小白，该打针了。”然后我便看到护士手里那只比普通针头不知大了多少倍的针插进她白白嫩嫩的皮肤里，我向她投去同情的眼神，问她：“疼吗？”她朝我咧开嘴角，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跟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不疼。”
后来，我每天中午都去送饭，从之前我妈要拿着拖鞋追着我来骂到现在我一到点就拎着外卖屁颠屁颠的往医院跑，我妈看我那眼神都变了，她以为我变得乖巧懂事，终于明白柴米油盐来之不易。但她错了，如果她看到我在医院和小屁孩聊得如火如荼的模样，她一定会气的两腿一蹬，眼睛一闭。
我渐渐和小屁孩熟络，她不再让我叫她小屁孩，那天她双手插着腰，嘴巴气鼓鼓，语气硬邦邦的：“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我当场就嗤笑她：“就你这小身板，有十五岁？”那时，我并不知道背后的原因，如果我知道，我定不会那么没心没肺地嘲笑她。
但我也没再叫她小屁孩，而是学着医院护士一样叫她小白，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小白，你爸妈呢？”我来送饭那么久，从没见过她的父母，就连她的饭钱也都是几个月才来结。她楞了楞，弯着的嘴角突然放下，不再看我，而是看向一旁的窗外，我就这么看着她，直到她转过头来，笑逐颜开地说：“他们呀，他们得在外地工作。”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我那颗提着的心才缓缓放下，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踩到了雷区，伤害了她。
没过多久，我妈便开始对我这段时间的行为举止感到不满，夜晚的清风徐徐吹来，带来一丝丝凉气，耳边是绵绵的蝉鸣声，她一边剥着瓜子儿，一边睥睨我：“赵小甄，我每天让你十二点去送饭，你怎么每次都送到个下午五点才回？你是蜗牛吗？”我听后立马转移话题，，拉着我爸打哈哈：“哎呀，爸，你看今天这月亮多圆啊。”她脚一伸，往我身上就是一踹，踹得我生疼，家有一虎，真是三生不幸！
我开始渐渐习惯医院的消毒水味，甚至有时候觉得它比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还好闻，渐渐习惯了每天和小白打卦，习惯听她银铃般的笑声。
邻床的阿婆是在八月上旬出院的，她走的那天，我原以为小白会很伤心，但一直到阿婆的背影消失在医院走廊的尽头，她脸上的笑容也从未消失过。
阿婆在离开的时候悄悄对我说：“小甄啊，这些天多亏了你我和小白才过的那么开心，我走以后，小白连个搭话的人都没有了，这孩子，也是怪可怜的。”她唉声一叹，又连夸我是个好姑娘，我被夸的脸红，从此以后去医院的次数愈加频繁。
三
姜凉琛是在阿婆走后的两天搬进来的，那天，我推开门，一只手拎着外卖，一只手拿着一包从自家店里偷来的七个小矮人，开心地嚷嚷着：“小白，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昨天晚上我还和小白讨论着，今天去找护士长商量换床位，把小白的床位换到阿婆原来的床位去，那里靠窗，夜间，只要推开窗户，就能够看见满天繁星。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略显孤独的背影，他坐在床边抱着腿，头抵在膝盖上，直直地望着窗外。
我和小白一人一根七个小矮人，就这么肆无忌惮的打量他，对没有换成床位的事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有些开心，这样也算小白多了个伴。
在我伸手去拿袋里最后一根冰棒的时候，小白一把拍开我的手，自己拿着那根已经融了三分之一的绿色七个小矮人挪挪蹑蹑地往邻床移动，轻拍了拍他的肩：“嘿。”
姜凉琛缓缓地转过身来，好看的眉头拧着，我和小白痴痴地看着，被他好看的容颜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半晌，小白才缓过神来，献宝似的将那可怜的融得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冰棍举到他面前：“请你吃。”
他好看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看着小白手里那坨绿色的物体：“这是什么？”我不得不又倒吸一口凉气，这孩子家是有多寒碜，连五毛一包的七个小矮人都没有吃过。
小白把冰棍凑到他嘴前，一双大眼睛闪闪扑朔，脸上的两颗酒窝若隐若现：“小哥哥，你吃，很好吃的。”
我当时脸就一跨，这孩子见到帅哥就知道喊哥哥，见到我怎么就喊阿姨。
姜凉琛虽一脸嫌弃，但还是在小白的深深注视下接过了冰棍。小白在他吞下最后一口冰的时候问：“小哥哥，好吃吗？”姜凉琛勉强的点点头。
那天以后，我们和姜凉琛的革命友谊就建立在那根融得只剩三分之一的七个小矮人上，向来不是外貌协会的我都不得不赞叹他长得好看，那棱角分明的脸，立体的五官，还有那惨白的皮肤，高贵的就像是童话镇里走出来的王子，惹得医院小护士一阵花痴，我却在心里哀叹，长得像王子又如何，身世却是平民，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可后来我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多么打脸。
姜凉琛的外卖是在我家订的，我是在第二天送饭时才知道，原本就有些重的外卖箱又加了四份外卖，而那四份都是姜凉琛那家伙一人的，临走时我妈拉着我嘱咐道：“听说那小少爷和你天天厮混在一起的姑娘同一间病房，你把你那大大咧咧的脾气改改，你知道他家的订单有多大吗？够你在上海一年的生活费。”我连声应好，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充满唠叨的地方。
当姜凉琛打开他的外卖盒时我才知道他家到底是有多富裕，两荤一素加一汤，这在我们这个平日里能吃上一荤就不错的地方显得极为奢侈，他哪是吃不起七个小矮人啊，而是他根本就不屑于吃，人家吃的那是国外进口的哈根达斯和优根芙丝，哪瞧得上她们国产五毛一包的冰棍啊。
小白低头扒拉着碗里那一如既往的白菜，越吃越觉得索然无味，而我则是直勾勾的盯着姜凉琛吃下我最心爱的糖醋排骨，排骨的醇香在空气中弥漫着，我被馋得直流口水，他忽然放下手里的筷子，抬起头来不耐烦道：“想吃就一起吃吧，你们这样看着我，我吃不下。”他一说完，我和小白便没有一丝矜持的走到他面前，拿起筷子就大快朵颐。
四
那年，姜凉琛十六岁，比小白大一岁，比我小五岁，但他每次的说话方式，却像是我们中间最大的那一个，听说，他母亲带他回娘家是来散心的，我当场就揶揄他：“呦，你散心都散都医院来了啊。”小白扯了扯我，示意我别再说了，他抿着嘴不说话，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左手却悄悄的拉紧了衣袖。
小白仍旧喜欢听我讲故事，关于上海，她每次都百听不厌，有一次我还给她唱上海那首最经典的歌:“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一个不夜城。”我刚开口，姜凉琛便坐在一旁嫌弃我唱得难听还跑调，惹得小白直发笑，我脑怒，从那以后便不再唱《夜上海》，觉得这是我唱歌生涯中的一大耻辱。
姜凉琛性子薄凉，不喜言语，我对他们这种贵族阶级特有的傲慢性子早已见怪不怪，他唯独的爱好就是喜欢拆我台，针针见血，损得我体无完肤。
那时的我们喜欢坐在窗台看远处正在筑路的工人，一人一根小矮人冰棍静静地听那筑路的声音，鼻间萦绕着大树的香气，看着路上来往的行人，仿佛那样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幸福，所说的那个永远。
小白忽然问我:“小甄姐，你看过海吗？”我当时吞下一口冰，回答她:“看过，当然看过，上海啊，它到处都是海。”姜凉琛立马向我投来狐疑的眼神，用他那狭长而深邃的眼睛看着我，我当作没看见继续道:“ ·海水啊，是深碧色的，浪花涌起的时候，就好像田田荷丛中窥人的睡莲一样。”我忘记自己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只是觉得文艺，便记了下来，想不到今天派上用场了，姜凉琛依旧看着我，我被看得心里发虚，眼神直闪躲，他忽然眉头一挑:“你确定你看过？”听到他质疑的声音，我心里一怒:“我当然看过，而且就在上海。”
他没再看我，而是悠悠地开口:“据我所知，上海没有真正的海滩，就连人造的碧海金沙也还在建设中，不知小甄姐是在上海哪处地方看的海？”他一语成谶，我在上海生活的那几年，除了读书就是兼职，根本就没有多余时间和金钱去看海，所以关于上海有没有海我并不知道。
我的脸被憋得通红，一时语塞，小白的脸上尽显失落，脑袋耷拉下去，像只可伶的小白兔，兴许是不忍，姜凉琛又开口:“其实亚龙湾的海就很美，那里的沙粒洁白细软，海水清澈澄莹，”他温厚的手掌揉了揉小白细软的发丝:“等你病好后，我带你们一起去看海。”小白抬起头，眉眼弯弯，眼里缀着星光:“真的吗？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他点点头，脸上有淡淡的笑意:“嗯。”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细碎阳光打在他无暇的脸上，嘴角微微勾起，美好如画。
我趁着他不注意，偷偷的伏在小白的耳旁:“到时候，我们再向他要一座房子，它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后来的我常常嘲笑自己那时如此天真的想法，痛恨自己给了小白那样美的一个梦，却没有把它给实现。
五
清晨的空气清新的像是被洗过一般，没有一点混浊，阳光下也看不到一丝尘埃，我拎着外卖，远远的便看见了医院楼下停着的那辆闪闪发亮的豪车。
病房的门被紧关着，小白赤脚站在走廊上，她和我说，姜凉琛的父母来了，旁边有护士窃窃私语，我大概听出了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从姜凉琛住进来后，我从未想过也从没问过他为什么会住院，可事实的真相令我吃惊，我透过门上的玻璃板看见他，看见他脸上隐忍的怒气，看见他攥紧的双拳，还有手腕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是要有怎样的决心才能忍痛将手腕割破，而这样极端的做法却只是想让父母不要离婚，但他的愿望终究落空，在他的父亲签下名字的那一刻。
他父亲临走时，手掌拍了拍他的肩:“好好照顾你妈。”他坐着，没吱声。
待他母亲离开后，我和小白才推开房门，他缩在床上，眼神空洞的望着窗外，一如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模样，我心里狠狠一抽，唯恐他望见他父亲车上坐着的那个烈焰妖娆的女人。
我说:“难受就哭吧。”他怔了片刻，背对着我们，双肩颤抖。
那天夜里，我们躺在医院的天台上，一同望着星空，夏天，没有一丝风，像夜一样温热的柏油似乎粘住了所有的星星，我们没有说话，却仿佛听见了街边冗长而猝然中断的对话声，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行人辛辣的烟味，还有邻街大妈粗野而含混的叫骂，我们笑了，那是八月的最后一天。
后来，姜凉琛出院了，她的母亲带着他离开了，。我拎着外卖去的时候，小白直直的站在窗边，她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朝我嫣然一笑，细细的声音:“凉琛哥哥走了。”她明朗的笑脸上看不出一丝悲哀，可我想问，小白，你真的不难受吗？但我没敢问。
我坐在床边把他来不及退的糖醋排骨吃个精光，一边吃，一边咒骂他，骂他的不辞而别，骂他的不讲信用，可我的眼泪却不争气的掉了下来，晶莹的泪光滴在白花花的米饭上，小白一把抱住我:“小甄姐，别哭，我们还会见到他的。”然后她拿出一张纸条，那是姜凉琛临走时给她的，他说，等她病好后就去找他，他带我们去亚龙湾看海。
我们都以为那是告别，但那不是，因为我们并没有再相见。
六
没有了姜凉琛，再也没有人与我斗嘴，惹得小白“咯咯”的直笑，我们再也吃不到糖醋排骨，小白依旧吃着她那素水白菜，我看着心疼，背着我妈偷偷往里面放肉丝，没过多久便被她发现了，她抄着锅铲追着我跑，这一次我没有再忍气吞声，憋着一眼的泪水和她叫嚣:“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小气，小肚鸡肠的妈！”
那晚，我赌气没回家睡觉，而是和小白挤在一张床上，我们支起耳朵，听那筑路的声音，仿佛这样才能够安心，我又想起了姜凉琛，想起他之前豪气的往桌上甩的那张大票子，要求我每天带三包七个小矮人。他总是吃得很快，每当他吃完时，小白就会把自己的分给他。
白色的月光层层的涌进来，我问:“小白，你喜欢他，对吗？”她的脸上浮起几片红晕，轻轻的点点头。那大概就是年少时的暗恋，那么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夏天在禅鸣声中结束了，我看见了小白的父母，我的视线停留在她母亲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小白的脸上飞出笑意，就像柔和的阳光在荡漾，手指轻轻的抚摸上去。
那段时间，小白的父母每天都待在医院陪她，我从没见过小白那么开心，就连在睡梦中，嘴角也挂着淡淡的笑容，我捏着她的脸问她:“小白，你做了什么样的好梦啊，笑得这样好。”
她把脸笑成一个括号的样子，用手指头掰数着:“我梦见我回家了，梦见我穿着校服去上学，还梦见了亚龙湾的海。”是啊，她的梦如此简单平凡，但上帝却待她如此不公。
小白的手术安排在深秋，薄薄的空气中带着淡淡凉意，我在医院走廊的拐角处偷听到她父母与医生的谈话，当我听癌字时，脑海里瞬间电闪雷鸣，我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欢声笑语的小白居然得了癌症，我顺着冰冷的墙滑落在地，心里愕的收缩，像一颗石子沉入海底。
她做手术的前一晚，当着我的面把那顶乌黑靓丽的假发拿了下来，笑得一脸苍白，我心疼得看着她光亮的头，我问:“小白，你害怕手术吗？”她摇摇头，又是一笑:“我不怕，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我急忙捂住我的眼，几乎是用着哭腔:“你别笑，你一笑，我就难受。”她轻轻地拉下我的手来，替我抹点脸上的泪水:“小甄姐，你别哭，眼泪无用，没有人会喜欢哭的人的。”我点点头，我说:“我不哭，等你手术醒来的时候，你一定会看到姜凉琛那小子站在你面前，一定会吃到世上最好吃的糖醋排骨，所以，一定要醒来。”她看着我，用力的点点头。我想，那一定是我这辈子说过最大的谎言。
我攥着当初姜凉琛给我买冰棍剩下的零钱，跑去超市买排骨，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大雨滂沱，浸湿了写着地址的纸条，字迹模糊，我站在超市门口哭得泣不成声，最后我一条一条街去找，挨着冷眼一个一个去打听，终于在巷尾找到姜凉琛外婆的家，隔壁的阿婆告诉我，姜凉琛早就移民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怎么在厨房里含着泪水去倒腾那些锅碗做出的那份糖醋排骨，我该怎么诉说，该怎么开口告诉你姜凉琛的离开？
深秋上午的太阳光薄而淡，透出一阵阵的凉意，我努力的掩饰眼里的慌乱，带着一张自以为很平静的脸推开门，病房里空空荡荡，洁白整齐的病床上干净的仿若没有人住过一般，我急忙拉着路过的护士：“这个病房的病人呢？”她抬头看着我：“你是说小白？”我点点头，疑惑的看着她，她继续道：“昨天夜里她突然发生紧急状况，手术不得已提前，但那孩子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体质弱，手术进行到一半便没气了，她父母哭哭啼啼的抱着她就离开了，这都还没办理出院手术呢，连住院费也都还欠着。”
“啪嗒……”装满糖醋排骨的盒子被打翻了，排骨的醇香与消毒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难闻得令我作呕。
我恍恍惚惚的跌倒在地，原来心死是那样蚀心剜骨的疼，眼睛灌满了泪水，我仿佛看到了小白，她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想起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已经长大了”。是啊，她长大了，所以她才会学会不辞而别，学会悄悄的离开这个世界，学会用微笑掩饰悲伤。
她瘦小的身板，仿佛一吹就倒，我捂住嘴，泪水波涛汹涌，我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没心没肺的嘲笑她，我说，就你这小身板，还有十五岁，我还问她，白菜好吃吗？她说，好吃，因为她吃不起别的菜。可这些我都没有发现，那些难以言语的痛苦都统统被微笑掩埋，我就这样天真的以为，她真的快乐。
七
在小白离开后的一个月，我收到了上海某国际公司寄来的录取书，原来，在我离开上海的第一天录取书就寄到了我的出租房里，因为我的离开，通知书几斤波折才寄到我的手里。我妈开心的合不拢嘴，我又一次背上行囊离开了小镇。
上海的夜晚总是霓虹璀璨，歌声不断，我总是会在每个夜深人静，梦醒时分起想起小白，想起那年夏天，仿佛我们的相遇是上天注定。
在发了第一笔工资后，我买了海南的机票，独自一人去了亚龙湾看海，我走在洁白细软的沙滩上，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总是想， 倘若那年我在她手术前知道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倘若我知道她父母狠心的在手术单上签下名字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更多的钱交住院费，因为他们还有下一个孩子，所以他们让她在手术台上生死一搏，做个了断，如果我都知道，结局会不会改变？
公司聚餐时，我醉酒倒在同事身上，断断续续的和他们讲起了小白，一语完毕，他们都拍手，和看了场笑话一样，笑着说：“小甄，你故事讲得真不错。”我不在意，眼神迷离，也呵呵一笑：“是啊，我故事讲得是不错。”
没有人知道我的微笑背后隐藏了多少泪水，就像小丑搞笑的背影转载着无尽的心酸，就像我认识小白后才明白，原来悲伤的另一种方式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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