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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起来的村庄:屋里在给连长动手术 外面是茂腔的歌声

时间:2007-05-06

老九,你大爷我九十有二,老了,是真老了,连个酒瓶子盖儿都拧不开了。酒啊,更喝不动了。我不怕死,我怕受罪,浑身毛病,就是脑子没毛病。记住的净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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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你大爷我九十有二,老了,是真老了,连个酒瓶子盖儿都拧不开了。酒啊,更喝不动了。我不怕死,我怕受罪,浑身毛病,就是脑子没毛病。记住的净是小时候的事。晚上睡不着,老想起你爷爷,你爷爷在浯河边上给我们这些小孩儿扒瞎话。我爱扒瞎话,就是跟你爷爷学的,也算是遗传吧。

唉!老九啊,你爷爷的医术我学得不精,倒是扒瞎话学会了。

1

那时候啊,人穷,但人也悠闲。那是夏天,月亮出来了,照着从南边淌过来的浯河水,哗啦哗啦响的浯河水,直到现在还在我耳朵里,清清楚楚啊。月亮也亮,也明,也白,也圆,囫囵着贴在天上,像你奶奶贴在锅上的玉米饼子,能照出人影。俺们几个小孩子都在河里洗澡,大呼小叫,踢踢噗通。满河的孩子就跟开锅里煮着的饺子,伸头露头,你挤我肩,我拧你耳,他扛他膀,咋咋呼呼……这工夫,就听到河东岸“得得得”咱家的小叫驴的驴蹄子声,下坡的时候,那“得得”声就紧密些。这是你爷爷出诊回来了,过了爬满青苔的小石桥。我去牵住驴缰绳,迎着你爷爷,你爷爷骗腿下了驴背,小叫驴摆摆圆圆的驴头,在滚烫的沙滩上打个滚,驴打滚,蹬着四根腿,滚过来滚过去,像个顽皮的光腚小孩子。驴打完滚,自己抖擞掉毛上的细沙子,打一个响鼻,那响鼻,传得很远,你奶奶在家都能听到,知道你爷爷回来了,开始到灶间去打荷包蛋。我把小叫驴拴在河边的歪脖子柳树上,那时候的柳树都有碗口粗,知了的叫声从密密的柳树叶子里传来,咱家的小叫驴充耳不闻,就安稳地站下,和我们这些小伙伴一起,挓挲开耳朵听你爷爷扒瞎话。

你爷爷屁股挨上热乎乎的沙滩,先是“哎呀,舒坦”地有点儿夸张地喊一声,然后平躺到上面,那沙滩上的沙子,都是细沙,像面一样的白白的细沙,躺在上面你爷爷说这叫热鏊子“烙饼”,烙过来,烙过去的,他说舒筋活血,这是沙浴疗法。这霎儿,他是歇歇腰,骑驴一天出诊,走街串巷,累了。他要躺在沙滩上歇一袋烟工夫。

你爷爷一肚子故事,讲《西游记》,《杨家将》,《岳飞传》,《水浒》《聊斋》,他讲的最多的是《三国》,讲关公刮骨疗毒那一段,讲得活灵活现,高了兴,站起来,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比划着。

你爷爷还能把《三国演义》跟陈寿的《三国志》比较,他说《三国志》记载了个大概,只是说关羽与诸将饮食,医生刮骨时,他“割炙引酒,言笑自若”。而到了罗贯中的小说《三国演义》里,就做了一番加工,文化人说是虚构,咱庄户人说,就是扒瞎话,桑树上一棍,柳树上去皮,胡诌八扯。医生也有了名有了姓,姓华名佗,还有了籍贯。而关羽呢,除了饮酒食肉,同时还跟部下马良下棋。加了围棋这么一个道具,关公的形象顿时又高大了好几分,你爷爷讲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关公边上的人在大喘气,我也跟着紧张地大喘气。关云长刮骨疗毒是《三国演义》第七十五回,我背背你听听: “却说曹仁见关公落马,即引兵冲出城来;被关平一阵杀回,救关公归寨,拔出臂箭。原来箭头有药,毒已入骨,右臂青肿,不能运动。……公饮数杯酒毕,一面仍与马良弈棋,伸臂令佗割之。佗取尖刀在手,令一小校捧一大盆于臂下接血。佗曰:‘某便下手,君侯勿惊。’公曰:‘任汝医治,吾岂比世间俗子惧痛者耶!’佗乃下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帐上帐下见者,皆掩面失色。公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须臾,血流盈盆。佗刮尽其毒,敷上药,以线缝之。……”

老九,我为什么能背过这一段呢,因为咱家里有这本书,线装的。听你爷爷讲,当年他们兄弟四个分家,最后剩下三间小南屋,要你爷爷和你四爷爷分,一家一间半。你爷爷也没跟你奶奶商量,自作主张说,我不要那一间半南屋了,就要那部《三国演义》罢。这一部书,就抵了一间半屋子。为这事儿,你奶奶埋怨了你爷爷一辈子。你奶奶只要念叨那一间半南屋,你爷爷就用棉花套堵住两耳朵,大声背诵《三国演义》。你爷爷最熟悉的是华佗为关公刮骨这段,说他倒背如流,一点不是虚说。他为什么对这段熟悉,因为他是中医啊,他一生佩服华佗,除了华佗,就是张仲景。

你爷爷在沙滩上当讲到关公刮骨疗毒这一段,必定是站起来,清清嗓子,在沙滩上低了头,转一圈,然后,仰头向天,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背诵到最后,突然就两眼圆睁,声音高起来了:

“公大笑而起,谓众将曰:‘此臂伸舒如故,并无痛矣。先生真神医也!’佗曰:‘某为医一生,未尝见此。君侯真天神也!’”

那一刻,我觉得你爷爷忽地窜高了一丈,头上冒火。其实他个子不高。你爷爷走起路来,也好像呼呼生风。

你爷爷背诵完,再用自己的大白话翻译一遍,其实,我爱听他的白话翻译,与其说是翻译,倒不如说是你爷爷改编,他又添加了好多细节,比如华佗给关公刮骨疗毒完,骑着毛驴,回到家,一头栽倒在火炕上,睡了三天三夜,汤水不进。他夫人给他打了三个荷包蛋,也吃不进去,他这是给关公刮骨累虚脱了。我想,你爷爷可能把他自己当成华佗了。华佗骑没骑毛驴,谁知道呢?你奶奶每当你爷爷出诊回来打荷包蛋那倒是真的。你爷爷啊,有时候,也像个孩子。

你爷爷扒瞎话也上瘾,扒着扒着,就忘记了时间。你奶奶在家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三等还是不来,就吩咐你大姑把荷包蛋端到河边来了。你爷爷接过荷包蛋,慢慢吃了,嘴一抹,又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当讲到紧要处,总是提高了嗓门说,预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晚分解。大家就恋恋不舍地带着疑问散了。

受你爷爷的传染,我也能背诵关公刮骨疗毒这一段了。其实,我就只能背过这一段,其他的章节我看过就忘。

咱家的这本线装《三国演义》破四旧的那年被烧了,你奶奶看着火中的书,跺着小脚骂:“叫你再看,叫你再背!叫你再谝!”

2

你爷爷爱交朋友,他有个好朋友,是八路军的张连长。张连长也爱听你爷爷讲“三国”。张连长是湖南人,大个子,说话嗓门大,爱喝酒。你爷爷给他部下的娘看过病,他部下的娘病好了,他替部下请你爷爷吃了顿饭,你爷爷说,张连长好酒量。

你爷爷跟张连长认识不久,在景芝镇烧锅上烧站住花酒的田雨,先是遭了土匪的劫,后又被土匪绑了票。田雨的爹求你爷爷,你爷爷心急火燎地找到张连长,张连长二话不说,带上人到山里去搜了三天,才把田雨给救回来,顺带把土匪窝子给端了。

田雨在人脸前从没哭过,而从土匪那里回来,淌眼抹泪了好几次,他一定要还张连长这个救命大人情,就摆了一桌酒席,让你爷爷去作陪,我当时在田雨烧锅上当学徒,那年十四岁。

第一次请,张连长委婉拒绝了;又请,张连长就有些恼,坚辞了。你爷爷一看没辙了,亲自坐着轿去请,人家张连长才碍于情面来了。

那天下着小雨,张连长披着蓑衣,倒背着手,左手里攥着一杆旱烟袋嘟嘟囔囔说,我们革命队伍里有纪律。说着,从蓑衣下面掏出一块银元,说算是酒钱。田雨说那哪行。张连长说,你不收下,我就不喝酒了。推来推去,拧不过张连长,钱就收下了。后来我才知道,张连长为到田雨家喝酒还背了个处分呢。

张连长好酒量,喝了差不多有六碗酒,喝上劲儿了,我记得他下巴上有个痦子,痦子上有根毛,他喝酒脸红,那个痦子红的像一颗红豆,那根毛竟然也红了,像一根烧红了的铁丝,硬挺着。

喝酒到一半,张连长突然问我,有辣椒吗?我说有,就小跑着到西岭上摘了一瓢通红通红的尖角辣椒,用井拔凉水洗了。田雨问张连长,是不是得炒炒?张连长说,不用,不用。他咯吱咯吱地咬嚼着辣椒,又喝起来。那辣椒太辣了,我用舌头尖一舔那辣椒的白筋,就吐不出舌头,辣出了眼泪呢,可人家张连长像吃甜葱。一边喝,一边跟你爷爷一起背那些古诗,什么三言五言,七律八律的,俺也听不懂,还有对联,我记得他讲到有郑板桥的名对:“槐荫挡道马蹬枝 , 柳影投河鱼上树”,我很好奇,马怎么还蹬枝?鱼怎么还上树?张连长见我不解,他一把拉过我,那时正是月亮天,田雨家天井里有棵梧桐树,梧桐枝子筛下影子,他让我到影子里,哈哈笑着说:“梧桐挡道脚蹬枝”。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张连长拍拍我的脑袋:“孺子可教也。”

我看到他腰里的盒子枪,喝酒时,也没摘下来。

张连长很喜欢我,临散席时,跟你爷爷说,叫孩子跟着我吧,给我写写算算,保证安全。你爷爷胆小啊,当时只是笑笑,说,你看我这个儿子心眼儿不够用,榆木疙瘩,傻子一个,恐怕到您那里给你耽误事啊。张连长说,那就等等,我看着是棵好苗子。

我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腰间的盒子枪。张连长见我喜欢,就摘下来,说,你也摸摸,我刚伸出手来,就被你爷爷挡住了。你爷爷说,可不敢摸,别再摸响了。你爷爷使劲用眼角剜我快出去,别在这里碍事儿。

说来话长了,要是当时跟了张连长到了部队上,解放后,我就是离休干部啊,我也成了抗战老兵了,咱们没有前后眼啊。你爷爷呢,是老思想,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一门心思要我当医生。后来,咱化成分,化成富农,你爷爷是县人大代表,不能戴帽子,这个富农帽子就戴到了我头上,一戴就戴了二十多年。

那时候,每天早上起来扫大街,我扫大街的时候就念叨张连长,我说张连长啊张连长,要是跟着你走了,我还用扫大街了吗?我恨我自己,扫一扫帚就哀叹一声,再扫一扫帚,咱的命不济呀!你大娘也死了三年了,她活着的时候,就常常跟我说,你就这个扫大街的命啊。要是到了部队上,说不准也让鬼子“砰”一枪打死了。我说,老婆子啊,要是我被打死了,我也是个烈士,你也是烈属,咱家也得挂‘烈属光荣’的牌子,也不用戴着富农分子帽子改造好啊。张连长后来就是死在了战场上,唉,人啊。

有一年我到县上去买化肥,化肥厂就在烈士陵园边上,我就在等着买化肥的空儿,去烈士陵园里找张连长,但是不知道张连长的名字是谁,陵园里倒是有好多姓张的。我见了姓张的烈士墓,就念叨一句“张连长好”,鞠一躬。再见一个姓张的烈士坟头,我又说念叨一句“张连长好”,鞠一躬。

都说八路军是粗人,看看张连长,满肚子学问。张连长酷爱京剧,来到景芝,又喜欢上了茂腔,也就是咱们说的拉魂腔。田雨也迷京剧,茂腔也会。喝上酒,张连长就请田雨唱,田雨唱一句,张连长跟一句,居然学的有模有样,后来再见张连长,他就会唱了,这人真是聪明,那时他也就二十多岁,一说话就笑,是个喜庆人。老九你说啥?乐天派?对。是个乐天派。

我在田雨烧锅上站柜台,常常看到张连长过来,他一过来,就爱撸一把我的后脑勺,大叫一声“名本!”我嘿嘿朝他一笑。

田雨有一次嘱咐我,不要叫他张连长,就叫张老板。我就叫张连长为张老板。等解放了,我才知道,田雨的烧锅成了秘密交通站。田雨的伙计担着站住花酒,走街串巷,送了不少情报。

3

你爷爷扒瞎话的时候,沙滩上的人就越来越多,半个庄的人都来了,都坐在沙滩上,围着你爷爷。你奶奶啊,从来不到这里凑热闹。你爷爷讲累了,就叫我都东泉子里打一小桶泉水喝,润润嗓子。东泉子的水,滑溜,紧靠着浯河,四季不干。大家都听得入迷,你爷爷也会唱两句京剧,比如他唱关公刮骨疗毒,唱腔是:

“只为云长一箭伤,亲自前往……”

你爷爷是中医,但他没动过手术,他压根而就不会手术,他学的是妇儿科。三合山战役打响后,在咱家都能听到炮声,就像大年夜里的鞭炮。

我记得很清楚,打仗那天晚上是八月十五,头一天是咱胡同头上光鹏娶媳妇,娶得是前院的识字班小芸,小芸在识字班里唱茂腔,那是一绝,我听过多次呢,人长得也俊俏,诸城、安丘、高密三县没有不知道她的。

光鹏是茂腔迷,光鹏迷上小芸,小芸到哪里演出,他就跟到哪里,痴迷了,疯魔了。光鹏家里富啊,他家在咱村里是最大的财主,他家有几百亩地。光鹏呢又是长子长孙,他爹给他张罗了好多大户人家的小姐,他都不要,非小芸不娶。他爹把他绑在家里的榆树上,牛皮鞭子蘸了水打,怎么打,光鹏就是不松口,再打,他还唱起来了,他一开口,就刹不住马。他爹越打越窝火,光鹏后背的血,都从蓝布褂子里渗出来。

光鹏被绑着打的那个傍晚,张连长正盘腿跟你爷爷喝茶呢,听说了这事,就一起跑过来劝说光鹏的爹。来到光鹏家的门前,却见那门是关着的,光鹏他爹动家法,都是先把门关了。一防儿子跑,二防别人劝。张连长晃门不顶事儿。他朝你爷爷使了个眼色,脚在南墙的砖基上一蹬,“噌”地上了三米高的墙,我当时在你爷爷身后,抬头一看,只看到张连长的脚在半空里一闪,就不见了。只听到在光鹏家院子里张连长的声音,什么报班婚姻不合法啊,婚姻自主啊,恋爱自由啊,有一大串新词儿。

光鹏的爹蹲在地上,嘤嘤地委屈地哭了,右手直扇自己的腮帮子,嘴里嘟囔着,这都什么破规矩,儿子不听爹的话了,这不翻了天了吗?说实在的,光鹏的爹呢,也迷恋茂腔,也喜欢小芸的唱腔,但是娶个戏子当儿媳妇,不让人笑下大牙来呀。

光鹏的爹没法子,最终同意了。

我说起张连长飞身上墙的姿势。你爷爷说,张连长小时候到少林寺去学过武术,身手不凡。

说说小芸吧,人模样长得好,细高挑,大高个,浓眉大眼,那嗓子亮,那嗓子真像像清粼粼的泉水,一开口,你就入了心了。小芸在诸、安、高三县可是有名的周姑子戏大角儿,周姑子戏,就是茂腔,茂腔,就是周姑子戏。人模样长得好,细高挑,大高个,浓眉大眼,那嗓子亮,那嗓子真像像清粼粼的泉水,一开口,你就入了心了。她是周姑子戏里的旦角。什么《罗衫记》、《玉杯记》、《绣鞋记》、《火龙记》、《金簪记》张口就来,周姑子戏的特点是唱词中的每一句的最后,都有一个高八度的尾腔,尾腔余音中加入快节奏的胡琴过门儿,俏丽别致。这个高音尾腔,俗名叫“哞”儿,小芸的“哞”儿谁也比不了,她那句老花腔“罢罢罢呀我的大相公”一个高冒翻上去接着再低声细音滑下来,颤颤悠悠弯弯钩钩,酸溜溜、甜丝丝、麻糊糊,黏了还开,开了还黏,藕断丝连的那个味真是麻煞人!酸死人!恣死了!醉死人!别说她打天儿,小芸喘出的气来都带有周姑子戏味儿呢。

八月十四是光鹏和小芸的大喜日子。那天全镇周姑子戏的“冯家班”“王家班”等戏班子都来助兴。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第二天,仗就打响了。

4

八月十五这一天,我听了一天的枪声,我胆儿小,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咱家开着药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战地医院。

夜里开始往下抬伤员。直接抬到咱家药铺的南屋。伤员都嗷嗷叫着,疼啊,有的哭爹喊娘。有的骂爹骂娘,哭得骂得都很瘆人,你爷爷正在帮着把伤员安顿下,但是伤员还在哭。

忽然就听到一个声音大喊:“哭什么哭?叫蚊子叮一下就受不了了?”

你爷爷回头,那声音太熟悉了,他看到了担架上躺着高高大大的张连长。你爷爷赶紧上去,一把攥住张连长的手,惊讶地说:“你怎么……也刮挂花了?”

张连长笑笑:“子弹不长眼,打着腿了。”你爷爷看到张连长左腿上裤子已经全染红了,但张连长没有痛苦的样子,微笑着,张连长的笑脸和原来一样,喜庆的脸。他的帽子盖上还有个洞,你爷爷去摸他的头,张连长有点儿顽皮地说:“头没事,我把帽子挂在枪托上,让敌人打的。”

张连长大腿根上钻进了两颗机关枪子弹。随军医生来了,扳着张连长的大腿看了又看,说得赶紧动手术,那时候也没有电灯,只有豆油灯。把灯花挑到最大,挂在屋正中,屋子里稍微亮了一些,但还是影影绰绰,很模糊。

医生拽着你爷爷到天井里,蹲下来,小声说,没有麻药了,怎么手术呢?

声音很轻很轻,没想到,让张连长听到了,他大声说:

“没有麻药?有,我也不用。给那些怕疼的吧。你们只管放开手,用刀子、镊子捅吧。我受得了!”

你爷爷说这怎么行呢,这是在肉身上动刀子啊。张连长说:“不怕。你叫名本去烧锅上的田雨带一瓢站住花酒来,俺喝上。快去快去!名本,名本,过来。”

我正在院子里洗绷带呢,我的脚底下,血忽淋拉的绷带一大堆。就趴张连长边上。张连长朝我的脖颈一撸,“快去!”

田雨的烧锅在景芝镇,离咱村六里路,我满头大汗跑到时,田雨正在和烧包子们光着膀子做酒曲呢,一听,二话不说,提了一鱼鳞坛子站住花酒,还从大瓮里捞出两只醉毛蟹,放在水瓢里,让我端着。借着月光,我和田雨穿过密匝匝的秫秫地,刚刚下了场雨,田雨跑得急,下坡时,脚下一滑,酒坛子摔到了泥地上,好在地皮是湿的,没有跌破。

平时得一个钟头,俺俩那天飞跑着省了一半的时辰。

手术都准备好了,手术台就在土炕上,我进门看到张连长的脸发白,但是依然笑着,看到我,还是开玩笑,说郑板桥的“马蹬枝、鱼上树”忘了吗?我说张连长没忘。我看到张连长下巴猴子上的那根毛颤抖着。他又来了一句:“孺子可教也。怕吗?”说实在的,张连长问的时候,我心里发毛,我的手老哆嗦。可是我哆嗦着嘴唇说不怕。张连长说,不怕就是好样的。

老九啊,你爷爷胆小啊,又怕张连长动员我当兵,赶紧对我说:“还不快去抱柴禾,烧开水,都等着用了。”

见到田雨,张连长说“老田啊,想死你的站住花了,来一口。”一大碗酒就送到张连长嘴边,田雨又拿出醉毛蟹来,撕下一根蟹子腿,就要给张连长吃。你爷爷说:“蟹子是寒物,不能吃多了的。”张连长说,“没事的没事的,有站住花,就吃一根蟹子腿吧。”

手术马上开始,手术刀在我烧开的水里泡着,咕噜咕噜响,这是消毒啊。你爷爷又用站住花酒把手术刀淋了一遍,拿在手里,给随军医生打下手。

医生在灯影里,弯着腰,攥着两个拳头。他对你爷爷说:“找根绳子来。”

你爷爷从磨屋里找来一个井绳,井绳上一个大疙瘩,你爷爷颤抖着解都解不开,还是医生帮着解开,提着绳子去绑张连长的手,张连长说:“干啥,干啥?不用、不用。”

医生说:“不绑不行。”

张连长就是不让,最后,妥协说:“你绑就绑住两脚,手不能绑,我要喝酒呢。”

医生就是不听,手脚都给绑在两根磨辊上。让四个大汉摁住棍子。医生大声说:“手术时,绝对不能动。”

张连长忽然想起来什么,大叫:“田雨田雨,你给唱两句茂腔……”。田雨说:“没带二胡呢。”张连长说:“不用,不用,你就吼,你就吼!”

张连长要了一块毛巾狠狠地咬在嘴里,眨巴眨巴眼,意思是开始吧。一屋子的人都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愣在那里。医生手里握着手术刀,我看到他的手在打颤。

田雨让我回家去拿二胡。我小跑着穿过胡同,去取二胡,到了家,问田雨家大娘,大娘说,二胡让开烧锅的老杨借了去了。我又往北拐,拐到老杨家的烧锅门头上,砸开门,取了二胡。这功夫就过去了两袋烟的工夫了。

我还没跑到家,就听到田雨的唱腔,我脑海里是张连长的头在摇摆,等二胡拿过来,你爷爷拿过去就拉,配上二胡,就看到医生的剪子,刀子,在忙活,豆油灯一闪一闪的,人的黑影子在土墙上晃。四个大汉摁着夹着张连长的两根棍子。

张连长突然着急地哦哦地叫,天灵盖那儿聚着一层汗珠,嘴里咬着毛巾呢。你爷爷趴在他耳朵边,点了点头,就把塞在他嘴里的毛巾拽出来,他吼了一嗓子:

“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穆桂英为保国再度出征。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哎,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猛听得金鼓响号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那唱腔撕心裂肺,那唱腔惊心动魄,那唱腔是针扎锥戳……

我想要不是哪四个大汉使劲摁着那两根绑着张连长的棍子,张连长都能做起来了,那真是豪气干云啊。医生在炕下紧张地忙活着,刀子、剪子叮叮当当,有条不紊。

“当啷!”一颗子弹取出来了。

我用毛巾给张连长擦头上的汗,擦了一遍,又一遍,那汗珠子就是不停地往外冒。四个大汉,摁着,使劲摁着,头上也是汗。豆油灯的灯花跳着,灯影里看到张连长的两眼闪光,我看到了眼眶里的泪光,那是疼的泪光。张连长大声唱着,后来几乎不是唱,不是哭,不是笑,不是吟,而是喊着了,他嘶哑地喊着,喊着。

“再一碗酒!”张连长喊。

田雨哆嗦着说:“张连长,喝了四碗了?还喝?”

张连长说:“喝啊!灌啊!田雨啊,你心疼你的酒了吗?!”

田雨说:“那您就慢一点,慢一点。”

田雨的泪也下来了。你爷爷扶着炕沿说,张连长你小点口喝,小点口喝。

我清楚地记得窗台上还趴着一只白猫,一开始,那猫两眼盯着张连长,一会儿,从窗台上下来,卷缩着。医生累得站不住了,一屁股坐下,恰恰坐到了猫身上,那猫哇哇大叫。

我盯着张连长的脸,腿和手吓得直打哆嗦,我咬住嘴唇,心里背着你爷爷让我背诵的关公刮骨疗毒:“公袒下衣袍,伸臂令佗看视。佗曰:‘此乃弩箭所伤,其中有乌头之药,直透入骨;若不早治,此臂无用矣。’公曰:‘用何物治之?’佗曰:‘某自有治法,但恐君侯惧耳。’公笑曰:‘吾视死如归,有何惧哉?’佗曰:‘当于静处立一标柱,上钉大环,请君侯将臂穿于环中,以绳系之,然后以被蒙其首。吾用尖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刮去骨上箭毒,用药敷之,以线缝其口,方可无事。但恐君侯惧耳。’公笑曰:‘如此,容易!何用柱环?’令设酒席相待。……”

张连长真是条硬汉子,我默诵着关公刮骨疗毒的故事,祈愿着能解一解张连长的痛疼。张连长跟关公不同的是,他被绑着手脚了,但是我是亲眼看见的。而关公步古沟是个传说啊。

医生在取另一颗子弹。

那个中秋夜,村里的人听到那周姑子戏,都从被窝里爬起来,赶过来,来到咱家的药铺,站了一天井呢。老九啊,咱们这个庄的人,都是戏迷,周围村子的人都叫咱戏迷庄。听到张连长不用麻药动手术,都啧啧惊奇。

咱家的天井里站满了人,张连长在屋子里,劈头一句:“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就听得天井里的人一齐接上:“ 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黄三太老匹夫自夸志量,指金镖借银两欺压豪强。因此上我两家比武较量,不胜俺护手钩暗把人伤。他那里发甩头打某的左膀,也是某心大意未曾提防。大丈夫仇不报枉在世上,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一场,饮罢了杯中酒换衣前往。……这封书就是他要命阎王,众贤弟且免送在这山岗瞭望!闯龙潭入虎穴某去走一场。 ”老九啊,屋里的张连长在唱,屋外咱村里的戏迷在唱。

天井里的唱腔,有一阵甚至压过了张连长的唱腔。

突然的一个声音压过来,“我——来——也”, 极其高亢而悲凉的喊,有如闪电划破长空,盖过了那齐声的唱腔。令人不由打一个寒战,是唱周姑子戏的 小芸来了。就听屋里的张连长大喊:

“小芸啊,你终于是来了,大声唱吧。”

小芸是刚过门一天的新娘。按咱们村里的风俗,新媳妇三日不能下炕,不能出新房。可是,听到张连长动手术,听到了周姑子戏唱腔,小芸就坐不住了,说服了公婆,和光鹏就小跑着过来了。

小芸的脚后跟往上一翘,一嗓子就翻着跟头飞出了十里八里,她开口唱的是《赵美蓉观灯》: “ 赵美蓉进灯棚,丁字步啊站街中。杨柳腰把身挺,素白小扇遮着面容,闪一闪柳眉来观灯。上有灯,灯万盏,下有灯,万盏灯。风灯沉,纱灯轻;挑门西,挂门东。铁条灯笼四方圆,不如纱灯照得明。转盘灯,走马灯,转转悠悠的永不停…… ”

张连长沙哑的嗓子开了腔,合着小芸: “ 霸王刘邦各逞能,楚汉相争动刀兵,楚霸王摆下了鸿门宴,樊哙保驾立大功,韩信设下了十面埋伏阵,霸王命丧乌江中。汉江山传到了汉平帝,王莽篡位把基登,出了个光武皇帝叫刘秀,开国臣马武姚期和岑朋。汉朝灯我越过去,接连着观观三国灯。 ”

你爷爷的唱腔也跟了进来:“ 桃园结义刘关张,后续常山赵子龙,关二爷千里走单骑,三顾茅庐请孔明,孙刘破曹群英会,诸葛亮南屏山上借东风。曹操占着个中原地,孙权独霸在江东,先主刘备把西川坐,三国分成了三分鼎,诸葛亮六出祁山战司马,姜伯约九伐中原未成功,邓艾偷把阴平渡,三国归晋换朝廷。三国灯我越过去,接连着观观隋朝灯。 ”

我从来没听你爷爷唱过这段。没想到他还会这个,正纳闷呢,所有人都跟了进来: “ 梁山一百单八将,那个一个一个都有名,头号首领及时雨,还有李逵黑旋风,顾大嫂,一丈青,逼上梁山是林冲,孙二娘十字坡前开酒店,又遇上个好汉叫武松,武松打虎逞英豪,梁山红灯分外明。梁山灯我越过去,接连着观观八仙灯…… ”

老九啊,你大爷一辈子记得那个情景,屋里在动手术,外面是歌声,那晚上我记得可清晰了,男女老少都醒来了,我都看到村子里的鸡狗鹅鸭也都围拢来,罩着耳朵听呢。大家伙一起发声,一起唱,我感觉咱家的那三间屋子飘起来了,叫这唱腔托着,忽忽悠悠,忽忽悠悠,咱家的北屋南屋,厢房都飞起来了,咱家的草垛也跟着飞起来了,接着是胡同,梧桐树,白杨树,前前后后,咱邻居的房屋也都飞了起来。

整个村庄被茂腔抬着,像一抬大轿,,像一只大鸟飞过了草垛,飞过了树梢,飞到了天边。

张连长就是在这唱腔里,做完了手术。做完,他的浑身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全是汗。绑着他的绳子和两根木棍也都湿了,是张连长渗出的汗,不是血。他大声笑着说:“田雨,谢谢你的站住花酒!小芸,谢谢你的茂腔!我向你们崇高的敬礼!回到前线一定多杀鬼子!”

小芸递过来一个月饼,让张连长咬一口。张连长一见月饼,突然来了段京剧:“ 八月十五月光明,且托明月传心声,我问他好来 ,想是好。再问他安宁,料也安宁… …”

小芸呢,也用京剧接上唱:“ 他乡可有团圆饼、月儿还是故乡明…… ”

天井里,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听。

张连长真是个大英雄。你爷爷说,不用麻药动手术,张连长真是当代的关公。动完手术,你爷爷开了中药,让张连长在咱家养伤,养了一个半月,就又上了前线。临走时,他留下一个铜哨字给我做纪念。

事后,我跟你爷爷说起来他唱周姑子戏,你爷爷居然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唱了出来。让他再再唱一遍,他说张不开口了。

张连长后来南下,参加了渡江战役。解放后,还给你爷爷写过信呢。后来,牺牲在朝鲜战场上。

现在咱村里浯河里,没水了,沙子也没有了,都被拉去盖了房子。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常常说起张连长,说让我记下来,传下去,我最愁写字了。这会儿好了,你现在就写下来吧。别忘了像张连长这样的人。

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好,但是关公刮骨疗毒那段,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过,我再背一段你听:

“ 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帐上帐下见者,皆掩面失色。公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须臾,血流盈盆。佗刮尽其毒,敷上药,以线缝之,公大笑而起。 ”

关公和张连长,是硬骨头,真大英雄也。

老九,张连长动手术的晚上,听着歌声,我就觉得自己像一块棉花,被风吹着,随着村庄一起也在飞啊飞啊。那感觉是真的,一想起张连长,就感觉咱庄又在飞。

作者附录 :这篇小说的灵感来源于大众日报高级记者朱殿封先生的纪实文学《冀鲁边区“女儿红”》,连长实有其人,1942年8月16日,在解放利津县城的战斗中负伤,不用麻药做手术,取出了子弹。连长是个戏迷,连长听着戏做完了手术。

(载《山东文学》2020年第九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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