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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飞林/文
府谷县历史悠久，清水城名垂千年。
清水唐代建城，明代设营，清代为堡，文物古迹多有遗存。旧时的牌楼，是清水人勇武尚气的民风体现，也是清水人谦善崇文的历史延续。
牌楼是古代中国褒扬人物、纪念事件的重要工具与形式，承载着道德宣教和文化传播的使命，也有装点景观的作用。牌楼的大小、材质量力而为，一般都有雕饰精美的图案、振奋人心的文字和独具特色的造型。凡有树立，必有典故，形象明正，影响广大。
清水原有牌楼三座：新城二，旧城一，各有讲究。
新城的牌楼分别建于城西和城东。
西面的牌楼在城隍庙南门前，即现在清水中学大门略东；牌楼南为戏台。沿街向上，进入庙坡。据老年人讲，这座牌楼年代久远，早就破损残缺，到了文革中，被彻底拆毁。至于牌匾文字，没有人能说清。个人猜想，这座牌楼，可能是清水城西庙宇群的山门。
清水城西原有很多庙宇，依山而建，鳞次栉比，三教融合，构筑精美。山顶最高处，建有玉帝楼。玉皇大帝是中国道教体系中地位最高的天神，清水玉帝楼则是全城的制高点。登楼远眺，满坡的庙宇，甚是壮观；静谧的民居，安逸祥和。墩台林立，边墙逶迤；山川交接，风云际会。
小时候上学，接受的是开放式教育。晨读时间，握一本书，相跟几个同学，边走边念，也可能不念，半个时辰，可以在高耸的城墙上转几个来回。记得那时的玉帝楼前，高高下下点种些稼禾，团团簇簇野生些酸枣，庙观殿宇荡然无存。仅有的几尊神像，斜倚残垣，一如遭遇强拆的农民，身形卑微而神情无奈，让人觉得可怜。
农历三月十五日，是清水城的古会。清水街常是商客云集，玉帝楼等处香烟缭绕，城隍庙备办素斋待客，多有戏剧、杂耍助兴。这天本是女娲娘娘的圣诞日，有的人却将它当成了玉皇大帝的生日来庆贺。佛教、道教等宗教文化在传承中虽有变异、修改，殿宇雄伟、宝相庄严、门楼高大却是其活动场所的基本模式，加之梵音道法、香烛摇曳、钟磬和鸣，更能震撼心灵，慑服信众，吸引膜拜。
新城的另一座牌楼在赵家祠堂（今赵侯旺院子）与苏家字号广和西（今兽医站）之间的正街上坡处，形制较城西牌楼要高大。穿过牌楼向东半里，就是新城的小东门。有人说，这可能是明代城建统一要求的应制之作，笔者不敢苟同。明清时代，没有牌楼的城镇也有很多，那又该怎么解释？笔者以为，最初，这座牌楼可能是明代府谷堡从芭州城移治清水营（成化初年）的立威之作，也可能是明清两代为纪念某次战功、某个人物的所建的功德碑，一如重庆的解放碑、郑州的“二七”纪念塔或巴黎的凯旋门。
旧城的牌楼，众人记得只有一座，位于苏家大院南，骑街而立。四柱三门，高约丈五；卯榫相扣，斗拱飞檐；脊兽生动，风铃作响；木材名贵，琉璃耀眼。楼柱明搁石板之上，左右耳石夹持，前后戗（qiāng）杆抵护，杆后又有鼓石固定。铁条串连，安稳如山。中间门口宽大，供车马穿行，两旁基石略高，有台阶上下。牌楼额枋之间，皆有名家题字，寓意含蓄深远。
西面题字“德映尼山”。尼山原名尼丘山，是儒家孔圣人的诞生地。孔子名丘，字仲尼，其名、字的出处就在那里。不难看出，题字含有尊儒敬文之意。
东面题字“气震山河”，也是颇有历史渊源的。
清水城左右河水奔流，周围烽燧墩台，古为边关要塞，壮士英烈迭出。崇文尚武，培植正气，护卫河山，蔚然成风。与修牌楼直接有关的一件大事，则是轰动秦晋蒙周围府县的“青面虎勇截独立队”。
独立队，是清末民初出现于晋陕蒙一带的武装组织，大概与旧县志中记载的“会匪”“马匪”“股匪”“骑匪”等相关。民国初年的某一天，突然从正川（清水川）下来了一支独立队。城里有好事之人，挤上东门楼窥看。只见那独立队人马杂沓，各带刀枪，行至城东河滩，驻足向上张望，迟疑了半晌，又悻悻离去。令人奇怪的是，后面有一个土匪，居然偏离了大路，骑马向河东的石窑塔跑去。石窑塔为大片坡地，面向西北，与一里墩隔河相望。见有贼人落单，胆大的就吆喝着要去抓捕。其中闪出一人，手提三股抓（农具），不及招呼，倏然而去。一袋烟功夫，已将那贼连人带马抓了回来。这个胆大不惧、来去迅捷的汉子姓张，外号青面虎，面相大概与水浒杨志相似，也有靛蓝胎记，原本令人生畏，此后更是大名远扬。
众人见那土匪马背上驮着沉甸甸的褡裢，双臂上戴着好几个金银绣圈（手镯），知道是劫掠所得，都说是不义之财，取之无碍。据那土匪讲，这支独立队本来是打算抢掠清水城的。他们从上川下来时，远远瞭见东门楼外满坡的人群与旗帜，以为清水城有了戒备，就没敢攻城，灰悻悻绕道远去。这家伙则身不由已，慌不择路，竟然上了石窑塔；见有人来抓他，却又心慌手软，省不得拔枪射击，懵懂之间，生生被青面虎活捉。原来，那天，听说有独立队来袭，城隍庙里的住持能玉大和尚赶紧带领众僧人不住气地唪（fěng）经（俗称念经），造成了东门楼外满坡人影晃动、到处旌旗猎猎的幻象，吓跑了独立队，保护了清水城。
乡民处决了这个落单的独立队员，用缴获的钱财做了善事，其中之一，就是修建了清水旧城的那座大牌楼。工程的主持人是中和成的掌柜乡约陈三先生（参见拙作《清水城的碑楼》）和苏家掌门人苏经义先生（苏恩怀的祖父）。听我父亲讲，牌楼上原刻有施工人员陈、苏等人的姓名，落款时间民国二年（1913）。据后来发生的事情推断，笔者认为民国十二年（1923）更贴近事实。
建立牌楼是好事，打死独立队却趸下了大乱子。
清水人截获独立队金银财宝的消息，很快向外传开。不多久，就从内蒙古来了一帮队伍，硬说打死的是他们的人，截获的财宝也是他们的，发话要清水人抵命赔钱。当时陈三先生是清水堡乡治的负责人，也是修建旧城牌楼的主持人，自然成了这伙人勒索逼迫的主要对象。一开始，陈三先生试图赔钱妥协，息事宁人。无奈这伙人狮子大开口，价码高上天，陈三先生自然很难满足他们的要求。缠绕多时，正在为难之际，有人建议：“为何不向甄大先生求援呢？”一语提醒梦中人，陈三先生赶紧暗中派人去搬救兵。
甄大先生本名树勋，字文在（文斋？），府谷县麻地沟（今麻镇）人。甄树勋早年游历在外，广交朋友，他乃清末民初府谷县哥老会的龙头大哥，名震晋陕蒙方圆数百里；手下常有几十号人马，口里口外的地方官员、军警衙役、劫道土匪都给他面子。那时，哥老会盛行，会党遍及各地，晋陕蒙社会各阶层都有分布。甄大先生与陈三先生原有交往，闻讯后，带了护兵数人来援。麻镇和清水山川相隔，三十里的路程，小半天就到。大龙头出马，事情自然摆平。事后，陈三先生将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儿嫁与大龙头，做了甄先生的第三房太太。三姨太很幸运地为甄家产下一子，甄树勋欣喜若狂，他悬望多年、传承香火的最大心愿终于变成了现实。中年得子，视若珍宝，他给儿子起名宝来。
甄树勋威名赫赫，方山周围一有大事，都会请他去拆分化解。
民国十五年（1926）夏，为了应援与阎锡山晋军混战的国民军（冯玉祥旧部），准格尔旗二少爷乘虚攻打山西河曲县城。二少爷汉名奇子俊（1902－1932），是准格尔旗兼理札萨克（清代蒙旗负责人）那森达赖的次子，早年与甄树勋也有交情。传说二少爷十六岁后就由甄带着到各地见世面，也有二人是结拜弟兄的传说。不过，二少爷的思想更新潮，曾到蒙古接受过军政训练，很早就加入了蒙古人民革命党和中国共产党，他与冯玉祥、于右任等都有联系。
民国十三年（1924）九月，第二次直（吴佩孚）奉（张作霖）战争爆发。十月，直系第三军司令冯玉祥倒戈，发动北京政变，组建中华民国国民军。奇子俊从冯玉祥那里讨得“豫陕甘剿匪总司令部骑兵团”的番号，从蒙古库伦（乌兰巴托）运回新式武器五百枝，自任团长，开始在准格尔旗组建新军。“沙圪堵点灯杨家湾湾明，二少爷招兵忽沙沙的人”，这段历史因蛮瀚调《二少爷招兵》的传唱而广为人知。（参见《内蒙古文史资料》1、4、28辑） 。
当准格尔旗蒙军进占河曲县后，河曲县请甄大龙头出马解围，甄树勋自恃威名与交情，想效仿“吕奉先射戟辕门”故事，帅然带领护兵过河调停。谁也没料到，调停的结果是送了自己的命。此为大事，《河曲县志（1989版）》有记载：“民国十五年夏，冯阎战争起（其实是晋军与冯玉祥旧部国民军之战，冯玉祥那时还在苏联“考察”。战事早于北伐战争，更早于1930年的蒋冯阎中原大战）。……奇子俊率骑兵数百名，乘虚占领河曲。处死陕军代表甄树勋”。甄树勋遇难具体时间、地点不详，有的其说过河即遇埋伏毙命沙滩，有的说其先遭软禁后遭枪杀在大东梁，也有传言“二少爷翻脸不认人，大龙头殒命梁龙头”。梁龙头是个地名，位于麻镇街与河曲城之间黄河西岸的山脊上。民间自古就有好汉怕地名的说法，将甄龙头的死地归结到梁龙头，可能有演绎的成分，却不免又为这段历史增加了些神秘色彩。据其后人讲，甄树勋被杀那年，他儿子虚三岁。
新旧世界两重天，贫富命运不一般。新政权建立后，甄家这一支为避风头，离开麻镇老家，移居清水街。甄宝来生于豪门，少年纨绔，曾就读于榆林中学。成年后，经历社会变革，学会了裁缝、针灸等技术，开始自食其力。闲暇之际，好与人道（dǎo讲）古今，人缘挺好。他父亲解救过清水城，清水又是其老娘舅家，清水人待其自然厚道，运动批斗手下留情。这也为“德泽邻里”“荫庇后人”这些劝善词汇与说法做了很好的注脚。
那座充满传奇色彩的牌楼，是清水城的地标建筑之一，也是清水城人文历史的反映，可惜未能逃脱那个难以言表的年代，以至半大小子痛失攀爬玩耍的乐园，长者老人怅惋乘凉闲谝的圣地，千年古城再遭文化浩劫。当那些雕刻精致的斗拱构件洒落尘埃之后，立马被人争抢一空，多数填炉煮饭；有的人家不太忌讳，将其个儿一翻，做了稳稳当当的小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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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传》云：“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清水城的牌楼能立起来，是清水人的荣光；清水城的旧牌楼毁坏殆尽，是牌楼的造化。造化弄人，所言不虚。近年，清水城路口、街道陆续建成了新的牌楼，成为城镇建设的新景观，略略弥补了众人的一些缺憾，也算是对某些人性的救赎。
作于2020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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