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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间已是盛夏时节，白天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蒸腾的暑气令人挥汗如雨，只有到了夜晚，才敢走出房间到户外纳凉，微风习习令人倍感清爽，忽然就想起儿时夏夜纳凉的情形来。
透过时间的牢笼，记得小时候每到月圆之夜，我们总要跟着父母外出纳凉，常去的地方自然是空旷平整的麦场。往地上铺了带去的竹席或是麻袋片，然后或坐或躺，耳边一片蛙叫虫鸣。母亲在身边给我们摇着蒲扇散热，父亲和邻近的叔伯们随意闲聊，谈着天气、庄稼的长势和肥料的施加等，不时传来粗犷的笑声。
纳凉的人中，男女老幼都有，真像是在晚间举办一次热闹的集会。大家围坐在一起，家长里短、国家大事、世界形势、古今中外、妖狐鬼怪，无所不谈，但是最让我们小孩子感兴趣的，还要数听故事了。
人生欢乐也好，悲苦也罢，那种与世无争的平淡才是返朴归真。夏天的夜晚，明月高悬，凉风习习，虫鸣唧唧，连泥土和草木的清香也有一种亲切感人的气息。
“春回华岳下，人乐莲洋间”，透过簇中先贤留下的诗句，可以想来村中老一辈文化人以孟子后裔自居，或耕或读，或文或武，安然生活在他们自己传统的精神世界中。等到明月高悬，夜色渐深，孩子们乱哄哄的吵闹声不再在身边响起，他们这才开始在一片蛙鸣声中说三国套列国。
不去追求虚无缥缈的永恒，谁也不必为生命如此短促负责。当年村中老人有的古书读得多，有的读得少，读得多的讲起三国演义就要文雅很多，读得少的相对就要粗俗些。那时村里人说书或是辩古经，均以孟继孺先生讲的为准。孟继孺先生在家中排行老二，村里人不论年纪大小，辈分高低，一致尊称其为“二哥”。
当有人在西门外四队或五队的麦场上就七进七出，单枪匹马独闯曹营的三国名将赵云争论起来，一个认为赵云的哥哥为赵范，一个坚决认为不是，眼看唾沫星子横飞，愣是争辩了大半个晚上，不过到最后，他们却将达成共识：“行，明黑等二哥来了，看他怎么说，他说是赵范就是，不是就不是！”
晚上讲古经，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讲，其余人听，无论讲的是听过的还是没听过的，大家都很感兴趣，没人会打岔。故事的内容大都是教育人们，尤其是年青人向善的，尽管讲得较为粗糙，可众乡亲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每当一个故事结束了，年青们便催促：“再讲一个。”讲故事的老人也很乐意，他知道自己是在场众人的焦点，于是点上一锅烟叶，吧吧嗒嗒抽两口，又开始讲一个新的故事。
透过并不空洞的浮想，但见在明晃晃的月光下，燃起青烟的麦糠一再将前来吸血的蚊子驱散开来，对于三国演义中的关羽刮骨疗毒、三姓家奴吕布、青梅煮酒论英雄、空城计、斩马谡、走麦城之类的大段篇章，那些饱读古书的老人能够如数家珍，绘声绘色讲下去。
嫌一帮小孩子添乱，他们向来会被赶到一边，不许过去凑热闹，但是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只要他们躲在大人背后，偷偷听上一时半会，却将完全沉陷进去，那怕连蚊子叮得胳膊满是红疙顶都不会想着要挠出血来止痒。
过去的时光永远是寂寞的，唯有眼下的这一瞬间才是无尽的永恒。透过老人漫不经心的闲谈，可见六七十年前村西老戏楼的西北角，隔着条通村大路，还曾有株三抱粗的皂角树，皂角树饱经风吹雨淋，树心被虫蚀空，晚上孩子们捉迷藏，最喜欢钻进树洞，是那么希望能和皂角树随风摇曳的树影融为一体。
戏楼东南侧还有株一抱粗的白皮大杨树，树上有老鹳窝，当老鹳展开它银灰色的长翅，悠悠远去，又给树下玩耍的孩子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
月亮落下，重又升起，关于树上的那只老鹳领着它的儿孙，最终却又飞向了哪里，我多么想用翻飞的笔触，真实、清晰地表述出来，然而事实上，我连它们振翅而过的影子都没见过，所有的描摹终将过于苍白，也就不得不作罢。
即使处于华山北麓，紧邻山脚的坡地，但是百余年前的老村子，长涧河、黄甫河、蒋子河从村东曲折北去，所以城外向东是道大片的湿地，向南也是，芦苇丛生，绿林密布。在四五十年前，村里还曾将长涧河河水从村子东南引向村子东北，用以推动硕大的水磨碾苞谷糁，前后使用了十余年时间，籍此想来，以前村里人与老鹳之类的大型水鸟相谐相生，其乐融融，却是极为合乎情理。
浮生若梦，流年匆匆。时至中年，这些年来我很少再在屋外纳凉，然而故乡美丽动人的夏夜和儿时的那份欢乐纯真，却依然像是作为舞台背景的一张画布似的，为我呈现了一个完美无暇的现实世界。
掀开那块色彩斑驳的画布，我们终将看到某种不同的东西，某种神秘或抽象的东西。作为两个不同世界的通道，我却只想在心底永存一片清凉与宁静，而不愿探究它背后所有的晦涩难懂的真相。
作者简介：孟江海，陕西华阴人。陕西省作协、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高研班学员。著有诗集《另外一个自己》《我是我愤怒的闪电和西风》，散文集《崖畔上的柿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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