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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少总多情貌无遗——屈原《九歌·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蘑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究。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今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复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奋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檐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今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今不得闲。山中人今芳杜若,饮石泉今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秋兮犹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山鬼》是《九歌》中的选篇,乃是楚人祭祀山神的乐歌。山鬼同《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河伯一样,皆属地祗。名为《山鬼》,实为山中女神,之所以不称山神,盖因不是正神之故。洪兴祖《楚辞补注》:“庄子曰:‘山有夔’;《淮南》曰:‘山出嗦阳’,楚人所祀,岂此类乎”?可见《山鬼》所祭对象只是“夔”或“嗦阳”之类,属于孔夫子所不语的“怪力乱神”。又可能因为人死葬于山中,古人相信死而为鬼,灵魂不灭,故山中有幽灵,歌中主人公才自称“山中人”,这也未可知。山鬼所居之山,有人认为即歌中所说的“於山”也就是巫山。
郭沫若《屈原赋今译》:“於山即巫山。凡楚辞‘兮’字每具有‘於’字作用,如‘於山’非巫山,则‘於’字为累赘,”此说甚是。“於”和“巫”可同音假借。《史记·屈原列传》:“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其中“商於”即当读若“商巫”。因此,山鬼当然也就是巫山神女了。楚国地处的长江两岸,山川钟秀,大自然本就奥秘无穷,令人神往。而关于巫山神女瑶姬的故事,又流传甚广,美妙动人。
屈原学生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便取材于神话传说,描写了神女瑶姬与楚襄王的恋爱故事。《山鬼》中所歌咏的虽是巫山神女恋爱故事中候人不遇的一幕场景,但至少也当是原来故事情节的蔓生或衍化。所以,清人顾成天就曾评论《山鬼》说:“通篇辞意,似指此事。”即指楚襄王云梦高唐,艳遇瑶姬之事,这就不足为怪了。
《山鬼》当是祭神时由女巫扮作山神的独唱。它也采用《湘君》和《湘夫人》那样独白的抒情方式,以山鬼口吻表达了这位女神等待情人不来,“思公子兮徒离忧”的情景。全歌可分为三段:第一段八句,是山鬼登场的唱词。开篇就是对山鬼外貌体态的传神写照。在幽静的山角下,有一个幽灵在徘徊,她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神秘莫测,模糊朦胧。
这正符合鬼魂出没的特征。然而她却并非面目狰狞,举止狠祟的厉鬼。眨眼间,就显露出了她婷婷玉立,体态窈窕的倩影。你看她身披藤荔衣,腰围女萝带。她是大自然的女儿,所以才物我难分,融化为一了。她既眼波流盼,含情脉脉,又笑容可掬,性情温柔。
这分明是一个美丽的精灵,人间漂亮少女的化身,哪里还有半点儿鬼气呢?因而也就特别招人爱怜,难怪“子慕予”了。这里的“子”指山鬼的恋人,即下文所说的“灵修”、“公子”和“君”,都是她“所思”的同一个对象。“予”为山鬼自称。“子慕予”即“你爱我”的意思。这是一句自言自语向恋人吐露的充满自信力,自豪感,发自心灵深处的快感之词。
那么,那她才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她被遗忘在山中了。可她还“留灵修兮檐忘归”,即为等候情人到来,甘愿顶风冒雨留而忘归。一片痴情,溢于言表。可毕竟是“岁既晏兮孰华予?”年华易逝,时不我待,已是岁暮,度日如年,便不免发出了美人迟暮的深沉感叹。
第三段十一句,是山鬼归前的唱词。淋漓尽致,曲折多变地描画了山鬼怨慕、犹疑、惆怅等复杂的感情心态。先说她在磊磊的乱石间,蔓蔓的葛藤中,采集灵芝妙药,想借以永葆自己的青春年华。
她一边采药,一边抱怨起负约的情人。可又转念替他着想:他也在爱我,只是不得空闲来相会罢了。又可见她的痴情何等之深。她再想到自己是山中精灵,饮水石泉上,荫庇松柏下,本为超凡脱俗的大自然的女儿。品质芳洁,就像那美丽的杜若花一样。可是却未能得到情人的爱恋。“君思我兮然疑作”,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如果说他仍在爱我,那便是非常可疑的了。
虽说她是大自然的女儿,可此时此地,大自然不仅不能给她以慰藉,反倒是风云突变,响起轰轰的雷鸣和淅沥的雨声;夜色昏暗,又传来猿猴啾歌的啼叫;飒飒的秋风也漫卷着萧萧的落叶一起袭来。就在这昏天黑地,凄风苦雨中,一个孤独的心灵,在震颤在滴血呀!到归终“思公子兮徒离忧”,她也只落得个徒自忧伤,悄然离去而已。
总上所述,这是一曲巫山神女的情思绵邈的恋歌。本歌艺术的最大成功之处,在于它对山鬼形象及其心理活动的刻画。开篇“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藤荔兮带女萝”,便描写得空灵缥缈,恍惚迷离,具有一种神秘感和朦胧美。其含睇宜笑,窈窕身材,也楚楚动人,惹人青睐。继而这山鬼的音容笑貌,举止神态便更加清晰可见,历历在目。其心理活动,也轨迹可寻。
全篇突出了一个“思”字,从“折芳馨兮遗所思”,到“君思我兮不得闲”;复从“君思我兮然疑作”,到“思公子兮徒离忧”;把个女神的心理活动和感情变化,刻画得十分委婉曲折,感人至深。由于楚人对大自然的宗教崇拜,而把山加以人格化了,山鬼也就成为人间一位美女的化身。
她哪里是不食人间烟火,出没无常,阴险可怖的山中鬼怪呢?她分明具有着喜怒哀乐的人之常情,在这个美丽精灵身上,展现了人类丰富的感情世界。她青春焕发,追求幸福,渴望获得忠诚的爱情,也愿把坚贞不渝之爱,奉献给她所钟情之人。然而她遭受到的却是期待的怅惘和失恋的哀怨,总之是不幸和悲剧。从这位女神身上,我们看到了现实生活中,一位普通的美丽忠诚却偏遭遗弃的女子形象,因而就具有典型的意义。
从审美视角看,这位女神形象,完全可以和《九歌》中其他女神如湘夫人媲美,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据沈亚之《屈原外传》说:屈原当时住在玉筒山中,改作《九歌》,“至《山鬼》篇成,四山忽啾啾若啼啸,声闻十里外,草木莫不萎死。”这虽近于神话传说,但也说明这位女神的悲剧故事,是如何凄楚牵人情怀,竟至达到感天地而泣鬼神的程度,其艺术魅力之大,也就于此可见了。
本歌的景物描绘,也同塑造人物一样,取得了极大成功。景物始终为表现人物服务,两相融合,十分完满。“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以及“石磊磊兮葛蔓蔓”等自然场景的描绘,都非常逼真生动,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受,恰切有力地烘托了主人公,不避险恶,不怕艰苦,一心等待情人的动人情景。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狱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等环境气氛的渲染,也都绘声绘色,变化多端,特别切合主人公失恋后那种孤苦凄清的心境。景与情,都达到了不可分割的密切程度。应当指出,诗人在绘景状物时,遣词造句,也很讲究。特别是大量重言(也称叠字或双字)的运用,令人注目。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曾就《诗经》的重言运用,做过精辟的评论:“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呆呆为出日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嗜嗜逐黄鸟之声,哽硬学草虫之韵;……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张戒《岁寒堂诗话》也就此评论说:“‘萧萧马鸣,悠悠筛旌’。以‘萧萧’、‘悠悠’字,而出师整暇之情状,宛在目前。此语非唯创始之为难,乃中的之为工也。”
正因为重言有如此艺术上的表达功效,不易驱遣使用,所以,顾炎武《日知录》说:“诗用叠字最难。”《石林诗话》也说:“诗下双字极难”,因为诗中的“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屈原显然是借鉴了《诗经》语言艺术的成功经验并有所发展。所以,仅在《山鬼》篇中,就连连用了“容容”、“冥冥”、“磊磊”、“蔓蔓”、“填填”、“啾啾”、“飒飒”、“萧萧”等这么多重言。
甚至有三句,每句都连下两处双字,还有一处没避重复(冥冥),这看似信手拈来,自由点染,没有什么奇崛惊人之处。但仔细掂量品酌,你方知它们的工妙和重量。其难能处,就在于它们描绘环境景物,烘托人物心里,都能字字“中的”、穷形尽相、逼真传神,乃至“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从而收到了“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的艺术功效。正因为难能,有审美价值,它也就可贵值得珍重了。
参考资料:古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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