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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官令仪
诗人朱湘
朱湘（1904年-1933年），他曾是和徐志摩、闻一多齐名的天才诗人，可如今却成了在输入法里都拼不出来的人，他16岁考上清华，21岁便已成名，人生看似开挂，却在29岁时突然纵身一跃，跳入了大海，他的人生和名气也都戛然而止在1933年的那个寒冬。
朱湘死后，鲁迅称他为中国的济慈。他的死，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最直接的原因，是穷。女作家谢冰莹就断定，朱湘自杀“是为穷”！梁实秋则认为，“朱先生的脾气似乎太孤高了一点，太怪僻了一点，所以和社会不能调谐”。
谢冰莹和梁实秋说的都对，但这也只是表象，朱湘的自杀，是他不幸的童年种下的恶果，也是诗人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在作祟，有人说，他站着，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躺下，是一具堂堂正正的尸体！
下面，我们就来看看朱湘这个堂堂正正的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穷途末路的。
济慈是19世纪英国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鲁迅称朱湘为中国的济慈
父母早亡，寄人篱下，受尽凄凉滋味
1904年，朱湘出生于湖南阮陵一户富裕的官宦家庭，父亲朱延熹为他取名为湘，字子沅。且看，名和字都与水有关，而他最终的结局也是跳海自尽，也许这就是天意！
朱湘的父亲在晚清曾官居二品，母亲是名臣张之洞弟弟张之清的女儿，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朱湘小时候可以说是衣食无忧，受尽宠爱的，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人生该是很不错了。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朱湘3岁的时候，母亲病逝，后来父亲带着家人迁居安徽，但好景不长，10岁那年，父亲也去世了，朱湘一下子成了孤儿。
父母双亡后，朱湘跟着年长的大哥一起生活，不过由于两人年龄差距大，有代沟，再加上大哥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所以对朱湘长期冷漠，兄弟二人并不和睦。在这样的家庭里，只能谈得上温饱，家庭温暖是没有了的。
从锦衣玉食到寄人篱下，刚刚懂事的朱湘，就尝到了人情冷暖的滋味，在缺少玩伴和长期幽闭的家庭环境中，他逐渐养成了孤僻怪异的性格。
父母亡故后，朱湘饱尝寄人篱下的滋味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一点都不错。好在性格并不影响才华和聪明才智，这让朱湘多少有了一点安慰。
他开始沉浸在读书和画画的世界里，在文字中，他终于找到了自我，找到了精神的寄托。
朱湘读书很有天赋，在同龄人中绝对是佼佼者，1919年，朱湘进入南京工业学校预科学习了一年，第二年，就考入了清华大学留美预科班。
16岁就考入清华，不说是天才吧，至少也是人中翘楚。考入清华时，正是“五四运动”之后，新思想蓬勃发展，朱湘在这里全面接触到了新思想和新文学，一头扎了进去。
在清华园里，朱湘终于如鱼得水，可以自由发挥自己的艺术才华了。他与旧的家庭生活做了告别，憧憬着一个崭新而美好的未来。
然而，童年形成的孤僻性格，却早已深入了骨子里，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他没有意识到这点，也就注定了悲剧的不可避免。
朱湘16岁就考入了清华
成名早，自负自傲，退学辞职无文凭
在清华读书期间，朱湘开始写诗，因他才华横溢，诗风清新独特，所以很快展露头角，成了清华园里的文学名人，他和清华的另外三个学生诗人饶孟侃（字子理）、孙大雨（字子潜）和杨世恩（字子惠）并称为“清华四子”，这三人后来也都成了我国诗坛上的重要诗人。
21岁那年，朱湘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夏天》，这之后，他开始追求新格律诗的写作，关于新格律诗，我们可能更熟悉闻一多，他的《死水》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但其实朱湘在这方面也非常出色。
此时，正当意气风发的朱湘，在离经叛道的道路上开始越走越远，他享受着清华最好的教育，却对清华的制度颇有微词，一再反抗。
清华当时有个校规，每天早餐需要点名，而迟到满27次，就会被开除，追求自由的朱湘，认为这个规定毫无道理。于是，他开始一次次算着次数迟到，用极端的方式表达他的不满。
其实，当时名气和他相当的闻一多，也对清华的很多制度表达过不满，但闻一多比较温和，选择了理智地提建议，但自小受够压抑的朱湘就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了。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攒够了27次迟到后，朱湘被清华顺利地开除了。
清华园的自清亭风景秀美，朱湘很留恋这里的时光
朱湘被清华开除的消息一经登报，就在北京引起了轰动，但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朱湘反而像是得到了解脱一样，格外淡然，为人称奇。
当时朱湘的同学，后来著名的学者罗念生，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说：
这样被开除，在清华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轰动全校。我因此想看看这位同学，只见他在清华西园孤傲地徘徊，若无其事，我心里暗自称奇。
孤傲一词用的很准确，没错，朱湘是孤傲的。
他给清华文学社的顾一樵的信中说，他离校的原因是“向失望宣战。这种失望是多方面的”：
“我的中英文永远是超等上等。”“人生是奋斗的，而清华只有钻分数；人生是变换的，而清华只有单调；人生是热辣辣的，而清华只是隔靴搔痒。至于清华中最高尚的生活，都逃不脱一个假，矫揉!”
朱湘狂狷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朱湘的眼神里，总是透着一股冷傲
不过被清华开除后，并没有打乱朱湘创作的节奏，他南下上海，一边打工一边写诗，并拒绝接受别人的帮助，过起了清苦的生活。此段时间，他更有热情和自由地创作，佳作频出。
1926年，朱湘参与徐志摩、闻一多等人创办的《晨报副刊·诗镌》工作，开始努力实践诗歌音乐美的主张，这本来也是好事，但他却和闻一多发生了不愉快。
原来，在《诗镌》第三期上，闻一多将自己的诗《死水》《黄昏》以及饶孟侃的《捣衣曲》排在了版面显眼位置，而将朱湘的《采莲曲》排在了不起眼的角落。
都说诗歌是诗人的生命，朱湘对自己的这首诗还是很自信的，但却被不公平对待，他气炸了，很快，他就宣布和《诗镌》决裂，并开始以极端的方式表达对闻一多的不满。
朱湘在一篇7千多字的《评闻君一多的诗》的文章里，指出闻一多的诗很多都用韵错误，他竟然挑出了60多处，还说闻一多的诗用字有问题，读起来“太文”“太累”“太晦”“太怪”，缺乏音乐性。
这还不算，朱湘又盯上了和闻一多走得近的徐志摩，说徐志摩“油滑”是一个假诗人，不过是凭藉学阀的积势以及读众的浅陋在那里招摇。
这就有点上升到人身攻击的地步了，对此，闻一多在给梁实秋写信时说：朱湘与我们翻脸了。闻一多难得愤怒地骂道：
这位先生的确有神经病，我们都视为同疯狗一般。
闻一多是新格律诗的倡导者和实践者
那么，抛开私人恩怨，但就诗歌而论，朱湘的那首《采莲曲》水平怎么样呢？单从韵律和音乐性上来讲，私以为比之闻一多著名的《死水》有过之而无不及。且看几句：
小船啊轻飘，杨柳呀风里颠摇；荷叶呀翠盖，荷花呀人样娇娆。日落，微波，金线闪动过小河，左行，右撑，莲舟上扬起歌声。菡萏呀半开，蜂蝶呀不许轻来；绿水呀相伴，清净呀不染尘埃。溪间，采莲，水珠滑走过荷钱；拍紧，拍轻，浆声应答着歌声。……
音韵优美，诗风清新，用词灵动，一副采莲的场景生动悠然地浮现在了读者面前，这也难怪朱湘会那么自负和气恼了。
朱湘的《采莲曲》，就像一幅柔美的画
1927年，朱湘出版了第二本诗集《草莽集》，这本诗集里的诗，形式和韵律方面都比第一部诗集更加成熟，艺术水准也提升了很多，其中的著名长诗《王娇》，融汇了古典词曲及民间鼓书弹词的长处，音调柔婉，风格清丽，在当时诗坛都是难得的佳作。
同年，朱湘赴美国留学，先是入了劳伦斯大学，半工半读，生活非常艰苦，但不久，他就愤然离开了，原因是教授读了一篇把中国人比作猴子的文章，让他强烈的自尊心和崇高的爱国节操受到了伤害。
离开劳伦斯大学后，朱湘又转入了芝加哥大学，可是没过多久，他又愤然离校回国，连文凭都不要了。
这次，是因为一个教授怀疑他借书不还，加上有一个外国美女同学不愿意和他同桌，他脆弱的自尊感觉再次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为了维护尊严，他回国了，将外国比喻为“死牢”。
由于是没有完成学业提前回国，所以很多大学都不愿聘用他。好在，朱湘早已诗名在外，安徽大学不拘一格，破格聘用他当了英文系主任，月薪300大洋，这在当时也算是接近荣华富贵了。
然而，朱湘偏执的性格和脆弱的自尊心，再次把他推向了悲剧的深渊。
《草莽集》是朱湘很重要的一部诗集
朱湘在安徽大学教书后不久，校方把英文文学系，改为了英文学系，就因为少了一个“文”字，敏感的朱湘接受不了这个改名，愤然辞了职。
以我的理解，英文文学系，应该是侧重于文学的，是说英文文学这么一个系，而改后的英文学系，则是强调英文，是一个教英文的学系，两者之间确实有很大差别。这对喜欢写诗，热爱文学的朱湘来说，自然难以接受。
这就相当于从英文文学的审美性，转变到了英文学习的实用性上，一般人可能觉得没什么，但朱湘对此很生气，他离开时骂道：
教师出卖智力，小工子出卖力气，伎女出卖肉体，其实都是一回事：出卖自己！
这就是朱湘，他背离了那个善于曲意逢迎的时代，在坚持自我的同时，也一步步走向了穷途末路。
辞职后的朱湘，不再找工作，只靠写诗投稿赚取微薄的生活费，日子便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朱湘浮雕头像
写最美情书，遭幼子饿死，活成流浪汉
朱湘在求学、工作和为人处世上，有他非常偏执的一面，这种偏执，一半来自于小时候的成长环境，一半来自于他对理想信念的坚持和执着追求，而这种偏执，也同样存在于他的感情婚姻中。
在父亲还没去世前，家里人就给朱湘定下了一门娃娃亲，女方是父亲一位好朋友的女儿，叫刘霓君。
随着朱湘的渐渐长大，受到新思想洗礼的他，开始极力反对包办婚姻，反对这桩婚事，他要自由恋爱，追求自己的幸福。
不过父亲死后，长兄如父，兄长极力想说服朱湘娶刘霓君，但朱湘一拖再拖，终于在考入清华后，觉得自己应该从此解脱了。
可是说巧不巧，一天，刘霓君在自己哥哥的陪同下，到清华来找朱湘了。
朱湘和刘霓君
朱湘和刘霓君的初次见面，有些尴尬。
在一个破旧的旅馆里，朱湘第一次见到“未婚妻”，因为没有感情基础，在他眼里这不过是包办婚姻的桎梏，所以表现的很冷漠。
但刘霓君却很热情，她此前在报纸上读过朱湘的诗，对自己的这个“未婚夫”很是崇拜，爱慕之心油然而生。由于心生欢喜，所以对于朱湘“不会完成这桩婚事”的话，她虽然心里难受，但并不失望，她坚信天长日久总会让他爱上自己的。
朱湘被清华辞退后，来到上海谋生，在这里，再次遇到了自己的未婚妻。
原来，刘霓君的父亲去世后，兄长霸占了家产，一无所有的刘霓君愤然出走，一个人来到上海谋生，在一个纱厂的洗衣房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朱湘知道后，除了同情和怜悯外，也为刘霓君的勇气所打动，于是他主动去看望刘霓君。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同病相怜的孤独灵魂，终于拥抱在了一起。
朱湘和刘霓君
在随后的相处中，朱湘发现刘霓君完全不同于那种包办婚姻的旧式女子，她爱学习，性格坚毅，又吃苦耐劳，是一个理想的妻子，于是疯狂地爱上了未婚妻。
很快，两人就结婚了，婚后住在上海宝山，日子虽然清贫，但好在彼此有爱，也就不觉得苦，两人还生了一双儿女，也算幸福美满。
婚后不久，朱湘就去了美国留学，留学期间，他十分思念家中的妻儿，给妻子写了100多封情书，信中除了对妻子的浓情蜜意外，也常常透露出在美国赚钱的辛苦和生活的不易。
我的霓妹妹替我带着一男一女，我每月至少总要有中国钱三十块寄给她，才放心。从此以后，我决定自己做饭。每月可以寄二十块美金给你。我自己还可以买点书。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着无可名状的欢喜。朴素是真的高贵。你穿戴整齐的时候当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认得的。素服时的美，有我独到的领略。我如今凭了最深的良心告诉你，你有爱情，你对我有最深最厚的爱情，这爱情就是无价之宝。
看看，这情书是多么动人呵！后来，朱湘生前好友罗念生把其中的94封书信整理出版，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海外寄霓君》，它与沈从文的《从文家书》、鲁迅的《两地书》和徐志摩的《爱眉札记》，被称为四大情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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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再好的爱情，也抵不过现实的摧残。
朱湘回国后，在安徽大学教书，生活本来可以变成理想的模样，妻贤子孝，其乐融融，但就因为朱湘偏执的性格，让他丢掉了工作。
当时光靠写诗当然不能养活家人，一家人的生活顿时陷入了困境，加上又生了个小儿子，生活越发艰难，在柴米油盐中，夫妻俩人的矛盾越来越大，总是争吵不断。
终于，他们的命运迎来了最坏的时刻。
朱湘和刘霓君的幼子，因为没有奶粉吃，哭了七天七夜，活活饿死了。但小儿子死后，朱湘依然不愿去找工作，只是每天读书写诗，希望用写作养活家庭。
这是多么讽刺，这还是那个写下最美《摇篮歌》的朱湘吗？
春天的花香真正醉人，一阵阵温风拂上人身，你瞧日光它移的多慢，你听蜜蜂在窗子外哼：睡呀，宝宝，蜜蜂飞的真轻。
天上瞧不见一颗星星，地上瞧不见一盏红灯；什么声音也都听不到，只有蚯蚓在天井里吟：睡呀，宝宝，蚯蚓都停了声。
一片片白云天空上行，像是些小船飘过湖心，一刻儿起，一刻儿又沉，摇着船舱里安卧的人：睡呀，宝宝，你去跟那些云。
不怕它北风树枝上鸣，放下窗子来关起房门；不怕它结冰十分寒冷，炭火生在那白铜的盆：睡呀，宝宝，挨着炭火的温。
真想不到能写出这么美摇篮歌的诗人，却赚不来奶粉钱，眼睁睁看这儿子饿死了。小儿子死后，妻子和他的矛盾彻底爆发，妻子开始埋怨朱湘的自恃清高和无能，责怪说儿子的命还不如他的自尊重要。
但吵归吵，朱湘也终于开始为生计奔波了，可他偏执和死板的性格，让他处处碰壁，他无比珍视的自尊心，也被一次次践踏，在还未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时，他又被现实伤得体无完肤。
朱湘刘霓君夫妇和三个孩子，中间的孩子不久就饿死了
朱湘绝望了。终于，1932年12月5日，在一艘去往南京的渡轮上，他一边喝酒，一边吟诗，待酒喝完，诗吟罢，纵身一跃投入了茫茫大海，结束了年仅29岁的生命。
他所坐的三等舱船票的钱，是从亲戚那儿借的，酒也是别人送的，只有他吟的诗，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
诗歌，是朱湘的生命，也是他的所有。他投海自尽后，所有的一切，也都付诸东流了。他的一双儿女流落到了孤儿院，妻子遭受丧子丧夫的打击后，也心如死灰，出家为尼。
也许，朱湘被清华辞退后于1925年写的那首诗《葬我》，就是多年后给自己的一首挽歌吧：
葬我在荷花池内，耳边有水蚓拖声，在绿荷叶的灯上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永做着芬芳的梦；葬我在泰山之巅，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
正如朱湘在诗里写的，他最终把自己的生命投入了泛滥的春江（其实是冬天寒冷刺骨的江水），和着他悲情的往事，漂去了无人知道的远方。
结语
朱湘的死，不能说完全是咎由自取的结果，他作为诗人有种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社会的动荡不安又让他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人生焦虑、痛苦。他过度的刚强和自负，以及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就像镜子的两面，不能同时发出光亮，一旦遇到抗不住的压力，就会玉石俱焚，破碎一地。他只适合做一个纯粹的诗人，不适合在社会和婚姻里生存。他本可以活成一个风流才子，却终于活成了一个流浪汉，他的死是解脱，就像闻一多所感叹的：“子沅的末路实在太惨，谁知道他若继续活着不比死去更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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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历史中天地，于文化中见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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