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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靠在藤椅上看李子柒烙饼的视频，斜对面不远处，婆婆和弟媳正在超市门口逗两岁的侄女跳舞，时而鼓掌时而哈哈大笑。
看他们那么开心，我决定过去凑凑热闹。便站起来把拐杖放进右腋下，一瘸一拐向超市走去。
还未到跟前，她们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婆婆把侄女拉进怀里，头歪到一边，瞅都不瞅我一眼。我不知是看视频饿了，还是想套近乎用错方法，讨好地对她说，妈，我有点饿，想吃点饼。
她扭头瞥我一眼，生硬地说，饿不会煮饭吃啊，饼有啥营养，再说，谁饿了都进超市吃，生意还做不？
我自讨没趣，有点尴尬地站着，这时，侄女条件反射似地也嚷嚷要吃饼，婆婆便牵她进了超市。
很快，宝宝一手蛋糕一手酸奶，边吃边出来，还站在我面前，露出奇怪的眼神，弟媳也依着门框休闲地吸着牛奶，不时瞟我一眼。
婆婆这是故意制造亲疏，来恶心我！
我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深深地吸口气，坚定地移步进超市，压住内心快要喷发出的火，用气得发抖的手故作平静地捡了几包饼干，丢到收银台上。
看弟媳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滑动手机边报价边合计共19元，然后将手机举到弟媳面前晃了晃，扫码，支付，拿起东西突突跨出门外。
最后婆婆的话，还是飘进我的耳朵：扫码刷钱也不想给你，滚远点！
02
我边走边哭。跟麦成海结婚两个多月，他妈对我的态度一直是拒之于千里之外。
我是一个残疾女。小时候高烧，村医打针后右下肢畸形。
两年前职校毕业，就一直在姑姑的美发店里打工。一天，我刚开门，麦成海就顶着一头奇怪的发型进来，说要剃光头。
大冬天的干嘛剃光头，我笑着问他，他说头发被人剪残了，不得已而为之。
我将他让到椅子上，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说，这样吧，我先帮你抢救一下，看能不能满意，不行再剃光也不迟。
麦成海听完哈哈大笑说，你是说顺便给你练练手？好吧，反正下班了，有时间，随你弄。
我被他逗乐了，边给他系围布边说，顾客是上帝，谁敢随便拿上帝头来练。
说完两人一起笑了。
我上下左右比了一下，便胸有成竹地拿起电推剪左右翻飞，不一会，一个清爽的露额发型就出来了。麦成海端详着镜中自己，满意地说，咦，好像帅点了啵，人家说理发也是一种整容，有点这意思。
打这次起，麦成海就成了店里常客，对我由喜欢变成欣赏。
他是一家公司的保安，在拐弯不到500米处上班。女人节那天，他打电话叫我出来。
我出到门外，看见他捧着一束报纸捆好的玫瑰站在墙边，说他们公司今天从花卉基地捡了一堆的玫瑰送给公司女同胞，当然，也给男同胞的老婆或女朋友。这是我送给你的。
我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低头不语。他歪着头笑着看我，你不是我女朋友吗？
我是残疾人，你不在乎？
不在乎。我是二婚，你嫌弃吗？
不嫌弃。你父母能同意吗？
麦成海嗖一个立正，我的事我作主。
我笑了，你能作主？麦成海笃定地说，他们管不了我。
03
就这样两人一问一答，像试探更像表白，似乎彼此都思虑很久。但真正让我决定跟他走到一起的，是过几次马路的感受。
此前，姑姑给我介绍几个男人，有缺手掌的，耳聋的，或罗锅背的，都是“圈内人”。
开始相处都不错。但是，过马路时，这些人都大步流星赶在我面前，完全没顾及我那种被抛弃的感受。只有麦成海，每次都护着我慢慢过，让我温暖许久。
从此，我对这个黑壮敦实，长我八岁的麦成海，有了甜蜜的依赖。
我觉得自己也算不上高攀他。我肤白脸俊，一头乌黑长发，还有手艺，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跟他摆一起，完全能平分秋色。
只是父母不太同意，认为我应该在残疾圈里找更合适。我也有些犹豫。虽然麦成海说婚姻他能做主，但他父母能让他做主吗。
我多次问，他多次拍胸脯保证，并约好五一去拜见他父母。
一天晚上，我们吃完夜宵，天下着小雨，看我举步维艰的样子，麦成海心疼地把我背起。走着走着，我竟在他背后睡着了，听到开门声我才醒过来，竟到了城郊他的家。
他把我轻轻放在床上，我很紧张，忙攥住他的手，说还不想那么快结婚生孩子。他说，你放心，我跟过几个女的，没谁怀过孕。
第二天早上，我们下到一楼小超市，麦成海说是他们家开的。
他向正在理货的微胖女人介绍说，妈，这是田敏。我马上说，阿姨好。他妈瞪着眼上下扫我几回，目光最后落在拐杖上，怔了怔，嘴里嗯嗯两声，又继续埋头干活。
04
也许是麦成海经常带女人回来，他妈见惯了，脸上一丝热情没有。特别是她看我拐杖时那种鄙视的目光，让我心里隐隐生出寒意。
没过多久，我感觉懒懒的，直到例假迟了十天，才着急紧张。望着测试纸上的两道杠，我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软成一团。
麦成海高兴坏了，把我高高举起，说我简直中了大奖。我一点心情也没有，这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
年前看到有人去做残肢矫正手术回来，能基本脱拐行走，我兴奋了好长时间。
我妈说等咨询清楚，让我也去做。我已畅想好，做完手术后，到结婚那天，我也像正常新娘一样穿着婚纱，跟麦成海并肩站在酒店门前，风风光光地迎接宾客。
现在都成泡影了，我恨自己，更恨麦成海用那句无耻的话来欺骗我。我想去手术，他不同意；孕吐厉害，他叫我辞工在家休息。
我情急之下跟他说，让他们家拿五万彩礼，否则就打掉孩子。
麦成海不置可否，说回去跟父母商量。过了几天，我打电话问情况，他支支吾吾，说家里现在没钱，以后他努力赚钱补双倍给我。
我无力地放下电话，彩礼哪有补的？过这村就没这店了，麦成海的话只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而已，我不想就这样灰溜溜进他家。
我决定去医院，相信孩子以后还会有，我不能让自己的幸福被打折扣。如果麦成海爱我，也应该理解和尊重我。但是医生检查后说，我这体质怀孕本就艰难，让我慎重考虑。
05
最后手术没做，我默默流泪很久。之后两个多月，麦成海来看过我几次，我一直甩脸色，他也心事重重。
我吐得脱了形。辞工去麦成海家那天，我特意穿一套很喜庆的衣服，坐上他的电驴后座。他没有我想象中兴奋，一路上话很少。
那天太阳很猛，我被烤得差点晕过去。我万万没想到，无数的痛已像野兽一样在那里张口等着。
麦成海把我带到一座旧瓦房前，有点尴尬地说，我们暂时住这里。走进空荡荡的房，从斑驳的墙，长了青苔的地面看，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只有房间的床是新的。
我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喘不过气来。我重重地吸了一下，咬着后槽牙瞪着麦成海说，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麦成海眼神露出内疚，但还是尽力挤出笑容，赶忙岔开话题，捧着我的脸说，息怒！息怒！我马上煮饭，你先休息。
我像在做梦一样，这家人真是太奇葩了！
今天是麦成海第一次正式接我回家，不仅没有热闹的场面，崭新的婚房，还把我扔进一座破房里。他父母没露面，连饭也是自己煮着吃。
我气得饭菜也咽不下，麦成海担心这样会动胎气，便用电驴把我拉到附近农庄散心。农庄里，满塘的荷花，袅袅娜娜，还有邻山无边的花草，我的心情平复不少。
麦成海不停地为我选景拍照，我左手一个耶右手一个嗨，一番搔头弄姿下来，世界渐渐由阴转晴。
摘一大堆花花草草回来，插在矿泉水瓶里，塑料桶里，四处摆放，甚至门前石墩上，也摆放着一盆由荷叶荷花莲蓬组成的造型，层层叠叠，高低错落，好不美观。
06
屋里屋外顿时生机一片，我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家了。麦成海调休在家陪我，极尽所能逗我开心。
第二天我们准备出门时，看见他侄女趴在石墩上摆弄荷花，我笑着问她，喜欢吗，她点点头，我说送给你。
下午我们回来，花已被踩坏丢在门前，这明显是大人所为，实在大惑不解。
我向超市那边看了一眼，婆婆的脸正对着这边，我明显感受到有一道寒光逼了过来。
麦成海一把拉我进屋，将摘回的野花野草塞进我怀里，要我继续“点亮生活”，他到厨房准备午饭。我拿着花草使劲摆布，寻找属于它们的每个角落。
走到厨房，看麦成海在案板上切菜的样子，我突然想起李子柒的视频，她家室外案板上不是有插花吗，而且都是时令花草，特别漂亮。
于是我用野菊和狗尾巴草整了一束放上去，灰暗的厨房立刻亮了，我咔嚓一下发朋友圈，立马收获好几个点赞。
我整天沉浸在花草世界里，渐渐淡忘婆婆的不屑和无理。一到凉风习习的阴天，我就拉着藤椅到门外享受大自然空调。
麦成海偶尔过去取东西，我跟过几次，他总是让我坐在门外石凳上等他。
我看到他家人朝我探头探脑的，觉得好笑。心想，也许是他们无法接受我的外形，等我矫正后，或者我多向他们示好，他们会改变看法的。
我拿来各色水果泡沫网，剪成一个个花球插在绿植中间，五彩缤纷的，让麦成海送去给他侄女。观察好几天，这次没被“踩脸”。于是，我争取“和平共处”的步伐，又试着向前迈一步。
07
我提议和麦成海到新楼后面菜园子除草、摘菜。当我蹲在窗下摘小番茄时，里面传来对话声。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婶啊，听说阿海带媳妇回来啦？
被称作婶的应该是婆婆。
婆婆说：什么媳妇，谁认她？残废的，一身晦气。那天半夜摸到我们家睡，第二天中午看店的狗就平白无故死掉。
然后不久就怀孕啦，阿海早上告诉我们，晚上你叔就肾结石住院手术，我的血压也蹭蹭往上窜到200，整整躺了一天没法干活，霉透了。还有脸说要彩礼，倒贴钱都不稀罕。
就怪阿海不争气，中了她的毒一样，那么多正常女人不要，偏要跟她缠在一起。
你叔说，这是家门不幸。这不，被撵到老屋去了，看他们能撑多久……
每听到一句，我的心就像被毒刀戳了一次，浑身颤抖。我摇晃着站起来，手中小番茄不知何时被我捏得满手是汁，整个拳头像在血水里浸过似的恐怖。
这是说人话吗？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瞧不起我残疾人，我不怪，能理解；但是狗死了，人病了，这种事也赖上我，就太不讲理了。
我来之前，难道你家的鸡鸭狗猫从没死过，所有的人都长生不老从没生病，岂有此理？
原来他们对我的“深仇大恨”，是这么臆造出来的，怪不得麦成海一直不敢跟我正面说这个事。
我感觉脸都被气变形了，如果不是麦成海死拽着，我指定去理论一番。我从没做对不起她的事，只因为跟她儿子相爱，就这样侮辱我，心思也太歹毒了。
08
麦成海扯过衣襟帮我擦干手，又把园边几株含苞的油菜花扯过来，讨好地放到我手里。我打开他的手说，你妈这么埋汰我，你不去管管，还嬉皮笑脸的，有没有同情心。
他一脸无奈对我说，如果外人这样说你，我指定打他个满地找牙。但她是谁，我能打吗？我能做的只是对你更好。
他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掌，一股暖流在我心中掠过。对，他们不就想等着看笑话吗，我们偏要好好活给他们看。
这时姑姑来电，说我整天发花花草草的视频，顶新鲜的，有空也整点去她店里装饰装饰。
第二天，我让麦成海把扎成各种造型的拿过去，并交待姑姑把几个淘汰了的吹风筒改造一下，把花插在里面，肯定很有店里的特色。
晚上，麦成海把我那辆红色的残疾机动轮椅车也开回来了，说方便以后我出去。
没过几日，姑姑说田园饭庄的方总，听说店里的花是我设计的，让我帮她设计几款充满“野味”餐桌花卉。
我找来蕨类、松叶松果、即将成熟的豌豆苗以及叫不出名的一串串青的红的野果等等，结合普通花草，反反复复捣鼓几天。十个手指全磨破了，十盆野路子的餐桌花卉，才送到方总的饭庄。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方总的反馈。不久，方总微信说要来我家看看，我有点紧张，问她要看什么，她神秘地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09
原来说我的创意，给他们当时筹划的特色旅游一个新的启发。他们希望我能加入相关的筹备设计，我激动得话也不会说了。
从此，我家就成了村民的休闲中心。他们知道那些不起眼的树叶花草，到我手里可以换钱，去田间地头都喜欢抓一把回来给我，我也给他们一些回报。
由于我的插花物美价廉，充满大自然的灵性，随性又不失个性，微信里订单不断。麦成海有空就帮我送，他们公司领导知道了，说也要支持我，每月都定小几十份。
我身子越来越笨重，但是，精气神特别足，每天忙并快乐着。
那天，我正在欣赏刚出的作品，侄女一手一个鸡蛋怯生生进来，伸手给我说，奶奶给的。我接了一个，发现鸡蛋还热乎，向门口看了一眼，发现有个人影闪了一下。
下午麦成海回来，兴冲冲地说，今晚不煮饭了，爸妈叫我们过去吃。我难以置信，叫他再说一次，麦成海蹲下身来亲了亲我的肚子，一字一句地说，宝-宝，爷-爷-奶-奶-叫-我-们-回-去-吃-饭。
我把上午鸡蛋的事告诉他，他抑制不住的兴奋，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10
晚餐比年三十还丰盛。席间，婆婆用温和的口吻说，身子大了营养要跟上，明天起，一日三餐都回来吃。房间也重新布置好了，你们什么时候想回来住都行。
期间我抬头看了一眼，确定话是经她嘴出来后，止不住的泪水扑簌簌滴进饭里。半年多了，我终于融进了这个大家庭里，残疾女也有了正常人的生活。
人生总有沟沟坎坎，遇上了，就去面对、接受，千万不要逃避。遇到不善良的人，与其痛苦不堪地试图改变对方，不如脚踏实地努力提升自己。当你身上的光足够亮，别人才会自然向你靠拢。
记得网上曾有过这样一句话，意思是，当你还很弱小时，没人给你讲理，只有当你慢慢积蓄能量，待到足够强大时，周围的人才会对你和颜悦色。
有时家人也一样。
- END -
文/远山（小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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