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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轮船靠岸,水手把梯子架到码头上,人们像劳改犯一样低着头,陆陆续续地沿着梯走出来。浪子也是其中一员,他拿着手提箱,双眼朦胧地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
三辆大卡车载着戏团的演出工具在公路奔驰,团长朝着司机大喊:操你娘,能不能开快点?司机点头哈腰,是是是!司机知道这家伙惹不起,全岛就一个戏班子,把他得罪了,以后就别想听戏了,况且这团长人不坏,只是脾气有点奇怪罢了。
呦,听说戏团要来唱戏,这是真的吗?可不是嘛!吴家少爷外出归来,吴族长和戏团团长老交情了,这不!请戏班子冲喜来了!嘿嘿嘿,听说戏班子新来了一个大姑娘,长得漂亮,嗓子也好,有没这回事?哎呀,什么新来的,那是戏团团长的掌上明珠。人们对着刚搭起的戏台子议论纷纷,浪子从他们身边走过,看了一眼戏台子,忽然想起儿时在这躲猫猫的情形,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禁感慨时光易逝。从海边吹来的腥风,扬起浪子的头发,他面对着夕阳笑了笑,朝着吴家大院走去。
十五年前,浪子的父亲带着他远走他乡,头也不回。当时他七岁,父亲发怒的脸庞,爷爷痛苦模样,至今都历历在目。浪子推开吴宅大门,看到一位老人在大厅里渡来渡去,他用想尽全身力气喊出爷爷二字,但实际发出的声音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老人转过身来,嘴唇瑟瑟发抖,身躯眼看就要软倒在地。浪子放下手提箱,三步并作两步走,冲过去把老人扶了起来。老人眼泪直流,他摸着浪子额前的头发说着:
这么多年过去,你终于回来了。
是,是,我回来了,别伤心,对身子不好。
你看看你,这么瘦。
这不打紧,身体好着呢!
浪子深知老人年纪大了,经不折腾。老人说道:十五年前,你父亲恨我这老头子,但这也不能怪他,要怪就怪你爷爷非得逼他继承家业,可这孩子性格太犟,我也知道他喜欢读书,喜欢写字,但我半辈子打出的江山不能没人要呀。你恨爷爷吗?浪子摇了摇头。
当时你爷爷糊涂,觉得儿子不从老子就是不孝,非得逼着他就范,我说你不依就别回这个家。我知道你爸他人犟,但我没知道他人这么犟。那天他收拾好行李,我才知道后悔了。你爸他从小就跟着我做生意,知道我靠工人们的血汗挣钱,厂子里头的账单他一清二楚。有一次他跑过来问我说:爸,咱们厂平均一天利润有四万三,工人九十二人,每天一人一百二十钱,四万三减工人资一万一千零四十,减材料三千八百,还剩两万七千八百,减去杂七杂八的税收,纯收入至少两万出头,咱们已经挣这么钱了,为什么不给工人们提一下工资呢?我当时听了很不开心,就训了他一顿:小孩子,别多嘴。他把账单往地上一摔,气冲冲回去了。自此这孩子就很少来账房,没事就躲在房里看书,我们也少见面了。起初我并不在意,因为我把心都放在厂子里了,直到你们离开那一天,我问他为什么不继承家业,他怒发冲冠,对我大骂:“我嫌你的钱脏”说完便拉着你夺门而去,留下我目瞪口呆。
这孩子是被我宠坏了,我知道他认为我靠工人的血汗挣钱很可耻,但行有行规,他根本不知道我如果胡乱给工人提工资会造成什么后果。浪儿,你明白爷爷说的话吗?浪子说:我知道,如果胡乱给工人提工资,人们就会挤破脑袋进厂子,那样别的同行也会提高工资,这和菜市场的规则一样,如果卖的白菜市场价十块钱一斤,一家希望菜快点卖出去,于是把价格降到九块一斤,这样抢了别家的生意,别家发现后就会把价格降到八块,把生意抢回来,由此,他们不断降价以抢市场,最后彼此赚的钱只会越来越少。老人听到浪子的分析后投来欣慰的目光,说道:咱家的人没一个是傻子!浪子摸了摸后脑壳,笑了。
这次回来不走了吧,老人问浪子。父亲三年前过世,他至死都不曾回来,可见他的确恨爷爷。但他的遗书要求我必须回到这里,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出于何意,但我还是要走。老人听后脸色冷了下来,问道:为什么?因为我想去外面走走,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如果这就这样留了下来,这会让我觉得失去了自由,也许父亲就是因为这个才会离开这里的吧。爷爷不必担心,我知道你想儿孙在身旁同享天伦之乐,妹妹两天后就会回来,他比我这男孩子更会照顾人,有她在,我就放心了。
妹妹?老人惊呼!是的妹妹。父亲没有告诉过你吗?没有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无缘无故有了妹妹呢?老人问道。妹妹是十三年前父亲从孤人院领养的孩子,她的出身可怜,双亲在火灾中去世,亲戚们见她没有继承任何财产,不愿收养她,最终被送到了孤儿院。这帮狗东西,老人大骂。然后呢?说下去,爷爷听着呢。
浪子继续说道:父亲离开家后我们生活过得很艰难,又领养了妹妹,日子更苦了,但坚固的感情总在相依为命中诞生。起初妹不爱说话,父亲细心地引导她,久而久之,我们相互熟悉,互相关怀,一起在城市里苟延残喘,渡过了漫长的时间,如果不是真正的感情,我们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老人听后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激动得脸颊发红,拉住浪子的手说道:能不能请她快点回来,你们为什么不一起回来呢?我很想见见她!爷爷您先别着急,妹妹过几天就大学毕业了,她现在还在考试,一时抽不开身。我之所以不在父亲过世后就回来,是因为我还要打工赚钱供妹妹读书。缺钱为什么不给家里消息,也难怪这么瘦。老人的表情十分痛苦。浪子知道老人年龄大了经不起刺激,便马上转移话题。
听说今晚要唱戏,是你请的戏班子吗?
是呀!听说你要回来,我就请了戏班子,给你冲喜,你知道戏团团长是谁吗?
不知道。
戏团团长是孙凌,你爸儿时要好的朋友。
孙凌叔?是戏子的父亲吗?
是呀!
我听说岛上的戏班子只剩一家了,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岛上经济发展很快,光靠唱戏挣不到钱,所以戏班子全都散了,只有孙凌挑着根大梁。我喜欢听戏,所以常请他来做客。因为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给你冲喜,所以只能搭台唱戏了。我可是记得你小时候常叫我陪你去看戏,而且我还记得你最喜欢梁山伯与祝英台!
浪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时戏班子的人登门传话:请吴族长与吴少爷前往戏台举行开幕仪式。爷孙二人跟着传话人来到戏台前,团长问,这就是吴少爷吧,浪子行了一礼说道:孙凌叔别拿我开玩笑了!说罢,老人与团长笑了起来。闲话不多说,吴族长,可开始了吗?老人点了点头。开幕仪式在当地被称为封神歌,主要是表明主办方为什么请戏班子唱戏,介绍主办方有何成就,最后是祝语。
今晚演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大幕拉开,演员们出场。一个身影刺进浪子的眼睛,烟花从地平线上升起,在半空中美丽,戏子兰花指一点,万众倾倒。浪子与戏子在儿时就已是要好之友,时隔多年,当初的毛头小子已经玉树临风,当初的野丫头也早已亭亭玉立。戏子看着贵宾席上的浪子,眼瞳布满红色的血丝。彼此视线相撞,又匆忙移开,在次相撞,不言不语中,仿佛已交换一切。浪子随着台词哼哼。
梁山伯:你在长亭自做媒,说道家有小九妹,既然九妹就是你,你为何又许马文才?
祝英台:梁兄呀,难道小妹心意尚不知?我岂愿嫁与马文才!
梁山伯:好呀!贤妹呀我与你山盟海誓情意在,我心中只有你祝英台!
浪子猛然想起那年在这戏台下躲猫猫的情景,戏子在与他藏在楼台的阶梯下,捉猫人的脚步声逼近,两人紧张。浪子知道,如果他这时主动站出来,捉猫就会认为这边只藏着一人,就不会发现戏子,这就叫做灯下黑。浪子轻声问,你害怕吗?戏子。戏子点点头,我不想当捉猫人,我想藏起来!浪子点点头,冲了出来,捉猫人发现了他,和预想的一样,捉猫人没有继续到阶梯下寻查,戏子安全了。不久后,浪子回来,戏子依旧藏稳。他在戏子跟前蹲下。对她说:
你安全了,他不会发现你的。
戏子点点头,扬起微笑。两只小虎牙露了出来,很是可爱。浪子心里莫名传来一份悸动,天空已近黄昏,大地一片金黄。嘿,你长大后想干什么?
我啊?
是呀!
我想唱戏!
唱戏?
是呀!
唱戏!
你很喜欢吗?
我很喜欢呀,唱戏多好呀,可以演很多角色呢。
唱戏很累的,他们都穿着那么长的衣服。
你不觉得长衣服很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夏天穿会很热。
热不热没有关系的啦,好看就好了嘛!
那你呢?
什么?
你呢?长大后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呀。
那,你长大后和我一起唱戏吧!
唱戏?
对呀!唱戏!
和你一起?
对呀,和我一起!
浪子从回忆中醒来,不禁笑了笑。大海的潮汐声在耳边回荡,夜已深,戏场上的人们陆续减少,老人把钥匙递给浪子,你的房间佣人已经收拾好了,今晚早点回去休息,爷爷老了,先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
不了,戏子人挺好,别负了人家。
浪子低下头说道:爷爷别乱说。
爷爷也年轻过,这点事我还看得出来,从开场到现在,你眼睛就没从戏子身上移开过。
浪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佣人扶着老人走回吴家老宅,浪子看着老人的背影,不免心酸。独自打下江山,儿子不孝,风风雨雨几十年,老来不得天伦之乐,却还如此随和,让人肃然起敬。
戏已谢幕,人已散尽,戏班子在收拾东西,不远处的贵宾席上独坐一人。浪子望着戏台子,他想靠近,脚却不听使唤,想一走了之,又心有不甘。他很想见戏子,诉说这些年的思念,却又无从谈起,生怕勾起沉重的愁丝,陷入泥潭中自我挣扎。三辆大卡车驶入戏场,在不去就没机会了,浪子双手握紧,又松开,又握紧,又松开。从海里飞来的鸥鸟滑过天空,发出尖锐的鸣叫,仿佛是在催促。浪子猛然站起,椅子倒在地上,嘭一声响,好像发令枪声,浪子冲上戏台,寻找戏子的身影,他像只无头苍蝇到处处乱撞,演员们面面相靦,一双手拉住了浪子的肩膀,回头一看,戏子早已哭成泪人。
你傻不傻?戏子对浪子说道。
不傻!
为什么现在才来。
我在犹豫。
犹豫什么?
我给不了你幸福。
就这?
是的,就这。
戏子扬起左手,在半空中滑过一道曲线,狠狠地抽在浪子脸上。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戏子说道。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你在乎,对吗?就像我在乎你一样。
不对,你再想。
我想不出来。
那我们走。
戏子拉着浪子的手,跳下戏台,朝海边奔去。从太平洋吹来的风扬起戏子身上的古装,月亮从海平面上升起,大地换上了纯洁的衣裳。他们在海滩上停下脚步,海浪从海边奔来,靠近,化为白色泡沫,在沙滩上死去。浪子擦干戏子脸上的泪痕,乌黑的眼睛闪烁着晶莹的泪水。于是他们吻,唇与齿之间的碰撞,是爱与爱之间的交换。他们平躺在沙滩上,十指相扣,诉说着隐藏在内心深处,那十五年之久的低语。
浪子,你可知等待的漫长,是炼狱般的煎熬。
戏子,你可知我的遗憾,就是当初的不辞而别。
那你为何还要继续远走?
我内心缺失的,唯有流浪方能慰藉。
意已决?
意已决!
还记得儿时的往事吗?
你说,我听。也许无法言语得清。
你曾说与我一同唱戏。破灭了吗?
不!现在,我们唱,就梁山伯与祝英台!
银白色的月光亮如白昼,最后一艘渔船已经离港,沙滩被海水冲刷得平整。此刻,在这四处无人的角落,悲伤的小曲伤透了死寂的天空。
梁山伯:你在长亭自做媒,说道家有小九妹,既然九妹就是你,你为何又许马文才?
祝英台:难道小妹心意尚不知?我岂愿嫁与马文才!
梁山伯:贤妹呀,我与你山盟海誓情意在,我心中只有祝英台!
祝英台:我也曾千方百计把亲退,我也曾拒绝马家聘和媒。
梁山伯:你父不肯把亲退,我梁家花轿先来抬,杭城请来老师母,祝家的厅堂坐起来。聘物就是玉扇坠,紧紧藏在袖管内。玉蝴蝶,玉扇坠,难道不能夫妻配?
祝英台:玉蝴蝶,玉扇坠,蝴蝶本应成双对。只是你我自作主,无人当它是聘媒。
梁山伯:纵然是无人当它是聘媒,你我生死两相随!
祝英台:梁兄你句句痴心话,小妹寸心已粉碎。英台此身已无望,梁兄你另娶淑女……
梁山伯:我那怕九天仙女都不爱!
祝英台:梁兄你特地到寒舍,小妹无言可安慰,略备水酒敬梁兄……
梁山伯:想不到我特来叨唠这酒一杯!
一曲罢了,两人相拥而泣。三辆大卡车鸣笛声响起。
我要走了。
去别的地方唱吗?
嗯,你,还是要离开吗?就和十五年前一样?
浪子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先行一步。戏子拼命地跑,不让泪水在离开之前滴落。浪子望着戏子的背影,软倒在沙滩上。三辆大卡车的排气声渐行渐远,戏台子上人去楼空。沙滩上响起梁山伯的独白。
她说道,咫尺天涯难相会,此身未来心已来。
但见她珍重二字满纸写,她望我除灾又退晦。
英台呀,可怜我刻骨相思染重病,
可怜你要想聚首不能来。
这……这是她的青丝秀发么?
见青丝犹如见贤妹,叫山伯睹物思人更伤悲。
常言道结发夫妻到白头,看来你我今生无缘配。
这是雪白蝴蝶玉扇坠,当初是英台自做媒。
到如今姻缘已隔万重山,蝴蝶枉自成双对。
杭城读书三长载,实指望与梁家争光辉。
谁知道为了英台女,染成重病难挽回。
我要胡桥镇上立坟碑。
立坟碑,立坟碑,红黑二字刻两块。
红的刻着祝英台,黑的刻着梁山伯。
与她生前不能夫妻配,死后要与她同坟台
三天过后,浪子收拾好包裹,妹妹已回到家中。
老人挽留浪子,不走了吧,和妹妹一起留下。
不,我要走。
老人无耐地摇了摇头。
妹妹说:哥,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别走了吧。浪子抬头看了一眼蔚蓝的天空,鸥鸟在自由地飞翔,他回过头来,语气比以往更坚定了。不!我要走!
最后一艘客船已经靠岸,浪子登上甲板,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下一站,我们去哪?浪子回头,看到了矗立在风中的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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