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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午夜，艾晴给史健林发去了一条消息。
“明天我们去民政局，离了吧。”
离婚的前提，必须是夫妻。尽管扔在床柜里的陈旧褪色的结婚证，完全能证明两人关系合法。可艾晴不知多少次问自己，她和史健林，还算夫妻吗？
很快，艾晴听到了敲门声。
紧接着，卧室的门开了，史健林走进，站在了距床一步之遥的地方。而半分钟前，则是一墙之隔。
分床而睡，进门先敲门。这是夫妻的正常状态吗？而这般情形，从女儿史楠上初中住校起就开始了。
赶上周末和假期，女儿回家，两人做样子睡上一张床，也是各居床侧，你刷你的视频，我刷我的手机。后背与后背之间，仿佛横亘着一道无形深渊。
一个翻身，即万劫不复。
好在如今，女儿考上大学去了南方，两人也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同室分居了。
“能……不离吗？”史健林眼神犹疑，问。
“不能。”艾晴回得非常干脆，揶揄说，“快把这喜讯告诉你妈，她一定会乐坏的。”
02
时光回转，18年前。
在一次同城笔友聚会上，年方20岁的艾晴认识了史健林。
那时的史健林，留着一头彰显文艺范儿的长发，很帅，情诗写得也好，直迷得艾晴魂不守舍。以致被他带回家见吴玉慧时，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
吴玉慧是史健林的老妈，一个让艾晴一辈子都琢磨不透的女人。
只一斜眼，她便盯上了艾晴的肚子，接着把史健林拽进了卧室。
艾晴靠过去，隔着门板听到了母子俩的对话。
吴玉慧：“你确定，她怀的是你的孩子？”
史健林：“这还能有假？”
吴玉慧：“我不看好她。你跟妈说实话，她是不是处？”
史健林：“你怎么问这个？”
吴玉慧：“别遮掩，到底是不是？咱可不能当冤大头。”
艾晴听得又羞又惊讶。未来的准婆婆居然有这种情结，比男人还在意。一旦史健林给出否定选项，甭管她腹中的小生命是谁的，都将被轰出门去。
而另一个事实是，史健林的父亲去世早，吴玉慧再未改嫁，一直替男人守着这个家。
03
因为着迷，艾晴奉子成婚，与史健林领了证。谁劝她跟谁急，因为她认准了，史健林就是她命定的白马王子。
婚后，艾晴隐约得知婆婆吴玉慧活得很憋屈，并不遂心。当年，她已有了意中人，可大哥跛脚讨不到媳妇，爹妈便打起了转亲的主意。
是“三转亲”。打个比方，即赵家女儿嫁给钱家儿子，钱家女儿嫁给孙家儿子，孙家女儿再嫁给赵家儿子。
有点拗口是吧，可还有“四转亲”，“五转亲”呢。如此一转，你好我好他也好，大家都娶上了媳妇。如果一家不同意，其他几家也转不成；一家离婚，全都散伙。
起初，吴玉慧就不同意。她老爹脸一黑，劈手甩过一个耳光：“咱家就你哥一个男丁，你不嫁，咱家就成绝户了。”
老爹眼里只有儿子，也只想着传宗接代。就这样，遭了几回打骂，吴玉慧哭着给了史健林的父亲。这人品行尚可，就是脾气爆，爱吵吵。有一次吵急眼动了手，吴玉慧刚跑到娘家，老爹便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哭啥哭？回去！”
因为你一跑，其他两家也跟着跑；你哭诉抱屈，其他两家也跟着打媳妇。
以眼还眼，谁也别吃亏嘛。
好歹后来，史健林父亲混出些模样，带吴玉慧进城买了房落了户，从此故乡成他乡。
听闻这些糟粕事，艾晴心头泛酸很不是滋味，想好好善待婆婆。谁料，就在怀着女儿7个月的时候，吴玉慧冷了脸。
冷得像挂了霜，透着森森彻骨寒意。
04
那天，艾晴去做产检，吴玉慧执意跟了去。
刚拍完片，她便满面堆笑，嘴唇似涂了蜜，悄声问大夫是男孩女孩？大夫被哄得开心，说外面天冷，该加件小棉袄了。
听话听音，是女儿。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嘛。吴玉慧再不多话，扔下艾晴回了家。
当晚，史健林被吴玉慧叫进卧室，叽咕到了半夜。
终于，史健林回屋了，他吞吞吐吐对艾晴说：“7个月，能流掉吧？我妈说，多喝点鸡汤补补，没啥事。我妈还说，生也行。我有个远房舅妈，没儿没女……”
“你妈你妈，你能不能有点主见？你妈想送人，自己生去！”
艾晴爆了粗口，气鼓鼓撞开史健林，托着大肚子踉踉跄跄回了娘家。她走了一路，也流了一路的泪。
路上，艾晴怎么也想不通，婆婆吴玉慧明明是重男轻女的受害者，惨兮兮半辈子，为什么也重起男轻起女来？
为什么？遗传？耳濡目染？还是脑子遭了虫蛀？
鬼才知道。
05
女儿未出娘胎，婆媳之间便生了嫌隙。
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又在一口锅里吃饭，难免舌头不碰牙。单说做饭，吴玉慧放盐从来不用勺，用手抓。
淡了还好办，自己加点。咸得能齁死人，也只能不吃，以免咳嗽，把宝贝女儿给提前震出来。艾晴想跟史健林说，让妈做饭时用点心，却在无意中发现吴玉慧盛给儿子的饭菜，咸淡适中那叫一个可口。
有时在楼下，还几次遇着吴玉慧跟邻居闲聊。邻居问：“看你家儿媳妇肚子尖尖的，凸凸的，怀的是男孩吧？”吴玉慧的嘴角，一下子撇到了眼角：“赔钱货。摊上个不能生男娃的媳妇，也不知老史家上辈子缺了啥德？”
“男孩女孩都一样。”邻居紧忙相劝。
那时候，计生抓得正紧。吴玉慧更不高兴了：“自古养儿为防老。我有儿子，能养我的老。等我儿子老了，谁养他？”
更令艾晴生气的还在后头。眼看临盆，吴玉慧竟扭伤了腰，哼哼唧唧回了乡下。
06
生产那日，艾晴大出血，很吓人。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小丫头比娘还犟，死活不肯出头。直疼得艾晴撕心裂肺，生生把史健林的胳膊抠出了几个血窟窿。
万幸施救及时，母女平安。再看史健林，竟吓昏过去，脸色苍白如纸。而吴玉慧只在病房外打个转，又哼哼唧唧走了。
接下来坐月子，吴玉慧仍没露面。
不管就不管吧。难产都挺过来了，做个月子算啥？艾晴在心里说。可史健林忙得焦头烂额，打通座机喊起来：“妈，你能不能过来帮把手？”
“不就生个孩子吗，谁没生过？妈生你那天，还在地里收麦子呢，用镰刀割断的脐带。唉哟，妈腰疼。别怪我不伸手，她要生个带把的，我腰断了都去伺候她，把她供上天。”
艾晴全听见了，也彻底死了心，透透的，凉凉的。
07
一转眼，女儿楠楠会爬了，会笑了，上学了，聪颖乖巧，非常懂事。
在艾晴记忆里，史楠好像只问过一回，奶奶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住？艾晴说，只有一家人，相亲相爱，才会住一起。史楠皱着小眉头想了一会儿，似懂非懂地偎进了她的怀里，说，我和妈妈爸爸，永远是一家人。
永远有多远？5年？10年？但绝不是一辈子。
因为，就在生下女儿的第8个年头，吴玉慧的腰痛奇迹痊愈，又颠颠进了城，眉眼含笑，慈祥可亲得都叫艾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很快，艾晴就洞窥了她的心思：催生二胎来了。
那晚，吴玉慧给史健林上课上到了凌晨1点：按政策，头胎丫头，8年后准生二胎。我找人算过了，再生肯定是儿子。抓紧生，我给你们带。记着早做孕检，万一出岔子，也好打掉。
艾晴是用脚踹门闯进的，斜瞥着史健林冷笑说：“那咱生一个？”
“生什么生？有楠楠就够了。”史健林嗫嚅，“妈，睡吧，明早我送你回乡下。”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看你老了谁管，死了谁埋？！”
08
有人说，时间就是个小偷，不知不觉偷走了一年又一年，偷走了我们的一切。包括爱和恨。此后七八年，艾晴和史健林活成了“三无”夫妻。
没话，没性，没共同爱好。
写诗？快拉倒吧。曾经的诗友圈早沦陷为各家打小算盘的地方。一天，艾晴整理房间，翻出了以前曾视如生命的半箱情诗，没读上两页，顿觉想吐。真幼稚。艾晴忍着反胃给卖了破烂，两毛五一斤。
婚姻也有命数。当命数尽了，与其守坟，不如脱身。就在女儿史楠上大学走后，在这个深夜，艾晴发消息把史健林从一个卧室叫进了另一个卧室，摊了牌。
“我没背叛没家暴，我不离。”史健林嚷着，张开双臂来抱艾晴，
艾晴没躲。只僵着脸瞥了史健林一眼，他禁不住打个寒颤，定住了。愣怔半晌，他突然双膝一软跌坐床前，狠狠捶打起了头。
09
第二天，吴玉慧就眉飞色舞闯进了门。
“离，儿子，赶紧去办手续。艾晴你能主动提离婚，说明你还有良心。对了，你们的存款和房子怎么分？”
其实，艾晴多年前就想过离婚。个中原委很不堪：史健林言辞凿凿，称从未做过亏心事。可艾晴遇上不止一次，史健林曾在洗头房按摩屋外躲躲闪闪，兜来转去，也曾私约过女诗友。
比这更污糟的，是吴玉慧居然唆使他去干叫人听着都觉恶心的龌龊事。老家有个女子嗜赌成癖，欠了不少债，放出话要给人生娃平坑。吴玉慧还真就扯上史健林，要去弄个孙子出来。
对这些破事，艾晴只字没提，只是冷眼看母子俩表演。她之所以不闹，不离，第一，路是自己选的，男人是自己挑的，咬着牙也要过下去。第二，吴玉慧，我就喜欢看你气得咬牙蹦高、却又无计可施的样子，我就不给生孙子。第三，你重男轻女，可对我来说，女儿就是宝贝，是命是全部，我要给她一个完整、幸福的家，让她天天开心，直至成年。
哪怕，这份完整是拼凑出来的，幸福是佯装出来的。
但这一切，并未瞒过女儿史楠。她也在假装幸福。当一家三口去逛街，左手妈妈右手爸爸，脸上笑得像花儿一样好看时，她的心却在默默落泪。试图弥合，终难弥合。
临去大学报到，史楠给了艾晴一个大大的拥抱，细声呢喃：“妈，如果真的死了心，不再爱了，就放手，别恨了。你是我妈妈，我只愿你过得好，看不得你受委屈。”
女儿长大了。艾晴使劲抱着史楠，想说声“谢谢”，却伏在她肩上泪流成河。
10
21岁结婚，39岁离婚。在这18年里，若没女儿陪伴，艾晴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来。所幸，余生还很长。
离完婚，在各奔东西前，艾晴叫住了史健林母子。
“你想干吗？”吴玉慧挑着嘴角得意道，“字签了，婚离了，后悔也晚了。”
“你一直想要个孙子，传宗接代对吧？我想告诉你个秘密。”艾晴说。
史健林一听，顿时涨红着脸来拦：“艾晴你发过誓，答应过我不准跟任何人说的。”
情已断，缘已散，承诺算个啥？艾晴笑了，笑得别有意味：“你儿子晕血，生楠楠时落下的后遗症。从此，你懂的。治了十多年，始终蚯蚓。”
吴玉慧母子呆立当街，艾晴则咯咯笑着走远。
11
艾晴说的是实情。
生产那天，艾晴大出血，史健林径直吓瘫昏厥。
及至艾晴痊愈，身子恢复，一上床，史健林就眼，腿软，冷汗涔涔哇哇吐，闭了灯也不行。到处看名医，大把大把吃药，甚至背着艾晴去找小妹推拿调理，皆无动于衷，像极了风干在秋日枝头的小瘪枣。
转年，史健林梅开二度。但没过上半月，又离了。吴玉慧求那个女子别走，还下了跪。那女子张口就骂，还把吴玉慧推下楼梯，摔伤住了院。
而此时，艾晴和女儿史楠正在去往草原旅游的路上。母女俩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宛如姐妹。
也许下一站，就能邂逅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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