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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同舟

时间:2008-08-10

黄狗救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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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为凭吊逝去的岁月,砌一堵“哭墙”。 风雨同舟(中篇小说) (一)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农历己亥年的“冬至”。每年这天,正是村子自古留传下来的“修路日”。 白天全村男女老少倾巢而出,到村口沿着通向中心村的一条山路,大人们挥着锄头、砍刀,除草、填土,把踩踏了一年,荒草丛生,破损不堪的路面,平整、拓宽,寄希望于新的一年,村民们的“路”,越走越顺。小孩们则快活地奔来跑去,有给大人倒茶水、清杂草的,有嬉闹的,他们盼望的是收工后吃“修路宴”,品尝丰盛的农家美食。 那会,收了工,各人回家洗洗手脸,换件干净的衣服,陆续到村东头的几株风水树下,长幼有序地坐到一张张圆桌前,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全村百多号人,围着像个大家庭,喜庆、热闹,其乐融融,胜过过大年。 最热闹的是49年刚解放的那年修路日。中心村来了秧歌队,一到村口,唢呐声一吹:“梭辣梭辣多辣多,梭多来梭米来米.....”那些腰系大红长绸带的秧歌队员,便三进一退地扭了起来,从村西头扭到村东头。小村子自古以来,都没这么热闹过。 但这说的都是老黄历的事了。继上年“大跃进”,人民公社大办食堂,吃大锅饭红火一阵后,今年初青黄不接就开始闹饥荒,进入“三年困难时期”。生产队发给的社员口粮,一个全劳力只有20斤的稻谷,碾出来连米带糠,也就十几斤。政府号召人民“瓜菜代”,主粮不够多掺些瓜菜,“忙时吃干点,闲时喝稀点。”少数缺粮严重的人家,开始挖葛根、采野菜了。这样一来,传统的“修路日”,“路”照样要修,“宴”却停办了。改为给每户临时发20斤番薯,各家回去熬番薯粥喝。 “日长夏至,夜长冬至”。这天的太阳,比平日更早地往村西边的麻岭落下去,吝啬地收起它的光和热。随之而来的是黑夜的降临。它像一个幽灵,挟带着凛冽的寒风,顺着十八窠的山谷俯冲下来,一阵阵掠过福阳溪傍这块一马平川的田野,掠过田野上一座座矮小的木屋,吹得屋顶瓦片咔咔响,摇晃着村东头几棵大樟木哗哗叫,显得更加寒意逼人。村民们乘着喝了番薯粥,身子暖和点,便早早地蜷缩到铺着厚厚稻草的被窝里。 夜渐渐深了,木屋外,在寒风带来的各种嘶鸣声中,夹杂其间是清晰的洞箫声。低沉、忧郁,如泣如诉。先是《二泉映月》:“来来米多多来米,梭辣梭辣梭来多梭.......”这哀怨的二胡曲,用洞箫演绎出来,又多了几分的凄凉。一曲终了,又响起《苏武牧羊》那悲壮中带有一腔的正气浩然。 箫声是从老何住处传出的。老何原是县“国风闽剧团”的后台乐工。后来剧团几个漂亮的旦角,都去当了“解放婆”。“台柱”倒了,剧团就散了。老何只身下放到这个村子。闲时无聊,他用当地一种质地特别的“苦竹”,自制了一支既可横吹当笛子,又可竖吹当洞箫的管乐器,音色清亮,别具一格,特别在宁静的夜晚,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闲暇时,他常抱着一本厚厚的曲牌“工尺谱”,一会横吹,一会竖吹。横则乐音清脆悠扬,欢快跳跃,令人兴奋;竖则伤感、哀怨,催人泪下,极富感染力。 “高山流水”,老村民听久了,都成了他的知音,不但能听出彼时彼境他的心声,还能听出点弦外之音。比如今晚这箫声,似乎让人预感到这个长夜,村子里将要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 (二) 当哀怨的箫声停息,整个村子沉入睡梦中时,村西头传出几声犬吠,有人脚步拖沓地走着,口中哼着字句含混、粗野的情歌:“溪水流去又流来,娘子为哥做奴才.....”接着是一声木屋的大门被“吱呀”地推开,又被重重地关上的声响。 过一会,那屋里传出几声撕心裂肺、凄厉的女孩哭喊声,男人的呵斥声。接着是女孩压抑着的低泣,男人气喘声和床板咔吱、咔吱有节奏的响声。 那低泣声、喘气声和床板声混杂一起的声音,持续了一阵后,只剩下女孩的抽泣声和男人粗鲁的打鼾声。忽然,一声稚嫩的喊声:“姐姐,我要尿尿!”泣哭声停止了。只剩下男人雷鸣般的呼噜声了。 与传出这些声响的人家,仅一壁之隔的是村民大包嫂的木屋。这一家人修路回来洗洗刷刷,吃完红薯粥后,就陆续躲进自己的房间。大包嫂去关大门时,看见隔壁家的女孩,正勾着头站在门口。大包嫂赶忙拉住她手:“锦秀,有事?”女孩正要开口,看见一男人从自家后门走出来,像在找她的样子,还粗声粗气地骂了道:“死到哪里去!”便直径往村东头走去。 等那男人走远后,锦秀才轻声地对大包嫂说:“婶,他说晚上要到我房间睡,我怕!”女孩说完即从大包嫂那双大手中挣脱,快步回自己屋去。 大包嫂站着楞了片刻,凭着女人的敏感,想到了什么,却无奈地叹口气关上了自家的门。 大包嫂躺下后毫无睡意,加上冬季老寒腿痛,以至后来隔壁家所有动静,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曾推了下身边的大包,气愤地说:“那畜生又在做伤天害理的龌龊事了。锦秀命真苦呀,母亲刚下葬几天”。 性格懦弱的大包也没睡,低声地告诫老婆:“那人惹不起,你不要多管闲事。”说完拉着被头缩进被子,忽然又伸出脑壳,恨恨地说:“老天爷都看着,会有报应的!” 大包嫂口中的锦秀,今年15岁,9岁时和6岁的弟弟金根,跟着当老师的母亲,来到了这个叫“福舟”的小村子。 “福舟”原叫“难舟”。位于古称“上府山”的北部永顺场,紧挨闽江水系上游的福阳溪旁。福阳溪从闽北大山的深处,流经永顺场段北部时,一条水量丰沛的支流加入。经过千万年的冲积,在会合处形成了一个两头尖、中间大的舟形沙洲。沙洲背靠连绵的山林,地势宽阔平坦,半沙质的厚土层,松软、肥沃,草木茂盛。 不知从哪朝哪代起,陆续有逃难的人,或饥荒兵燹,或躲债逃丁,或男女私奔,也不乏为非作歹被追杀而亡命天涯者。来者有拖家带口,有单枪匹马,在这里安营扎寨后,刀耕火种,荜路蓝缕,一代代繁衍生息,形成了眼下这二三十户、百来人口的小村庄。 人是七零八落地来,盖的虽是一色低矮的双层木屋,却也是七零八落的不讲朝向,不按序列。有挨得很近,有相隔甚远。从高处看下去,一座座木屋,像是一把棋子随意撒在棋盘上一样。又因村民都是背井离乡逃难的,就给村子取名叫“难舟”,一艘承载着逃难人的帆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共同的命运,让这些来自不同区域,操着不同乡音的人,互相抱团取暖,孕育出了海纳百川,善良淳朴的民风。 1949年解放了,“东方红,太阳升”,人民不再有苦难了。新成立的农会,把村名改叫“福舟”,有福之舟。 (三) 对丈夫的那句“报应说”,大包嫂气愤不平地回了句:“报应、报应,老天爷早就瞎了眼了!”说完背过身子。勾起了自家身世的回忆。 也是一年的冬至日,但那是民国1919年12月21日,距今已40年了。傍晚,村里老实巴交的蔡秋豆夫妇,吃完村里的修路宴,回村西头单门独户的住屋不远处,就听见屋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无儿无女的夫妇俩,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推开虚掩的大门,只见堂屋正中放着自家的两只簸箕,掀开盖在面上的旧棉袄,里面各有一个浑身还沾着血水,脸色发青的婴儿。婴儿胸前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好心人收下我的双生女吧。落难人不具姓名敬拜”。 秋豆忙冲出门四处张望,不见周边有任何陌生人的面孔。夫妇愣了一会,想到自己年近40未有子息,当是上天恩赐的,便收养了下来,给俩女婴取名大妹、二妹。大妹就是现在人称大包嫂的她自己。 大妹、二妹长大到十七、八岁,可以谈婚论嫁时,秋豆夫妇盘算着给大妹招个上门女婿,养老送终,二妹有适当人家就嫁出去。 说来也巧,那年秋后农闲季节,村里来了俩做细木的年轻人,给村里两户准备娶亲人家打家具。早些年,婚家新媳妇娶入前,婚房里都要有一套像样的家具,大床、立柜、五斗橱、梳妆台等,而且要做工精细,雕刻有喜庆吉祥的图案。 两个细木师傅姓包,是兄弟。哥哥22岁,村里人叫他大包;弟弟小两岁,叫小包。哥俩心灵手巧,工价公道,又有人缘,村里好几户人家都乘这个机会,打些家具等儿女成家用。大小包这在村里一住就是大半年。 这期间,村里人知道兄弟俩都未成家,老家在江苏苏北农村。少年时父母早亡,跟着当木匠的大伯学细木手艺。抗战全面爆发后,前方兵员吃紧,后方抓丁,兄弟俩带上木工工具离家,一路靠给人家打家具谋生。 这些情况传到蔡豆秋夫妇耳朵,动了心思,有意招大、小包为婿。经村里人出面撮合,巧的是,大包、小包也早已看上大妹、二妹,经人一说就应允了。很快亲事就订了下来。第二年,兄弟俩精心打造了两套家具当“聘礼”,做现成的的驸马爷,入赘蔡家,做了大妹、二妹的夫婿。 婚后大家都夸这两对很般配。大包性格内向,埋头干活,大妹外向泼辣,当家理计;小包生性活泼,有主见,一家之主,二妹唯夫君言听计从。虽说村夫农妇,却也算琴瑟和谐之家。 农时大包、小包在家耕种,农闲依旧外出到其它乡村打家具。大妹连生四个女儿,算命说他们命中注定没男孩,以后少不了也要招门亲。二妹生一男一女,那年代虽不讲计划生育,但也知足了。 几年后大妹、二妹父母相继去世,孩子也逐渐长大,住房显挤。大妹就在老房的边上盖了座新房,老房留给二妹一家住。 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过了旧历年,大、二包俩兄弟就商量多年未回老家,决定叫小包先回老家看看,等夏收后,两家大小一起回苏北会会亲。 可谁也没想到,小包这一走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让两家人陷入了痛苦的思念中。 (1129) (四) 大包嫂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了,却进入了一个梦境。她先是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向她走来,“卟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说:“大妹姐,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儿!救救我的两个孩子!”大包嫂定眼一看,是刚去世几天的锦秀妈——安老师,连忙俯下身子扶起对方,连声说我明天叫大包去乡里告那畜生。安老师再跪地三拜后,腾云驾雾而去。接着,大包嫂看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身子一歪一扭地迎面走来,朝大包嫂一脸坏笑地说:“你守着大包那么个木头人,只会生没把的,要是跟我.....”还没等他话说完,大包嫂上前扬起手,“叭”地给了对方一记耳光,骂道:“畜生!”话音刚落,天上一声炸雷,云端上站着安老师,手往那臭男人一指,男人的脑壳顷刻间炸裂,无头尸体向大包嫂仆倒过来...... 大包嫂一下子惊醒了,坐起来揉揉眼睛,定了定神,看到晨曦透过木格窗,黑黝黝的屋里渐渐有了亮光。她忙起身,穿上件旧棉袄。走出房间后,先到堂屋轻轻拉开大门一道缝,看隔壁房还没动静,又掩上门到灶间烧水做饭去。 大包跟着也起来,挑着两只空水桶出门,踩着满地的白霜,到后山沟挑水去。回来看大妹心事重重地坐在灶口,又想到自己昨晚说了句“报应”的无用气话,愧意中却有了主意,走近大妹小声说:“你今天找锦秀问清楚,要是那畜生真糟踏了她,我找小包去,他好歹现在也是个吃皇粮的人”。大妹点点头。 小包那年回苏北老家失联四年后,到解放的第二年,1950年的冬至日,全村老少正在修路。看见一个穿干部服,左肩上挂着个小挎包的人,向村里走来。眼尖的村民,看到后大声向后面喊:“二妹,小包回来了!”大家都停了手上的活,围了上去,果然是小包。 原来小包那次回老家的当儿,日本鬼子是打跑了,可自家“兄弟”却打起来了。节节败退的“国军”四处抓丁拉夫,小包在途中被国民党部队抓去当挑夫。不久,在战场上被解放军收编,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长江支队,随第三野战军第十兵团进军福建,接管地方政权。1949年秋,部队入闽到浦城县时,他被留在地方,成为当地第一批南下干部。万事开头难,因为忙和路途远,交通通讯又不便,他一直无法联系上二妹和大包一家。直到最近,他才告假匆忙回来一下,第二天就要带二妹和孩子赶回新住地。 傍晚,在修路宴上,小包、二妹一家,向乡亲一一举杯敬酒道别。席间村民们一如过去充满浓浓的乡情之外,又多了一份依依惜别之情。 第二天,小包和二妹一家,带上简单的行李,去了工作之地。大妹把空着的老房锁了,但心想木头房无人住,久了容易生蛀、朽塌,若有人要住可以让人住。 不想,过了些时日,村里接到上头通知,说过了年要在村里办个初小复式班,解决村里低龄儿童上学问题。通知说,派来的是个女教师,还带着两个孩子。村里管事的想到大妹的老房最合适,既可当教室又可当老师住家。找大妹一商量,大妹便就满口答应了。 (1136) (五) 坐在灶口的大包嫂,听大包一说,便掰着手指算了下,今天正好是锦秀妈的“头七”。 天大亮后,大包嫂就走到老屋后门,听屋里还没动静,就敲了敲,大声对着里面喊说:“锦秀,起来了,今天你妈做头七,我陪你去坟地烧点纸,听见了吗?” 好一会没应声,大包嫂心想是不是锦秀身体不适,起不来床,正犹豫着,锦秀传出话说:“知道了婶,我就起来。”可话音刚落,却屋里传出男人恶狠狠地说:“不要去!你今天哪也不能去!” 这话像火上浇了油般,把积压在大包嫂心头一夜的愤懑,彻底激怒了,她站到男人房间的窗下,冲着里面先大声来句:“姓赵的,你听着,我也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小叔子是国家干部,别人怕你,我不怕你!”接下来就是一顿破口大骂,文不加点,连珠炮式的骂道:“赵土旺你不是人,是狗,野狗、恶狗、癞皮狗,连狗都不如,你烂心、烂肺、烂肠子,你会遭五雷劈,被牛头马面拖去下油锅........”骂到这里有点气接不上,大包嫂停了下,突然想到什么,又提高嗓门:“狗土旺,拉长你的狗耳朵听着,你今天要拦着锦秀去给她妈做头七,你马上给我滚出这座房子,这房子是我的,我要收回来,你给我滚、滚、滚!”配合三个“滚”字,她扬起右手用食指,向前一字一戳的,好像眼前真站着她骂的那个臭男人一样。 听到厨房里有动静了,大包嫂朝厨房喊了句:“锦秀,婶在家等你。”这才回自家。 太阳升老高了,村民们听见生产队叫出工的哨声。吹哨的是跛足队长林木,从村东到村西,一路一步一拐地走着,像只在海浪中行驶的小舢板。边走边吹哨子,还大声喊:“出工啰!”“啰”字尾音拖得长长的。 自年初闹饥荒,生产队也学城里机关企业,搞“劳逸结合”,缩短下地干活时间,迟出工、早收工。其实,村里每家大人一早都空着肚子,先上自留地干活去了,然后回来喝点“瓜菜代”,听到哨子声后,才三三俩俩地下集体地里干活。 说起这村里的农民也学城里工人搞什么“劳逸结合”,让各家有点时间下自留地干点活,这还是队长林木出的主意。至于这村子咋会叫一个残疾人当队长,那就是古语说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了。 林木少时得小儿麻痹症,落下个瘸腿。但腿瘸,脑不瘸。没文化,不等于没思想。家人、村人,原都认为他这辈子铁定要当光棍。可到了雄性荷尔蒙浓度高到需要释放的时候,他对外宣布了他的择偶条件:四肢健全,其它不论。他成功了。才20岁那年,他就娶回了一个大他六岁的女子。此女除脸相丑陋,身体却结实得像头牛。婚后为他生下了绝对纯种的两男一女。光这一点,直叫村里少数无时不提防后院起火的男人,羡慕得恨不得自己一头撞到墙上。更让他们不可思议的是,这女脸丑心不丑,把林木当儿子养,当爹妈供,说他腿脚不利索,只要他动口,把家里的活计、家计安排好;动手的家里家外所有的活,她全揽了。一个五口之家,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村人无不称奇。 有女私下问林木嫂,为什么对丈夫这么好?她说:“我没‘面子’他给我‘面子’,这样的男人我不能亏待他。”这里的两个“面子”,显然前者指的是脸面、长相,后者说的是“夫不嫌妻丑”,以诚待之,敬重有加。 就凭林木有自知之明,知己知彼的务实、实干精神,村民们拥戴他当队长,一干就是20年,实在是有眼光。有吊书袋子的说,林木这也算是儒家“修、齐、治、平”在农村小天地的成功案例吧。 (1308) (六) 听到哨声,大包就扛着锄头出门了,大包嫂故意大声说:“大包,记住今天要给小包打个电话,问问他能不能回来一下。” 恰好这时,老屋那个男人披着件旧军大衣,走了出来。伸手从路边的竹篱笆上掰根小竹片,插进嘴里作剔牙状,像刚吃了大鱼大肉的样子。看见大包嫂在门口站着,故作笑脸朝她说:“吃了没有?我叫锦秀上午跟你去,我今天有事,就不去了。” 大包嫂等他过去,朝他身后“呸”地吐了口痰。回过头看见锦秀和她的弟弟金根,已经站在她面前了。金根背着书包上学去。早前课堂已搬到生产队的仓库去了。眼下课时也减少,十点才上课。 大包嫂看金根走后,爱怜地摸了摸锦秀的头,看着锦秀稚气未脱的脸,惨白憔悴,双眼肿得像小红桃似的。叹了口气,将她手中的小篮子接过来,牵着她,一起往村东头的河边走去。 这刚被大包嫂骂得狗血淋头,又与锦秀姐弟住一处的赵土旺何许人也? 赵土旺说起他自己的身世时,开场白要么学小学生的口气:“我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要么搬《白毛女》的台词:“旧社会把我人变成鬼,新社会把我鬼变成人。”外加一个动作和一句话:拍着胸脯,“我是响当当的雇农出生!” 民国32年,即1946年夏季的一天傍晚,二十好几的他,一身褴褛,蓬头垢面地背着讨饭家什,提着根打狗棍,从河对岸搭渡船来到村上。他说自己是尤溪人,20岁那年新婚之夜,妻子遭当地大土匪卢兴邦手下人虏掠,家破人亡,他只身逃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靠丐讨为生。 进村讨些食物后,天黑时钻到村子李阿茂屋外的一间柴草间睡。连着几天了都这样。村上人见他好手好脚、年轻力壮的,开始拒绝施舍,劝他或走或留下找点事做。 那时正值夏收农忙季节,祖籍也是尤溪的阿茂,出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加上眼下正忙,自家人手少,便留他帮工一个月,约好包吃包住,一天一升米,折成钱也可以。 暂无处可去的土旺就留下了。下地干活后阿茂发现他犁、耙、插农活一件都不会,就会干点粗活却又不肯出力,而且三顿要好饭好菜,晚餐还要讨酒喝,说是解乏。好吃懒做。 农忙过了,阿茂就跟他结了账。他扛了一大袋米,仍赖在阿茂家的柴草间。但此时村里人对他,已没有初来时的那么厌恶感了。相反还觉得他挺有人缘,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加上长相一米七八,国字脸,五官周正,细皮嫩肉的。很受村里一些人待见。 村里几个老光棍尤爱听他讲女人经。说者眉飞色舞,听者直咽口水。那一套套勾引女人的手段,不仅老光棍们,就是有家室的听了也是热血沸腾。他一见妇人解怀喂奶,便伸手装着逗小孩,揩一下油。有人暗地里看见他在柴草间,抱着母狗、母羊做那见不得人的事。 一天快晌午,几个村民在村头大树下歇息,一过路算命先生讨口茶喝时,不意看了眼土旺,便对他说:“给你看个相,不收你钱,怎么样?”土旺立马把脸正对着算命先生。先生问了属相掐指一算说:“正好奔三。古人说三十而立,一个大坎。”接着有根有据地说:“依你面相,‘上停’主青少年,虽显高长丰隆,但运势不顺,并不得意;‘中停’主中年,还算厚而有肉,按理接下来有二十年的官运、财运;至于‘下停’。”算命先生止住,转而说:“送你四句话:‘相由心改,心能改命;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说完起身走了。 (七) 看命先生这番话里“二十年的官运、财运”一说,让在场的人,对土旺有点刮目相看起来。而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使他原本一身的痞气,变成了有点名气、甚至还有点霸气。 因为穷,村子男人讨老婆难。好不容易娶个老婆都像宝贝般宠着,如果老婆长得标致点的,更是脾气大,家人都要让她三分。 村中有个女的,邻县人,有几分姿色,嫁过来后还陆续介绍了两个自己的闺密,嫁到村里来。所以无论她在家里还是在村里,都很被人高看。但这女的有个坏毛病,就是一跟家人吵架就往河边跑,边跑边大声嚷着:“我要死给你们看!”每次吓得家人或村民紧追上去拉了回来。回来后家人只好千哄万许地让着她。 不知是有样学样,还是这女的暗里教唆,两个同乡,还有村里其他女的,也时不时地演一场这样的闹剧,很让村里人头痛。土旺知道这事后,便拍着胸脯对村人说,以后发生这样的事,你们叫我,我有办法治治她们。 这天,带头的那个女的,跟婆婆小吵后,又往河边跑,可这时家里男人都不在,婆婆只得叫邻里,可周边也没有一个大男人。凑巧,土旺就在附近闲逛,听到叫声后,就朝河边追去。眼看就要追上那女的时,土旺故意装着累了追不上的样子,放慢脚步。而女的也不时地回头看,发现后面人还没追上,便放慢脚步,土旺见了也放慢脚步,前后两人就这样保持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眼看前面就要到河边了,那女的回头看土旺还没追上自己,脚步放得更慢,喊声却更大了。当女的到了河边,站在临河的条石上,一边仍大声喊:“我要跳河了!我要死给你们看!”一边弯腰去卷裤管,透过自己的胯下,想看看后面那人追来了没有时,却发现土旺已笑眯眯地就站在她身后的小土堆上看着她。她猛地直起身,迟疑了下,像等待着什么,不想土旺却大声说:“叫呀,跳呀,后面没人来。” 女的这才犹犹豫豫地把裤管再卷高一点,然后慢腾腾地提起一只脚,试探性地伸到水里,原来的喊声变成咕噜声。当她第二脚也进入水中,并随之向前一扑,几乎在同一时间,土旺从土堆上俯冲而下,紧跟其后入水。 这段河流水深,但水流平缓得像潭死水。土旺水性很好。入水后先绕着女的身边转,看她扑腾得差不多了,便靠上去抱住她的双脚往上顶一下,让她缓口气后,再往下拖灌口水,就这样一上一下折腾得她毫无气力后,土旺在水中把女人的裤子扒了下来,将她往岸边推去。女人脚触地后赶忙爬上岸,这时岸上已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光着下身的女人,急忙猫着身子躲进岸边的芦苇丛里。土旺从水里提着女人裤子上了岸后,把裤子扔了过去说:“快穿上回去。”女的等到家里人送来干的衣裤来穿上了才回去。这以后村子里,很长一段时间听不到有人喊跳河了。 此后,被村民看好的土旺,虽然人还住在柴草间,三餐饭已吃现成的了。到点,随便走进一家打个哈哈,人家一句:“吃了没有?没有就这里随便吃点吧。”他就不客气地拉张凳子坐下。有些人家多天不见他,还会念着,就连后来的村妇女主任,对他也颇有好感。 (1207) (八) 俗话说“看命先生半路死”。多数人以为这是诅咒看命先生的话,其实是嘲笑看命先生满嘴冒泡,连自己会死在半路上都没算出来,证明算命人的话不可靠。但在土旺身上的“预测”、“警言”,却分毫不爽。至于官大官小,有权就算官,财多财少,发了财,哪怕是横财就算财。 转年就到了1949年底,全县解放。小村子四处贴着:“庆祝解放”、“建设新中国”、“人民翻身当主人”的红标语。 这年冬至修路宴上,多了一道菜名叫“翻身菜”。就是将原来“清炖王八汤”里的王八,翻个身四脚朝天炖,露着整个腹部白嫩嫩的细肉。大家正惊讶举箸不解时,被土旺使个眼神和一脸的坏笑明白过来了。于是有男人嘻皮鬼诈的,有女人红脸勾头的。土旺为自己的创意,一脸的猥亵。 转年,工作组进村,组长姓温,因长着个大脑壳,村民背里叫他“猪头温”。旧时有种病叫“猪头瘟”,就是脸与脑袋肿得跟猪头一样。“猪头温”成天拿本笔记本,挨家挨户搞调查,或跑到田间地头,丈量田亩。开始是由村里一些老村民陪着,但腿脚和嘴巴都不利索,赵土旺就不请自来跟在一边,能说会道,人又勤快,很得“猪头温”的器重。 一天“猪头温”到他住的柴草间看了看,里面烂锅、烂碗、烂灶,床上破被、破帐、破席,问他:“这就是你的全部家当?”土旺连连点头并补充说,柴草间还是借东家的,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猪头温”在本子上的赵土旺名下,写上一行:“雇农,赤贫,苦大仇深,依靠力量”。 过了1952年的旧历年,一场暴风骤雨式的土改运动开始了。诉苦会、批斗会、分田地、发浮财、评成份,划阶级,成立农会,“天翻地覆慨而慷”。从此,维持旧中国农耕社会秩序的传统,乡绅与宗法管理体系和维系人际关系的基础,土崩瓦解,不复存在了。 随着成分的划定,原来的村民,被分成三六九等。新成立的村农会主席赵土旺,小人得志,占尽风头,吆三喝四的。广大“贫下中农”是新社会农村的基础和依靠力量,富裕中农是团结对象。少数打入另册的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是专政对象,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全村当时评了四个“四类分子”。地主柯阿焕土改中被处决。富农李阿茂,就是收留赵土旺的“东家”。诉苦批斗会上,土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东家怎么剥削他,骂李阿茂比黄世仁还黄世仁。土旺带队抄他家时,熟门熟路地把阿茂存在箱底的30块“袁大头”,装进自己的口袋。事后警告“东家”要说出去,以后有你好果子吃。李阿茂的房子被割一半归土旺所有,兼作农会办公室。坏分子两个。一个叫“红仔”,人称“鬼精”,爱发牢骚讲怪话;一个是当巫婆,装神弄鬼的。 从此,“成份”二字,使这个小村庄的人,与全国解放了的土地上的所有人一样,像身上附着一张看不到摸不着的符咒,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它左右着每个人的政治乃至肉体的生命。导演出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 (1122) (九) 大包嫂与锦秀来到了村东尽处,一块临河隆起的沙丘上有座新垒的,也是沙洲仅有的坟墓。因为村里所有已故人,都安葬在村后的一块称为虎穴的风水宝地。而锦秀妈生前交代,要把她葬在这里。一年前,村里一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孩,就选择在这里投水自尽。 坟前竖着一块香樟板做的墓碑,用红漆写着“慈母安妮之墓(1921——1959)”,落款“女儿冯锦秀,儿子冯金根泣拜”。 锦秀妈是土改后第二年,带着锦秀姐弟到村里当老师,教新开办的“初小复式班”的。村里大大小小都叫她安老师。 民国时村里只有一家小私塾,念点蒙学《三字经》、《千字文》之类。大点的孩子,要走好几里路到中心村上新式小学。年前,村里已跟大包嫂商量,借她家的老屋办这个班,所以过了年,大包嫂就把房子收拾干净,等她们来。 元宵刚过,正月十六的上午,由中心校的一位工友,挑着行李送老师母女仨来了,大包嫂连忙拿钥匙开了门。 进了屋,老师先自我介说她姓安,叫安妮,然后把靠在身边的两个孩子,轻轻推向大包嫂面前,说:“女儿叫锦秀,9岁,儿子金根,6岁。”两孩子腼腆地向大包嫂说声“姨姨好!” 大包嫂爱怜地一手拉一个,端详着他们。模样都长得乖巧伶俐,一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看就与农村孩子不同。对他们说:“等会姐姐拿东西来,你们就不客气吃点哦。” 大包嫂女儿端来茶水和零食。工友喝了杯热茶,小声告辞。两个孩子随母亲走到门口,向工友招手:“表叔慢走。” 乘两个孩子在一旁吃零食,大包嫂就带安老师在屋里、屋外转了转,熟悉一下环境。转到后门时,指了指自己的房子:“我就住隔壁,以后有什么事,家里缺什么,尽管说,不要客气。”边说边上下打量了面前这个身子骨瘦弱的同龄人,交代说:“今天中午、晚上两顿,都到我家吃,正月正头,家里吃的东西都现成,只是乡下粗茶淡饭。”然后说完从后门回去准备午饭。 大包嫂刚走到自家门口,听见后面传来大嗓门:“欢迎欢迎,老师辛苦了。我是村农会主席赵土旺。”安老师赶忙伸过手并说:“赵主席好!以后多关照。”只见赵主席眼睛盯住老师姣丽的脸,两手同时紧握着她白嫩的手,直到老师要抽回自己的手时,他才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赶忙也缩回手说:“叫我土旺就好了,农会刚成立,事多,今后有什么需要村里帮助的,直接找我。”他把“直接”两个字说得很重。然后又压低声音说,“我的办公室就在村西头,一问就知道。”说完歪过头看了看两个孩子,点点头走了。 一直侧耳听着的大包嫂,这才走进自己家。大包回来,大妹轻声对丈夫说:“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安老师,像个苦命人。” 也许是女性的第六感官,大包嫂这个看似大大咧咧,一字不识的村妇,一番相见便对安老师,心生莫名的怜悯和担忧。 (十) 整个50年代前半期,小村子跟全国广大农村一样,经历了镇反、剿匪、土改,然后组织互助组,进而土地入社,成立初级农业社。到了1955年的下半年,紧接着开展“肃反运动”,即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运动。 年底的一天下午,安老师正指挥学生教唱新歌:“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着我们 ,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忽然,教室门口出现三个男人,其中一个是乡公安特派员,背着把驳壳枪。特派员用不容分辩的语气对安老师说:“你把课暂停一下,县里人有事找你谈。” 安老师赶忙宣布下课,让学生们到室外自由活动。 三人进了教室,特派员介绍两位是县“肃反办”的工作人员,有事要找她。一番询问后,安老师进了房间,三人也跟着进去,看着安老师从一柜子里翻出一个纸包,交给了他们。其中一个仔细看了里面的物件,与随身带的笔记本上核对了一下,便开了张收据,说要带回去审查,什么情况等通知。 三人走后,安老师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一脸茫然、恐惧。 那是1949年临解放的一个深夜,住在小镇上的安妮家,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住在前院的是丈夫的表弟阿清,惊醒后起来开门。才拉开一道门缝,一个黑影把一件东西往里一扔跑了。阿清拣起来看,是一个密封的小纸包,上面写着门牌号和收件人安妮名字。 第二天一早,阿清将纸包交给了表嫂安妮。一看是丈夫的笔迹,忙打开,有张小字条,说他即随国军败退去台湾,叫她母子保重,希望有生之日一家团圆。落款日期是三个月前。包里有一叠丈夫军旅生活的照片,其中有张一身戌装,骑着高头大马,威武英气。还有一纸是授于他国军某骑兵团团长的委任状。安妮看完匆匆收存起来,两行泪水已扑簌簌地流下。在一旁的表弟阿清却喜颜于色地说:“表兄当团长啦!”安老师作个手势叫他莫说出去。阿清应了声:“知道。” 睹物伤情,安妮不禁回忆与丈夫最后一次的相聚。她与丈夫冯国雄结婚第二年生下大女儿后,丈夫把她送回闽北小镇家里。抗战胜利的第二年春节,负了伤的丈夫告假回来住了几天后,就被紧急召回。当年冬天,她生下了金根。如今收到这些信物,人却难以再会,便想保存好,等孩子长大,认认自己的父亲。 现在这包信物突然被拿走,安老师感到事件不像当初自己想象的,只是私人信物。她一夜未眠,思前想后是谁把这事讲出去的呢?只有三种可能:一是表弟阿清;二是当初送信人,三是家遭贼被发现。但她分析,第二种可能性很小,送信人之前未暴露身份,说了只会引火烧身。第三种可能性也不存在,箱子从没发现被外人翻动过。思来想去,只有第一种,也是她最不愿意想到的。因为丈夫家是表弟的大恩人,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呢?要交出去也可以跟自己先打个招呼呀! 第二天安老师托人,叫在中心校当工友的表弟,抽空来村里一下。 (十一) 阿清本名林觉清。少年时在老家闽清乡下,有上顿没下顿的。18岁那年半夜山洪爆发,房子被冲垮,父母被大水卷走。孤身一人的他,投奔到“上府山”小镇上的表兄家。表兄家给他点本钱,让他跑墟场做点小买卖。三年后还帮他娶了门亲。那年表兄回来,临走时还嘱咐他代为关照表嫂母女。阿清拍着胸脯说:表兄放心,阿清知恩知报。 解放后,安老师因上过中学,被聘到镇小学当教员,她还介绍丈夫的表弟阿清到学校当工友,多份收入。 很快,中心校人回话说,阿清早已不当工友,被调到县供销社当售货员了。安老师一下呆住了,也立刻明白了,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 “是祸躲不掉,是福推不走”。半年后的一天下午,还是那个公安特派员,带着另外两名县干部,还有中心校校长,本村几个干部,其中有农会撤销后改任村治保主任的赵土旺,来到教学点。 一位县干部,边口头核对了安老师的姓名年龄等项后,边从公文包中取出一纸公文,一脸严肃地宣读:“安妮,女,现年38岁,原籍不详。系逃台国民党反动军官冯国雄之妻,因匿藏其反动丈夫伪军照片及委任状、书信,妄想变天,里应外合,思想反动,丧失立场,已不适合从事新中国教育事业,现决定开除其出教师队伍,就地落户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以观后效。” 所谓“以观后效”,就是把“历史反革命”帽子拿在群众手中,根据今后的表现,可戴可不戴。安老师只觉得一阵头眩快要瘫倒时,治保主任赵土旺眼疾手快地一个箭步上前,扶了她一把。一副“英雄救美”的样子。 接着,中心校校长宣布,该村教学工作由新安排的程老师接替,校长还建议村里另择地点做教室等事宜。 那晚,安老师家没做饭。大包嫂将事先煮好的饭菜,叫女儿一起送过去。大包嫂劝她吃点,陪着她,说些宽慰的话后,本想起身回去,却看到门外不时闪过一个人影,她心里有数就多坐了会,等那人走了才回家。 她到家跟大包说,这么个瘦弱的女人,日后怎么下田做粗活呀。就那一田的蚂蟥都吓死她。 有一次安老师带学生下水田劳动,一下田就被两只蚂蟥叮在了白嫩的小腿上,黑乎乎的两团,吓得她失态地大声惊叫,不知所措地站在田中间。学生赶忙将她扶上田头,把蚂蟥拔下来,她捂住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看。 大包想了想说,明天去跟支委老池说说,先安排她去河边捡鹅卵石。当时鹰厦铁路正在铺轨,上级给铁路沿线地方下达任务,负责供应铺轨的石子。 大包嫂陪着锦秀在墓前烧了些纸,自己也在墓前捻了三拄香作揖:“好姐妹,放心去,孩子我们会帮你照看。”说着拉起衣角,抹了湿润的眼睛。 做完这一切,大包嫂拉着锦秀并排坐在坟前。阳光一览无余地照着整个沙丘,照在她们身上。但锦秀的心却是冰凉的,泣不成声地诉说了昨晚被强暴的经过。 她们身后的坟茔,犹如逝者盘坐着,凝听着女儿的凄诉,凝视着脚下湍急的溪水,不舍昼夜地穿过千山万壑,汇入闽江,奔向东海,奔向“一湾浅浅的海峡”! (十二) 大包嫂和锦秀回到村里,都得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说村里的柯官生、“红仔”和金根,三个人被戴上手铐,抓到公社去了。说是昨夜有人在生产队办公室门上,贴了两张反动标语,一张写“打倒三面红旗!”一张写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缺衣少食”。都是用铅笔写在小学生作业纸上的。早上被人发现,公安特派员下来作一番调查,认为这三人有重大嫌疑,带走作进一步审查。 “三面红旗”,指“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是当时最响亮的政治口号,谁反对谁就是现行反革命,严惩不贷。 锦秀一听弟弟被抓,一下子吓呆了,欲哭无泪地半天说不出话。至于为什么抓这三个人,村里人心里多少有点底。 柯官生20出头,是土改时评上地主并被处决的柯阿焕的养子。见人都是笑,却一脸的麻豆,那是四岁出天花留下的。那年他随父母逃荒途中失散,一个人昏倒在村路边。是村民柯阿焕路过看到抱回家,精心护理了两天两夜未见醒来。柯家人只好用几块柯木板,钉副小棺材装了,准备第二天扛上山埋了。没想到半夜听到小孩哭声,柯家人起来翻开棺盖一看,小孩竟睁开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陌生的一切。从此他被柯家人收养下,取名官生。意即棺材里重生。 这柯家在村里算是第一大户人家,祖辈从南安落脚此地后,经三代人愚公移山式的开垦,到了阿焕这一代,已有田园大几十亩,积有一定的家财。因田亩多,大忙时雇过工,也分些田地给人种,收些田租。还放过高利贷,给小镇上的生意人。当过国民党的“甲长”。但平日里夫妻仍是克勤克俭。勤到无论寒暑,起早贪黑下地干活;俭到清茶淡饭,旧布粗裳。土改阿焕被镇压,官生养母收尸时,抱着丈夫的尸体哭道:“阿焕呀,你做人不值呀,一辈子没穿过袜子。” 阿焕夫妇节俭,却乐善好施,每年修桥铺路修路宴他家都出大头。官生小时聪明好学,柯家送他上私塾念过两年书,村人戏称“秀才”。 土改那年官生十二岁,养父被拉到镇上集中公审后,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时,混在看台下的官生,竟然冲过去咬押他养父的民兵的手,被当场捆绑起来一起押到刑场。枪声响后,一排“罪大恶极”的地富反坏分子,全都面朝下趴倒了,唯官生没倒下,他一看身边脑袋开花的养父,便嚎啕大哭。 原来官生是被临时决定带到刑场“陪毙”的。“陪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刑罚”,就是把认为罪恶轻一点的、可以不立即枪决的人,在事先不告知的情况下,与被执行枪决的人混在一起,押往刑场。但负责执行“陪毙”的行刑者,枪里不上子弹。枪声响后,一排人都倒下,包括并未被真枪毙的人,也会下意识地栽倒。 据说“陪毙”的人,有当场吓死的,有回家后死于精神错乱的。但12岁的官生当时居然没有倒下,事后也没有精神错乱,算命先生说他:“命大”。 识文断字,又有如此大的“阶级深仇大恨”,被列为“反标案”的首选嫌疑人,是用脚都想得出来的。 至于抓“红仔”,那是他若干年前曾公开说过“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缺衣少食”这话。 (十三) “红仔”,四十出头。因脸上有块紫红色胎记而得名。村里人不分大小,都这样叫他,他的真实姓名没几个人知道。 他身材矮小,应了那句“浓缩的是精华”。年青时在集镇书场当跑堂,九流三教认识多了,脑子灵光,村民又叫他“鬼精”。因为人太精了,娶过两个妻子,其中一个还是过路的女乞丐,都跑了。一次村民在风水树下歇脚,有男有女。有人笑话他人长得矮小,那条命根子肯定也小得像条蚯蚓,女人才跑了。他竟“嚯”地站起来,走到那人的老婆面前,边解裤子边说,叫你老婆当场试试我这是蚯蚓还是棒槌。搞得那对夫妇都下不了台。 他还做了件挨全村人骂的事。大跃进各地农村大放“卫星”时,他给驻村工作组出了个“放卫星”的馊主意,说采取“并丘”办法,实现低产的山垅田变高产。就是到稻子扬花授粉期时,把其它山垅田的稻子,拔了集中到样板山垅田里。其结果是没几天那些稻子全部枯萎了。因为密度太大,不透风,发生稻瘟病,造成颗粒无收。而年底上面按上报放卫星的产量,计算村里的年产量来征购粮食,村里只得将留作社员的口粮,拿去完成征购任务,加快了饥荒的到来。 这人最致命的还在嘴碎。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解放了,他还时不时地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把革命胜利,说是“改朝换代,皇帝轮流当”,直称伟大领袖“皇上”,开大会宣读中央文件,他就说“金銮殿圣旨到”,更把驻村干部,叫作“衙门当差”等等。土改评成份时,工作组想治治他,可他穷得吃嘴穿身,一个农村无产者,一时拿他没办法。 正好这时发生一件事。红仔挑芋头到小镇墟场赶集,想换点盐巴。芋头还没卖,戴着红袖标的市场管理员来收费。他不但不交,还公开嚷道:“盘古开天地,都没见过收什么墟场费,你们共产党还要收!”当即被抓到镇上训斥了一顿,加倍罚款,这事让“猪头温”知道了,马上叫人把他平时对现实不满说的牢骚怪话,收集起来,加上他与某个村妇有染,乱搞男女关系,就给他定制了一顶“坏分子”帽子戴上。从此他的嘴巴才老实了。而这次“反标案”的“无衣无食”一语,就曾收集在他当年的牢骚怪话中。有案底在。 第三个嫌疑人也非空穴来风,单凭两张“反标”都是用小学生的作业纸写的这一线索,目标很快锁定在有“前科”的小金根身上。 自母亲被开除出教师队伍,接受村民监督改造后,平日的小朋友们都有点疏远他,有的跟他吵架时,还当面骂他“小反革命”。去年村里办起公共食堂,各家各户不准自家做饭,锅都砸了上交去“大炼钢”,全村人集中到旧仓库改成的食堂,吃共产主义大锅饭。小金根生性懦弱,怕大场面,装饭夹菜都抢不过人家。每餐都吃不饱。有一天,他跟平时要好的小朋友“牛倌”说:“食堂有什么好,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吃饭,我就讨厌!讨厌!讨厌!”连说带顿脚的。 没想“牛倌”马上向“猪头温”打小报告,学校下午就组织开批斗会,说他对食堂不满,就是对“三面红旗”不满。 三个嫌疑人,“反标案”最终花落谁家呢? (十四) 整个下午,正当锦秀为弟弟揪心,欲哭无泪,度时如年地挨到太阳快下山时,有人跑来喊:“金根回来了!金根回来了!”锦秀和大包嫂,闻声几乎是同一时间,冲到门外。只见村妇女主任吴金妹,正牵着垂着头的金根走来。妇女主任说,查了没他的事,我下午正好在公社办事,叫我带他回来。锦秀一下子扑向弟弟抱住他双肩,失声哭了起来。金根却挺直着腰杆反安慰说:“姐,别哭,我没做坏事!”那镇静的神情,让人感觉他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大包嫂忙上前,掰开姐弟,一手牵一个,拉进自己的屋里。 妇女主任刚离开几步,突然回头招大包嫂出来,小声地说,土旺下午也在公社,不知道什么事,神色有点怪怪的。本来孩子叫他带回来,他说他不管,叫小孩自己回去。还说他这几天有事。我这才把金根带回来。说完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大包嫂,大包嫂只“哦”了声,但没说什么。主任又试探性地问:“听说你早上痛骂了他一顿.......” 大包嫂“呸!”朝地面吐了口口水,“是呀,他能把我怎么样?”说完转身进屋。 进了屋大包嫂先交代金秀姐弟:“你们两晚饭就在我这吃,晚上我叫老二陪你们,那个人晚上不回来了。”说完进厨间煮了两个荷包蛋加块冰糖,端出来给金根压压惊。等他吃完了再问他被带公社后的经过。 金根下意识地搓了几下自己的手腕后,说起这大半天的经过。他说被带到公社后,在一间办公室里,办案人员先当着金根面,把他书包里的课本、作业本都翻出来,问还有没有其它本子,回答没有后,他们把作业本,翻了又翻,没发现他们想找的东西。就把两张写有字的作业纸,排在金根面前,让他看后,先是和颜悦色地问金根,那些字是不是他写的,或者说出是谁教他写的。还说坦白承认了,马上就可以回去。又拿出诱人的糖果、小人书,说了这些都归你。金根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办案人员便开始凶神恶煞般吓唬他说,不承认也可以照样把他关起来,然后跟你妈妈一样开除出学校,下地干活,劳动改造。再不认罪,可以把你枪毙。再后来,办案人员就拿了张白纸,叫他照墙上一行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万岁”写一遍。写完,他们就拿走,关了门。再后来,他们就叫主任阿姨带他回来了。 大包嫂小声地问金根:“你被铐了抓去害怕吗?” “怕,我不是怕我做了什么坏事,是我被戴上手铐,以后学校同学更会欺负我,可我没干坏事呀!”金根用近似哭腔说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现在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眼睛里像喷出两道火,牙齿咬得“咯咯”响。 幼年的苦难,可能炼就一个人未来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也可能让他从极度的自悲走向自毁,成为一个叫人闻风丧胆的撒旦。 又是一个漫长的冬夜。屋外的寒风中,依稀传来熟悉的管乐吹奏声,却是变幻莫定的一会竖吹,把那首陕北民歌,吹得似丧家在低泣慢哭。一会横吹,笛声骤起,却是高亢的时下传唱的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多来米梭辣来多,多来米来来多辣梭梭......” (十五) 转天一早,村子里传出了两个爆炸性:一是昨夜留在公社审查反标案的红仔,畏罪自杀了,说是用裤子扯成绳条,挂在双层的床架上;二是富农分子李阿茂夫妻,昨晚跑了,留下一纸字条。村里人闻讯纷纷冒着袭人的寒气,有的来不及多穿衣服,向村部跑去,探听消息。 只见村支委老池,火烧眉毛般忙得团团转。安排人去把红仔尸体运回来埋葬,向公社报告富农分子逃跑的事,派人看住红仔和阿茂的家。 一会,村民都聚到出事的两家门口,交头接耳地议论开。 红仔家大门是虚掩着的。其实那门关不关无所谓,破旧的木房,楼下只有一间房可住人。四周板壁都是裂缝,大的巴掌可以伸进去。顶上半层没铺地板,盖着一张晒谷子的破竹席。席上有口棺木,压住破竹席。 山区农村说上了五十岁要做寿,寿礼中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部棺木。贺寿的那天,棺木要放在二楼显目处,让来贺寿的人,进门抬头就能看到。家有几个上寿的老人,楼上就搁有几部棺木。棺木有讲究,家景好的,要找整株直径两人合抱以上的老杉树制成。家境差的就用一般大的杉树板。更差的就拿四块薄板钉一下。村民说,红仔这口棺木还算不错,是他30来岁时盖这座房子,将原本用来铺二层楼板的省下,先为自己打张百年“睡床”。要不今天只有拆几块门板,钉一下送上山了。 有村民看了看木屋边上连门都没有的小草棚。里面既是厨房,也是堆放农具、杂物的地方。灶台上用来烧饭煮菜的,竟然是一个缺了一边耳朵的砂锅,这种砂锅本来是用来熬中、草药的。去年国家号召集体吃食堂,家家户户把自家锅砸了支援大炼钢。后来食堂散了,锅却一时又买不到,村里像这样单身或家口少的人家,至今还有人用砂锅煮食的。 有村民把红仔家大门推开个缝,只见他家的大黄狗,正趴在红仔的睡房门口。那样子好像已经趴在那里一墼天了,还发出“嘤嘤”的婴儿般哭泣声。 要说红仔有什么家产,这只狗就算是他最大的家产了。这是只母狗,体形硕大。它原是只流浪狗,前些年的一天,在红仔破房子前打转,又向红仔腿上蹭,连着几天这样。红仔就动了心留下它,不为看家护院,只为作个伴。 开始红仔还担心养不起它,自己都吃不饱,哪有剩饭残羹给它吃。后来发现,它根本不用喂食,自己会四处翻找吃的。尤其嗅觉、视觉特灵敏。一闻到茅坑有人拉屎,或老远看见小孩蹲地上,就冲过去,常常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每次饱餐之后,都会到水沟喝点水,又将嘴使劲在水中划来划去,那分明是在洗嘴巴。 更绝的是这只黄狗有着惊人的繁殖力。发情时满村子里追公狗,个头小的公狗都吓得躲开。它一年两胎,每胎多则九、十只,少则四、五只。养大点红仔就抱到墟场卖,换点油盐酱醋。自己留两只养大杀了,部分现吃,部分腌、晒成狗肉脯。常年饭桌上都保持有一道晕味。也因了这,每逢黄狗哺乳期,红仔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省下些米,煮碗粥给它吃。 每天晚上红仔上床睡前,大黄狗就趴在床前,红仔一边抚摸它的头,一边对它说上一段义犬救主的故事。 当天,红仔尸体抬回埋到后山,那只黄狗也跟着上山,一路叫,那叫声有点像人号啕大哭。 打那以后,村里人就再也没看见那只大黄狗了。第二年清明有人上山扫墓,经过红仔的坟堆时,发现土堆前有一具狗的遗骸。 (十六) 阿茂家的大门是开着的。聚着许多村民,有大胆的往门内探头探脑的。厅堂正墙上方,仍然贴着张毛主席画像,慈祥、徽笑地看着大家。下方原先挂的几幅祖先像,和案桌上列祖列宗的牌位不见了。正堂一边的房门是开着的,另一边的门是锁着的。开着的是阿茂一家住的。村民低声交谈着阿茂为什么选择这时候逃离。 有说阿茂土改时评上富农,土地被分走了一大半。再后来土地都入社成集体的了。没有了土地,走到哪里还不都是靠出卖苦力吃饭,又何必要困守在这里呢? 有说是因去年他唯一的女儿,跳河自尽了。去年初国家颁布了《户口登记条例》,实行严格的城乡户籍二元化管理制。允许城镇人口往农村迁移,严格限制农业人口迁入城镇。其中最要命的一条是,男女婚生子的户口落户,随母不随父。这样城镇的男孩就不敢娶农村的姑娘,农村的姑娘难嫁城镇的男孩。可阿茂的唯一的女儿,去年初就找了个城镇男孩,到下半年要去打结婚证时,才发现未来自己生下的孩子户口,要落在村里当农业户,男的就吹了。阿茂的女儿想不通,就往村东头溪边一跳,了结自己的生命。 “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这一新的户口管理条例,也就是若干年改革开放后,为什么会有一个奇怪的人群叫“农民工”,他们在自己祖国打工,却要办理“暂住证”的原因。 阿茂房子的另一半是土改分给农会主席赵土旺作办公、住宿两用的,现在已经锁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自农业社成立后,农会就解散了,“猪头温”调走了,土旺没了靠山,但还安排个村治保主任给他当,管几个原来的“四类分子”,和后来又加了一个“帽子拿在手上”的安老师。 所谓“帽子在手上”,戴或不戴,都掐在土旺手中。这个私下被村民叫作“猪公”的治保主任,对这个长得娇小的安老师,早已垂涎三尺。公开场合下是假公济私,刁难她,派重活、硬活,软硬兼施,暗地里则什么下作事都使得出来。半夜从窗里往她房间扔石块,装鬼叫,喊些污秽不堪的话。安妮曾找过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却劝说:“你和他都是单身,你又拖儿带女的,半边人日子也难呀,不如合了,这样他也会关照你母女仨。”见安妮满脸通红,主任又开导说:“农村人,说话直来直去。我们做女人的,嫁给哪个男人,灯吹了,不都一样?只要男人会对我们好,日子也就这么过就是,什么感情不感情的。” 有口难言,求告无门的安妮,听了只能是默默地走开。后来又在妇女主任的撮合下,她心里纵有千般不甘,最终只得屈服于形势,让恶棍堂而皇之地搬进自己的住处,同居了。 傍晚,官生也回来了。说验了笔迹,跟他们三人都没关系。至于有人问挨打了没有,他淡淡地说:“那些人手痒得很,能不受点皮肉苦?” 要说官生这人命大着呢。小时没冻死,出天花没病死,陪毙没吓死。“大炼钢铁”那年,被派到深山老林烧炭。半夜草棚着火,几个年纪大的睡眠浅,及时逃了出来。官生年轻贪睡,未逃出。草棚火灭后,大家心想他肯定烧死在里面。不想他趴在棚里的一条水沟里,拉他起来时,发现除了凸起的屁股被烧伤,其它地方都没大碍。浴火重生后落了个“烂屁股”的绰号。 一放、一死、一跑。死对于红仔,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像祖上当年从江西上饶逃至此地一样,谁又能说李阿茂夫妻的出逃,不会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昨夜的笛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十七) 庙小妖多,村小事多。一天的骚动、喧嚣,随着夜的一双巨手,从村庄的上空拂拭过去,像给大地万物,抹上了层厚厚的黑漆。 当渐渐宁静下来的村民们,却隐隐约约听到,断断续续的连哭带唱的声音。侧耳细听,是村里的“四类分子”,土改时与红仔同时戴上“坏分子”帽子的胡凤英。此时她正在红仔破房门口哭丧:“红仔呀兄弟,你怎样就这么走了呀!兄弟你如同一筒材,倒在地下不起来;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你做了一百八十五日半的夫妻呀,你如今却千言万语喊不应。两盏灯笼熄了一盏,叫我怎不痛伤怎不惨凉啊!人活世上要凭天理哟,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你怎么就看不透人间世情呀红仔……”是物伤其类,还是另有隐情,这一字一句,听得人心头酸楚。 胡凤英是本村乃至邻近几个小村都很有知名度的“能人”。时下村人叫她“长生嫂”,之前叫她“阿七嫂”,再前却叫她“红仔嫂”。也就是说,这女人最早是红仔的老婆,后来又做了村里“陈田七”的老婆,再后来变成村里“魏长生”的老婆。 早年这闭塞、杂姓聚居,人口流动性大,又重男轻女的贫困小村,男女之事相对随便些,不受一村一姓宗族宗法的约束,故胡凤英前后三改其夫称,也算寻常事。 长生嫂姿色算不上,但却有几分能耐。中国自古对下层社会的女能人,归纳为“三姑六婆”。而长生嫂则一人占有“两姑四婆”。 她原为下道樟坂人。当地人以敬拜蛇神而远近闻名。每年祭蛇神日时,大人、小孩,以将一条蟒蛇缠在自己的脖子上游街为荣,鞭炮、鼓乐齐响,热闹非凡。故当地人多信仰多神祗的道教。 少女时,巧舌如簧又善于鉴貌辨色的胡凤英,丰满的胸脯、圆滚滚的大屁股,很招人眼,唯那双眼睛破了相,看人时,两粒黑眼珠向上翻着,白多黑少。某日一道士见之,建议她进道观修炼,改改命数。她便去道观当了两年道姑。后又经一高僧指引,说她有佛缘,进寺庙做了两年尼姑。说是修来世,身居深山,远离俗世,却一样面对生老病死,七情六欲,只是多点神秘,不为外人知晓而已。这就成就了她后来的“四婆”:“媒婆——说媒;师婆——装神弄鬼;药婆——卖秘方草药;稳婆——接生”的职业生涯。这在封闭落后的乡村,她想不出名都难。 四年的道、尼生活,虽然“食色性也”,一样不少,却毕竟误了明媒正娶的佳期,加上又盛传她与道士、和尚那些不清不白的事,眼看三十就到跟前,婚嫁之事无人问津。她给自己求得一签曰:“万里风云来相会,拨开乌云见春光;行藏无需多忧虑,正好乘时吐芬芳。”签诗暗示不久可远走高飞,觅得良夫好婿。 那年秋后,已当排工的红仔,放排去水口,路过樟坂时打排了,停泊在当地码头修排、过夜。遇见正在码头洗衣物的胡凤英。她主动与排工攀讲,话来话去的,当她知道其中一个矮个头的叫红仔,三十几了未有妻室,就主动说要嫁给他,并要了男方的住址。当年的冬至那天,一村人在修路,看见一个背着个包袱的女人,打听红仔住哪里时,红仔喜出望外地把她带回了家。 (十八) 自胡凤英入村后,凭她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巴,和“二姑四婆”的历炼,上能通天,搬来神兵天将;下可入地,与亡灵沟通。故有人求她、讨好她,也有人怕她、提防她,甚至有人要置她于死地而后快。上门找她的人,从没断过,即使她被戴上了“四类分子”帽子后。不同的只是有明里找她,有暗里求她。这种特殊的身份和人际往来,村间的家长里短,婆媳勃溪、姑嫂斗法、男女苟且、床第私语,没有她不知道的。 邻村有一妇人家里闹鬼,半夜常听到楼上有人走动,瓦片飞落,灶间锅碗瓢盆翻动。一次闪电炸雷,把门前大树削了一节。吓得女主人上门求长生嫂驱妖赶鬼。 长生嫂便施道术“伏桌”。穿上道袍,坐一八仙桌前,上身趴在桌面,伏案入睡。过一会,她开始浑身颤抖,似神祗附体,梦呓般喃喃自语。如此一番后,她便幡然醒来,招手叫妇人过来,附耳说:“我到地府见到你前夫了,满脸黑青,说你给他下了断肠草.......”话未说完,那妇人扑通一声跪下,求仙姑千万别说出去,救救她。 长生嫂从神龛前取下两张“符箓”,交妇人拿回去如此这般交代一番,收入那妇人塞给的大红包后,又附耳道:“放心,你知我知。” 早期本村、邻村的孩子,十之七八都是她接生的。凭着一把剪刀,一段蜡烛。孩子接生下来后,她会顺口就阿狗、阿猫、阿宝、阿金的叫一声,许多孩子的小名就由她嘴上叫出来,等大点要上学了,才请先生取个正名。 对这些孩子中有来路不正的,她会一边给孩子擦洗,一边旁敲侧击地说: “阿狗呀,你嗓门这么大干嘛,要跟你爹一样当农会主席管人? “阿猫呀亏你娘有块好田,长大了也能背把驳壳枪,威风威风呢。 “阿宝呀,你长大了咋叫你爹呀?他可是你哥呀,真便宜了你爷那老光棍。” 有个孩子大头,好费周折才生下来,她就说:“你这个大猪头,苦了你娘不说,叫人一眼认出你是谁的种!” 这些话听得产妇心惊肉跳,脸是红一阵白一阵,只得连声求长生嫂千万千万莫说出去,忙加塞个大红包。长生嫂也心领意会地说:“天知、地知、我知、你知。”这类产妇,日后逢年过节,都会知趣地以孩子的名义,给长生嫂送礼。 在这些有求于长生嫂的人中,最可怜、可悲、可叹的当数安老师了。说来令人心酸,唏嘘! 安老师在赵土旺的淫威下,做出与之同居的决定前,最纠结的是,她可以忍辱让那恶棍沾污自己的身子,但决不为恶棍留下孽种。后在妇女主任的暗示下,她万般无奈地向长生嫂乞求到避孕秘方。 也就是这秘方的长期服用,造成她消化功能的严重衰退。遇上饥荒,到了今年中,开始出现双腿肿胀。吃了政府发放的以米糠为主,加些红糖、面粉和食油的“糠饼”,一方面补充了营养,另方面又难以消化,产生大肠梗阻,导致肾功能衰竭,腹胀如鼓。维持不到三个月后,病榻上的安老师,抚摸跟前一双儿女,拉住来看她的大包嫂手,交代了后事,就溘然闭上双眼,含恨离世。 安老师,成了这个村三年困难时期,第一个死于水肿病的村民。 (十九) 自“反标案”发生,村治保主任赵土旺,当天上午跟着去了趟公社后,几天了不见他回村子,村民开始打听起来。新上任的中心村支书老江说,他被县里有关部门叫去问话。又透露说李阿茂走时留下张纸条,说出土旺土改抄他家时,私存三十块大洋事。 而大包与大包嫂却多了个猜想。因前天,大包嫂叫官生来替锦秀写了个书面控告材料,第二天让大女儿到河对岸的大路上,等回县城的邮差带到县上给县公安局。 又过了两天,江支书说土旺已被某外地一公安局人带走了。这消息一传出,最解气的的自然是锦秀和大包嫂,希望这个坏蛋受到严惩,永远回不来。最纠结的却是村妇女主任吴金妹了,多少有点“割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吴金妹是出生于一个十分封闭的大山深处的小山村。十八岁那年,被人用三块大洋买来后,又转手以五块大洋,卖给这个村里的单身汉池春生为妻。雄浑的大山,孕育出她一副大身板,孔武有力。 早年农村有个习俗,成亲后三天内,男人要给女人个下马威。否则以后就镇不住她,就会遭村人嘲笑怕老婆,没出息,在村里抬不起头,说不起话。 这三天里,春生几次找好理由和机会了,可一走近她身边,感到无论是个头还是体重,自己与对方,犹如两个不在同一级别的摔跤手站在一起,赶忙缩了回去。眼看过了三天期限,邻居们都还未听见他有动静。村里一伙人就逗他,说以后有你跪地板的苦头吃。 终于有天早上,春生借口自己脚腕崴了,大声叫正在灶间做饭的金妹进来帮他穿鞋子。金妹进来他便骂她拖拖拉拉,等她蹲下身子帮他穿鞋时,春生突然扬起一脚把金妹蹬倒在地,还没等春生扑上去要揍她,金妹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一把揪住春生的衣领,像捉只猫一样提起来,再把他摁在地上,抡起拳头正要砸下去,春生鬼哭狼嚎般求饶后,才免受一番皮肉苦。从此,这个家金妹说了算,就连后来有人说他的孩子不像他,春生心里明白,嘴里却一个字也不敢吐。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妇女主任人虽强悍、泼辣,却勤劳实干,农活样样拿得起,赚的工分比她丈夫还多。心地也良善,富有同情心。谁家女人有个难处,她敢仗义执言,村里男人也服她。 村里有个男人,老婆生下个女儿后,中产风死了。他把唯一的女儿拉扯大,却是个智障女,十几岁了,还只会说两个字:饿了叫“吃”,内急了叫“便”。双手畸形,生活不能自理。男人每天下地干活,就把女儿抱放门口坐着看家。 要命的是夜里要照顾她,父女两睡一起。偏偏女儿除了智障,却长得一身的肉。这个丧偶久了的男人,便做出了不齿的事。当他发现女儿有身孕了,慌忙求妇女主任帮助。主任就帮他把女儿带到卫生院打了胎,把事情瞒了过去。 后来主任想了想,这次解决了,难免不会有下次。走时,她留下话:“你以后别再对你女儿下手了,要实在想.....”停了一下,她没把话说明白就走了。 男人愣愣地站在门口,琢磨着主任后面没说完的话。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得意地朝主任远去的背影喊:“我知道了!” (二十) 转眼新一年的农历春节也近了。那些年,大陆有海外亲友的,一改过去这期间汇款,周济国内亲属为直接邮寄粮油食品类包裹。 一天中午,县邮局人员通过一番周折,来到村里查找安妮女士。递送从香港寄来给她的信件和邮包领取通知单。查明收件人已不在后,就交给了收件人的女儿锦秀,并嘱咐带上相关证明,抓紧到县邮局领取。 邮局人员走后,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惊住的锦秀,先拆看了来信,写信人只说他是受海外友人委托,寄上若干款目和食物,请收到后回信香港某地址等。至于他受哪个海外朋友嘱咐,信上未说。锦秀猜想只能是自己的父亲了,而她对父亲的全部印象,又只有前几年被上交的几张旧照片。此时此境,想到母亲如今已看不到这信,不禁潸然泪下。 不知所措的锦秀,只是木木地看着大包婶,大包婶更是一脸茫然。在一旁的大包嫂的二女儿忙说,她去叫秦老师,让他陪锦秀妹妹去县城跑一趟。说完就跑村小学找秦老师了。 秦老师是去年刚来,教低年级复式班的,刚二十岁。平时也很关心锦秀姐、弟。果然一会他就过来,了解了情况后,答应与其他一位老师调课,陪锦秀去趟县城。并说如果当天去了来不及回来,可以到他城关的舅舅家住一晚。 那时村子去县城没有公路交通车,只有火车,但火车站离村还有十里路程,而且是夜间一班,村民去县城多数都是步行,单程30里,来回60里。 三天后,锦秀在秦老师陪同下,去了县城。回来时各背了一大包东西。村民们好奇地围满一厅堂。 锦秀把包裹打开。有罐装猪油,袋装面粉、暹罗米,和形状花色各异的巧克力糖果。锦秀姐弟俩,把糖果一一分给村民尝尝。有村民好奇要看外国钱是咋样的。秦老师说,外国钱国家收走换成人民币了。那时,凭外汇还可以领到些副食品供应票,但县里每周才杀一次猪,县城人半夜排队才能买到一两斤肉。所以锦秀领的那些票证也买不到东西。 这时锦秀小声地对大包嫂说:“婶,我们在副食品站领票时,有个人走到我面前,问我是不是锦秀,我认出他是阿清表叔,没理他就走开了。”大包嫂“哦”了声没说什么。 秦老师对大包婶说,外汇是在县银行领的。留少部分带回来,其它都存银行了。以后要用再去银行取,这样不会丢掉,还有利息。锦秀从内衣里掏出储蓄本,塞给大包婶。大包嫂犹豫了下,秦老师忙说:“大婶,还是你帮她保管稳妥些”。大包嫂也就小心翼翼地收下。 有个小同学偷偷告诉金根,牛倌站在门外没敢进来。金根转身,果然看到牛倌半遮脸地趴在门边,连忙拿了一块四方型的巧克力,走过去塞在他手里。 小村子人,破天荒地看到从“外国”寄来的食品,好奇之外暗中议论。因为在他们多数人的认知上,只听说这世界上,除了苏联老大哥国家的人民,和我们大陆的人民,过着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其它国家和地区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等着我们去解放。而看到眼前这些东西和早上村里一对老人,因饥荒饿死。村民们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 (二十一)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那晚,锦秀在收存海外那封来信和有关票证时,想到在食品站遇见阿清表叔,联想因表叔告发妈妈收存爸爸信物,而改变了她们三口人的命运。不免心事重重,担心那天表叔碰见了她,了解到她领外汇和海外包裹后,他会不会又生出什么麻烦事来呢?多了一份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敏感和思虑。 阿清自当年告密检举表嫂匿存“变天账”,将安老师推入深渊后,也许是良心未泯,感无脸见表嫂,也许出于划清界线自保,他再也没去见过安老师一家三口过。 这些年他先是进县供销社当营业员,又因工作积极培养入党,当上一门市部主任,年前又提拔当上了县食品站副站长。曾经一度因嫌妻子长得丑闹离婚,后看在妻子为他生下两个男孩,才勉强维持住了表面上的夫妻关系。 阿清的妻子水莲,得知表嫂安妮的遭遇后,一来不晓的是丈夫所为,二来考虑丈夫现在的身份不宜与表嫂接近,但想到当初表嫂夫妻待他们一家不薄,这些年每到大的年节时,她会来村子看望落难的表嫂,送些钱物。阿清知道妻子去看表嫂后,利用自己在供销社的便利,走后门弄些紧俏的副食品,让妻子带上,但交代妻子不要提及他。每次来,水莲都会说上几句阿清忙,不能来看她,求表嫂原谅的话。安妮总是表示理解,宽慰说自己这样身份,不要去连累他,只要他们夫妻过得好她就高兴了。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一直到一次水莲与邻居吵架,相骂无好话,邻居女人就把丈夫当年在“肃反办”工作时,知道水莲丈夫当初告密表嫂的事,抖了出来,骂水莲的老公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水莲也是没好货,亏她平日待水莲如何如何好的。 晚上阿莲见阿清回来,质问丈夫,阿清不吭声。水莲知道邻居所言属实,从此去看望表嫂更勤了。得知表嫂病重,水莲曾跪在丈夫面前,求他去看看表嫂,但阿清终不为所动。水莲在表嫂病榻前长跪不起,替丈夫也是为自己忏悔。 几年后,阿清又派到乡下当某公社领导,也少回家,又风闻与其他女人有染。水莲看孩子也大了,便开始在家里吃斋念佛,要替丈夫和自己洗愆过。 过两年,全国开始“四清运动”,阿清挨上了“四不清”,靠边站,不久得了肝癌,死于省城一家大医院。火化前,家人请了一大班和尚、尼姑,做了场热热闹闹的超度。 进入60、61年,越来越严重的饥荒在城乡蔓延,特别是农村,水肿病人越发严重。国家一方面开始陆续放宽了农村自留地与自养的限制,允许农民发展副业,自种自养的产品,可以上墟场销售,不再以发展资本主义和投机倒把罪进行罚、没、抓。与此同时,为了缓解城市人口的粮食供应压力,又掀起新一轮动员城镇人口到农村落户的热潮。 春节过后,村子迁来了两户有老有少的人家。这两户人家的出现,又会给村子带些什么故事呢? (二十二) 1960年农历年春节刚过,一天下午,江支书到锦秀住处,把锦秀叫到村部办公室,说有县里来的干部要找她了解些事情。同时被叫去的还有大包嫂。 原来是外县公安局和本县公安局的共四个办案人员,来搞外调和查办案件。收集证人、证言,作当事人的谈话笔录。 调查结束,两人走出村办公室,大包嫂心里别说多高兴,说她刚才对公安人员提出要求,要枪毙赵土旺,替锦秀和她母亲报仇。 办案人员随后搜查了赵土旺的土改分房,搜出一本小学生作业本,内中有不同内容的“反标”几张。村民私下传说,在土旺的枕头下,还搜出几条女人的短裤。 就在离清明节还有两天,县法院人员送来了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对赵土旺的刑事判决书。判决书认定其历史罪行和现行罪恶,包括张贴反动标语,私吞土改没收钱款,强奸少女,数罪并罚,本应从重处罚,因其对所有犯罪事实坦白如实交代,并有捡举他人的立功表现,被判无期徒刑。“死罪可免,活罪难熬”。也算是一个应得的报应吧。 判决书认定,赵土旺原名晁火旺。现年40岁。原籍尤溪中仙。年少失教,为非作歹,横行乡里,为族人所不容,被逐出乡里后,加入当地匪首卢兴邦手下一股小势力。在得知自己觊觎已久的一女子,将与自己有过节的一乡人成婚,在女子出嫁前夜,带数匪徒撞入女家,奸淫了该女子。后男女两家人四处打听赵的下落,赵恐被抓,改入一丐帮。临解放前丐帮纷崩离析,他行乞至现住村落。解放后,当年受害者仍四处寻找仇人,获知他改名换姓藏匿本村,遂向当地公安机关举报。 至于写反标一事,据他自己交代,因见自己在村里逐渐不被看好,想不时制造一些案件,好让他这个村治保主任有事干,有能耐,受重用。便利用自己平常装不识字,却偷走金根的一作业本,用左手写了数纸反标,伺机张贴,制造案件。算是作茧自缚。 收到法院对赵土旺的判决书后的第二天,锦秀又收到了香港代转的一封来信,附有父亲写给母亲的一纸“祭文”。 文曰: 卿安妮,乳名小梅,少失怙恃,未弥月遭弃,民国十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幸由马尾婴脰山之育婴堂收养,为修女玛丽.安娜义女,取名安妮。及长,送华南女子学校就读。卿天生丽质,性极贤慧,天资聪明,学有所成,本可嫁一好人家,却天公作美,二十岁与卿相识,一见钟情,两年后喜结良缘。互誓白头到老,永不分离。婚后卿生一女冯锦秀,一男冯金根,贤妻慈母乃尔。怎奈时局动乱,聚少离多。更岂料吾匆匆退离大陆,盈盈一水,如隔天涯,吾未尽夫君之责,使卿多受磨难,更那堪卿以徐娘之年,先吾而去,思之不禁涕泪交流。 呜呼,卿纤纤一女,人亡魂飞,唯夫之哀痛,子之哭念,情何以堪!唯遥望大陆,回归可期,肃之嘉石,沐手勒铭。噫我子孙,代代永旌。 夫冯国雄於民国48年春於台南泣拜 当夜,锦秀在油灯下,含泪把祭文工工整整另抄一纸,第二天清明带往母亲的坟前,将祭文点燃,看着随风升起的一缕青烟,姐弟俩情不自禁小声喊着:“妈,爸跟您说话呢,您听见了吗?”哽咽之语,不忍卒闻。 (二十三) 否极泰来。还未从伤心欲绝的清明思亲的痛苦中缓过神来,却传来一个即将改变锦秀命运的好消息。 秦老师从县城带回一个消息,说本地区一正在兴建的国家级大型企业“361厂”,创办了一所技工学校,为两年后工厂投产,培训急需的各类初级技工。技校面向省内招生,招收对象为年满16周岁与初中文化程度以上的男女青少年。秦老师因不满自己现在这种临时性的小教工作,有心想去报考,同时他想到锦秀,如果锦秀能考上,可以从农业户转成城镇户,改变了她将来的人生道路。 秦老师回来后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锦秀。但锦秀面有难色,因为她只念过小学,没上过初中,怕考不上。但秦老师却认为,虽然她没上过初中,但在母亲长期熏陶和辅导下,她的知识量不亚于上过正规初中的人。更重要的是,该技校招生考试科目只设语文、数学和政治时事。何况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准备。 在秦老师的鼓励和大包嫂的支持下,锦秀与秦老师,又请另一位正规师范毕业的张老师作复习辅导。月底,他们参加了该校的统一考试。半个月后公布录取名单,双双被录取,通知办理户口迁移,限期入校报到,参加学校的前期建校劳动。 可接下来新问题接踵而来。去办户口迁移手续时被告知,新实施的户口管理条例中,只明确规定几种情形,允许农业户转为城镇户。如参军转干,大、中专毕业生入学,以及工矿企业直接面向社会正式招工的等。而该技校招生均不在规定中。但学校给出的答复是,他们已申请有招工指标,只要学生能把户口迁出来,学校保证负责落户校内集体户。关键在当地让不让锦秀户口迁出。而这批准权在村支部书记老江手上。 锦秀只得按程序,给江支书打了个报告,并附上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江支书看后,一时拿不定主意,先搁在一边。 眼看报到时间越来越近,锦秀正焦虑时,江支书把报告批了,还亲自交给锦秀,叫她抓紧去办理户口迁出手续。 事后才知道,这中间多亏一个大恩人,公社供销社的严主任,一位原军队连级干部,年初刚转业安排到这里任职的。人高马大,一口北方口音。是他知道了锦秀的情况后,出面跟江支书说情的。事后有人私下说,严主任原也是国民党兵,投诚后加入解放军的。 拿到批条后又碰上个难题。那时农业户迁出,规定迁出人要先向国家,缴足半年城镇人口粮食供应量144斤大米(按月供24斤计),折合谷子210斤后,才给予办理迁出手续。这210斤谷子,相当于生产队发给锦秀姐弟俩半年口粮。这些口粮是按月发的,本来就不够吃,现在叫他们去哪里拿出这么多谷子? 村里人知道后,纷纷慷慨相助,这家十斤那家二十斤地送来谷子。凑足谷子后,两个壮小伙子又自告奋勇,帮助挑到国家粮库,开出收条后才得以办出户口迁出证。 一切办妥,最让锦秀挂在心上的有两件事,也有了着落。一是各家送的谷子。托人到黑市买了相应数量的粮票,补上粮价,逐户付清。二是弟弟金根今后的生活,大包婶一再拍胸脯说:“金根就是我亲儿子,你只管读书去。” (二十四) 锦秀上学的头个晚上,那笛声一轮又一轮地吹响着那支令人意气风发的旋律:“......梭梭多,米来多,辣希多希来多辣梭梭.....”欢快的笛声,分明是在为锦秀送行的。 其时锦秀心里在牵挂着一个病人,住在村东头的陈昊峻。他今年28岁,才结婚一年。婚后半年,正为妻子怀有身孕高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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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儿成语故事:风雨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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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1 #故事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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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1 #故事会在线阅读

创业 咱风雨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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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28 #故事会在线阅读

成语故事 风雨同舟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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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1 #故事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