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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一个很有趣的话题，老百姓常常说“三个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这话的用意极好,就是说我们要集思广益，群言堂，不要搞一言堂，不要霸王别姬——你一个人说了算，最后你孤家寡人,剩下只能“别姬”,没有别的办法了。这用意非常好,但是我们分析一下,是不是三个臭皮匠准能凑成一个诸葛亮?我觉得这里头起码有这么六七种,七八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就是三个臭皮匠确实比诸葛亮聪明,这个完全可能，因为皮匠生活经验多，“卑贱者最聪明”，最起码在怎么做鞋做皮包上，他们肯定比诸葛亮强。诸葛亮在三分天下、打仗上，可能比那些三个皮匠有验，但给你一个刚宰完牛的生皮子,让你皮子,让你做一双子,你做得了吗?你肯定做不了,所以这是一种情况。
第二种情况,就是臭皮匠和诸葛亮各有各的长短,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诸葛亮不见得什么都成。臭皮匠也不见得什么都差，皮匠中隐藏着大量人才，当然可能,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时势来了,某皮匠成了诸葛亮;时势去了,诸葛亮能踏踏实实地边去当皮匠做箱包做鞋,也就不错了。
第三种情况是,三个臭皮匠凑到一块还是一个臭皮匠,他没那些知识,数量相加是没有用的,别说三个臭皮匠,三百个臭皮匠也凑不成一个诸葛亮，三百个皮匠打起来了,对事情的看法各不一样。
我还要说句不好听的话,有第四种可能,三个臭皮匠灭了一个诸葛亮,这也很难讲。三个臭皮匠一举手,说这个诸葛亮,他那主意都不行,他根本连做鞋都不会,他能干什么啊,我们把他解雇了算了,那他就被解雇了。这也是一种情况。
还有第五种情况,一个伪诸葛亮欺骗了三个臭皮匠。伪诸葛亮他本身是个人,他骗人,他是会道门,他是邪教,很容易就骗了三个臭皮匠,最后三个臭皮匠说,哎哟,我们找着诸葛亮了，结果那假诸葛亮是骗人的，所以一个坏的诸葛亮,在最坏的情况下骗了三百个或更多的臭皮匠,毁灭了三个真正的能凑成诸葛亮的聪明的好皮匠,这可能吧,是不是?我是一个伪诸葛亮坏诸葛亮、我是一个邪教头子,我凑了三百个人,我把那个真正能凑成诸葛亮的三个好皮匠给排除掉了。
第六种情况,许多个自称诸葛亮,各拉了一批臭皮匠,或许多臭皮匠,各拉各树一个诸葛亮,搞得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争权夺利,莫辨真伪……。
所以在我们谈到什么“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大盈若冲,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说到什么“曲则全、杆则直”这些的时候,我们还要想到我们的判断,像我们这种奥皮匠的判断到底是不是绝对的可靠,到底是不是一定能够道出巧与拙、辩与讷,或者是盈与冲或者成与缺的这个界限?不一定!
所以我们从老子的相反相成学到聪明——他就好像故意跟你作对似的。实际上我们要知道人的认识过程本身就是有矛盾的,就是有悖论的,老子所说的巧、拙,都是人的一个认识,这个认识想一下子就让它符合客观规律,让它一下子就能够分辨清晰,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这就又总结到什么上来呢?这个悖论——这个逻辑本身就是有悖论的,世界上的事儿就是有一种认识论上的悖论。为什么必须讲辩证呢?或者用我们中国的传统说法,不叫辩证,而叫机变,随机应变,与时俱进。
因为任何的全称肯定和全称否定本身都含着否定自己的因素。在数学里有一些非常有趣的悖论,有一种叫“谎言悖论”,说一个说谎者宣称:我所说的话全部都是谎话。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你认为他是正在说谎还是在说实话?至少这句话他说的是实话,如果他说的是实话,说明他不是说谎。这叫“说谎人悖论”,就是把自己全否定了,那这个否定本身能不能否定?如果也否定了,那等于我说的全是实话,你如果说不否定,那等于我是就连这个说自己说谎的话也变成了谎话,负负得正,这么一个道理。所以这个逻辑上就是有悖论的。还有一个很有名的悖论叫“理发师悖论”昨天我刚刚也剪了一下头发什么叫理发师悖论?说一个理发师他宣布他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就是说我给谁理发呢?我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比如说你自己不会给自己剃头剪头发,那我给你剃。这里就产生一个问题,你这个理发师给不给自个儿理发?你要给自己理发,你就违背了你“不给”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的这样一个原则,你要不理发呢,你又违背了“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说绕口令呢理发的这个原则。这是非常有名的悖论、数学悖论,这是罗素提出来的找别扭的数学。
所以事情本身已经包含着一种自相矛盾的因素,巧和拙、直和曲、善辩和不善言辞,这中间已经包含了许多的矛盾了,再加上社会上的复杂性,社会人际关系的复杂性,利益关系的复杂性,所以就让人有时候摸不清了。这些故事更说明既有逻辑上的悖论,又有价值上的悖论,又有结构上的悖论,又有发展当中的悖论,又有认识论上的悖论。在这种情况下,老子提出一大堆相反相成的例子,在某种意义上他在教人聪明:你不要把任何一件事做死做绝,你要留有余地,你要可以经得起以来回地分析。基本上是让人能够走得比较正常、走得比较好。老子有这样的意思在里头。（选自：《老子十八讲》作者：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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