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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荔
复旦大学教师、80后诗人肖水今晚莅临交大，在交大钱学森图书馆星空报告厅作了一场名为《从中国到中国：游历与诗歌的场》的讲座。很早之前，我就阅读过这位年轻诗人的诗，他很特别，就像是珍珠撞奶茶、海盐调焦糖这类特调饮品一样，与缺乏辨别度的芸芸诗人相比，他是一种与众不同、令人惊艳的独特口感。肖水曾任复旦诗社第二十七任社长，创办复旦诗歌节、复旦诗歌图书馆、复旦大学诗歌资料收藏中心。出版有诗集《失物认领》（2012）、《中文课》（台湾，2012）、《艾草：新绝句诗集》（2014）、《渤海故事集：小说诗诗集》（2016）。在他的多本诗集中，我最喜欢的是《渤海故事集：小说诗诗集》。这本诗集在形式上，第一辑为“短篇小说诗-故事集”系列，第二辑为“短篇小说诗-新绝句”系列，第三辑为“中篇小说诗-故乡”系列，第四辑为“中篇小说诗-私爱”系列，第四辑则为“长篇小说诗”系列。我觉得其中最有特色的，就是第一辑“故事集”这一类写法。故事集分为：南岭故事集、江东故事集、太原故事集、渤海故事集，每一集共计十首诗，每一首诗只有短短四行，大部分诗都使用了第三人称。四部故事集的发生地都是肖水曾经深度生活或频繁游历过的地方。
肖水提出的“小说诗”这个概念很有意思，就是试图同时拓展诗歌和小说的边界，在两者交汇之处打造出一种具有戏剧化张力的诗歌形式。在这类写作中，肖水让自己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去观察这个时代的不同人物，让生活自然而然呈现其灰朴朴的质地，让生活本身站出来啜泣、尖叫、呐喊、拷问。在泛滥而同质化的当代诗歌场，肖水确实找到了另外一种嗓音，另外一种路径和突破口。
从胡适1920年的第一部白话新诗集《尝试集》开始，新诗诞生于与诗歌母体脐带的断裂之中，至今，汉语新诗艰难跋涉近百年，还是步履蹒跚的，很难说已锻造成为一种成熟的民族文学形式。汉语新诗的本土性问题早已被反复考虑，也得到过诗人们不同的处理，但显然并未被真正解决。年轻的肖水也在寻求着自己的解法。他的解法是从中国回到中国：从抽象的、平面的、被西方视角审视的、或者执迷于往昔旧梦的那个单一虚假的中国，回到具象的、立体的、中西古今交汇杂糅的、万花筒一般混沌而无法定义、充满各种可能性的真实中国。肖水试图在这样一种“本土性”之上建设汉语诗歌的“现代性”。
肖水本科就读于山西大学，难忘的四年生活与交往的良师益友成就了鲜活的太原故事集。1998年因为高考失利调剂到山西大学，初入学肖水的情绪非常低落，然而他在大学校园却遇到了一群一流的热爱文学、志同道同的朋友们。站在中文系好友堆满文学作品的寝室里，法学院本科生肖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世界豁然开朗。他自此努力写诗，不但创办文学报纸《火鸟》，还参与到在山西大学延续了好些年的文学刊物《我们》。太原四年，在肖水的成长历程中留下了重要的生命烙印，他在《渤海故事集：小说诗诗集》中第一辑中，为太原写了十首“故事集”。太原这个地方有他太多的故人，故地，以及挥之不去的如烟往事。来读一首太原故事集中的小诗：
《许西街》
那姑娘在他毕业的时候，真从楼上跳了下去。
同居四年，堕胎五次，她在窗台上细心养的铜钱草分给过
我们很多人。曾经惜别的位置上，我试着将远景拍下来，
湖面上炫耀技巧的滑冰者，也将要开始一次前空翻。
2015.12.24
肖水谈到这首诗的创作背景，是他在山西大学的一个师弟的真实故事。这个师弟和同校的女朋友，从大学开学的第一天开始同居，在许西街这个太原城中村的地方。但毕业的时候，男生和另外一个女生好上了，惨被抛弃的原女友无论如何放不下，她经常去男生的同班女同学的宿舍去哭诉，说自己同居四年，堕胎了多少次，恨不得跳楼自杀等等，同学们很同情她的遭遇，但都是安慰几句就过去了，把她说要跳楼作为一个“狼来了”的故事，并没有人当真。结果有一天，这个女生真的跳楼了，她在男朋友同班女同学的宿舍，从门口冲到一个凳子上，再从凳子冲上靠窗的桌子上，直接翻越窗口就跳下去了。有时候死了比生要好很多，这个女生跳下去以后没死，而是从一个漂亮的女生被完全毁容，从腿部以下半身不遂终生残疾。许西街的故事落幕，是这样一个悲剧的结局。听到这个故事的肖水，唏嘘感慨，觉得这个故事有很多丰富的内涵，他想透过这个故事，写出一种关于惨痛青春的记忆，以刀斫斧削般的简洁的诗歌形式。
《许西街》这首诗读来让人心生不安、沁骨寒凉。待拆迁的城中村同居的大学野生状态，性、爱、放纵、自由、愤怒的青春经历，作为新人类的一代人在情感、社会、家庭、欲望、成人世界之间的奔突与呼告。最后，不仅仅是一个恋爱失败自杀的姑娘，而是一个被剥去了一切装饰的“人”，寒冷、阴郁、孤独，与世界的关系发生彻底的割裂，她孤然一身，决然地，跃过了突兀的悬崖。然而，远远观看的人们（也许接受过姑娘在窗台上细心养的铜钱草的分赠），看到的只是一个空中翻飞的姿态，如同湖面上飞掠而过的滑冰者，一次炫技般的前空翻。如切肤之痛的孤独感，既是诗中人物的同时也是肖水自身的孤独感，出现在这首诗特殊的情境里面，宛如遮蔽一切、无法对抗的庞大阴影，这阴影源自生命的深渊，源自存在的危机，源自无根基的现代生存状态。
在这片土地上到处行走的这些年，肖水想必阅尽了世事人心。他以小说诗将生活和旅途中看到的“风景”转化为对每一个个体灵魂的透视。觉得肖水的诗歌有着鲜明的画面感，他对诗歌形式的强调，应该很多得益自电影的启迪，几个镜头转换的片段式组合，就能搭建出一个意蕴无穷的诗歌表达形式，短小的篇幅蕴含着强大的故事完整性。在他的笔下，“故事集”这一类写法，尽管吸纳了小说的语言、叙事的特点，但仍然保持着诗歌一贯的方法，即使用跳跃、留白的语言，鲜明、深邃、经得起咀嚼的意象，去呈现人物心灵幽微之处、难以把握的情感。
在讲座中，肖水反复强调“混沌性”。“我往往把自己的诗歌比喻成带着磁性的火车。我的火车不是有轨道的，它扭扭曲曲在空中天马行空，又带着磁性，所有的词语都被那种磁性吸附上来。它看似没有方向，最终还是有方向的、一定可解的，但是以一种迷宫似的、变形似的方式在呈现。最后，你会发现每个词语都在指向它的目标，强调一种潜意识，而非直接表达我们的意图、信念和想法。”肖水喜欢用一列闪耀着磁性的无轨列车来形容诗歌本身，诗人一开始写作冲动，来自一种莫可名状的引力，但写着写着他会发现自己潜意识里有什么动机，继而用意识来补足它、调整它的方向，调整过程中不断地使意识和潜意识达成一种协调。这列磁性的火车，既不是机械运动的，也不是失控无序的，而是混沌中有着秩序，无向中有着方向。
觉得肖水的“小说诗”与“小说”之间最为本质的联系，就是发现和展示我们时代人的境况，人的“风景”。在他的诗歌中，这一片人的“风景”，是多么的具体细微、斑驳陆离、千姿百态、辽阔含混，肖水试图用“迷人的混沌”来“回到中国”，关注当下中国人的生活与精神境况，投入到毛茸茸、灰朴朴的人间生活中去，向现实伸出一只坚实的诗人之手，以期为汉语诗歌寻找到新的未来。无论从思想和艺术上看，肖水都已是一个很成熟的诗人了，我想他担得起众人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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