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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一年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像是为了迎接我和阿北的到来。
我叫陆有鱼，是陆北极的孪生妹妹。听外公说，我和哥哥出生的前一晚，庄公托梦给他，梦里，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饥荒。家里的粮食早就吃完了，作为老幺的妈妈饿昏了过去，就在他想要出门碰碰运气觅得一星半点的口粮时，两个奶娃娃骑着一条大鱼从天而降，给他们送来了救命的粮食，让一家人度过了饥荒。
第二天一早，天空不知从何时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外公醒来还没一会儿，便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妈妈在医院，马上就要生了。待外公赶到医院，我和阿北已经出生了。他想起前一晚的梦，便给哥哥和我起名，一个是“北冥”，一个是“有鱼”。只不过，哥哥的名字由于上户口时户政人员的疏忽，错上成了“陆北极”，爸爸认为“北极”和“北冥”在意思上也差不多，嫌改来改去太过麻烦，便将错就错了。
这些，是外公还在世的时候讲给我们听的。
2
外公告诉我：“‘有鱼’是寓意好的事物总能有多，所以我们家有鱼是上天给的宝贝啊，怎么会是没人要的孩子呢。”
六岁之前，我和阿北都是和外公在一起生活的。外公是闽南人，叫人名字总喜欢加个“阿”，我也是从那时起，学着外公叫北极“阿北”。
外公一直是一个人打点生活，外婆很早就过世了，两人膝下只有我妈一个女儿，也早早便嫁人了。所以外公才会在我们牙牙学语时强硬地要求扶养小孩的权利，当然这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小时候的记忆其实是模模糊糊的，但也还是记得外公很爱给我和阿北讲故事。每次我们在床上打闹着不肯睡觉的时候，外公就会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书上的，他经历过的等等等等。我躺在外公怀里，阿北就静静地趴在外公身边，每每故事还没讲完，我们便睡过去了。
记忆里，外公待我是极好的，他也总教导阿北“有鱼是妹妹，你不待她好，若是哪天外公走了，就再没人待她好了”，我那时还小，不懂得这些话的深意，只记得阿北每次都是很认真地点头，但是细细想来，他恐怕也是好久以后才明白的吧。
事实上，我和阿北一开始关系还没有好到“如胶似漆”的地步，但其实一直也是我一个人在别扭，阿北一直都待我很好。
阿北像妈妈，生得好看极了，因此我每每听完外公给我们讲名字由来时，总是怨阿北抢了好看的长相还要抢走好听的名字，便置气不同他讲话。阿北也不生气，总是攒下大人们给的糖果来哄我“小有鱼，不生气了，我的糖都给你。”
小孩子的友谊总是开始于漂亮的新鲜事物，因此阿北无论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而我，就不同了。我既没有遗传到妈妈的美貌，也没有好听的名字，又因为有外公和阿北宠着，到底还是娇纵了些。亏得每回阿北都带上我一起玩，才不至于让我落单。
只那一回，阿北临时被外公叫走，我和小伙伴玩着便起了争执，一时争执不下，那小男孩便推了我一把，“你怎么这么坏，还什么有鱼，你就是从垃圾桶里捡的没人要，要不是北极非带上你，我们才不想和你玩”。话音才落，我的身旁便蹿过一道身影，阿北和那男孩扭打起来了。我想过去劝架却被一把推到在地，手上还蹭破了皮，血珠子不断地渗出来，疼得我登时就放声哭了出来。阿北听见我哭，便停了下来，对他们说“你们欺负我妹妹，我以后不会跟你们玩了”，便拉着我走了。
那天回家后，阿北还是挨了外公好一顿训斥。我第一次没有哭闹，但是外公还是解释说“有鱼是上天送的宝贝”。那晚在我迷迷糊糊快睡着时，我感觉到阿北轻轻地拉住我的手，很小声的，一边又一边地低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那天他好看的脸蛋上挂了彩，我却由衷的觉得好看。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天也更近一些了。
3
冬天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外公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离开了我们。大雪在带走那个把我当做宝贝的和蔼老人时，也一并带走了我最为幸福的时光。
阿公是在那年的第一场雪中离开的我们。
我只记得那天很冷，回家的路上，阿北一直紧紧牵着我怕我摔倒。风就像玫瑰花的枝茎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抽在我们的脸颊，生疼生疼。
好容易到了家，难得的看到了爸爸妈妈。我兴奋极了，用力挣开阿北，扑向了妈妈。离妈妈两步之遥，我怔怔地停住了脚步，她红肿的眼睛让我不知所措。妈妈招了招手，示意阿北也走近些来，“你们外公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妈妈就失声痛哭了起来。爸爸告诉我们：“外公走了。”
外公是在痛苦中离开的，妈妈说从我们出生那年起，外公的身体就每况愈下。谁也没能想到这场大雪来的这么突然，外公走的时候一定很冷吧。外公下葬的那天，我在阿北身边一声不吭。得知外公要被火化，我终于抑制不住地冲开人群，跑到外公身边，号啕大哭起来。爸爸妈妈跑来把我拉开，我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要，不要，不要…”阿北在我背上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哽咽着说道：“小有鱼，你这样，外公走得会不安心的。”
我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哭得失去了知觉。再醒来，已经在奶奶家了。爸爸妈妈告诉我们：“以后你们就和奶奶一起住吧。”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奶奶好像很不喜欢我。
我记得从我住进奶奶家的第一天起，她就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总是冲我骂骂咧咧的，大部分日常的家务也安排给了我。奶奶是个听风就是雨的女子，平时喜欢搓搓麻将，赢钱了就稍稍把对准我的“枪子”卸掉几分，输了一切过错就都是因为我。阿北总是会护着我，因此也免不了被误伤。
那天傍晚下了很大的雨，我和阿北回到家等着奶奶开饭。是搓麻将输了，奶奶一进门就指着我开始骂：“你就是是个扫把星，接你来住以后就没有一件好事，害的我天天都输钱，还下这么大的雨淋了我一身。”我看着奶奶满身的水，跑去拿了条干毛巾给她。奶奶一把扯过，我没反应过来还踉跄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我和阿北都没有说话，怕火上浇油。吃过晚饭，我和往常一样去洗碗，突然一声惊雷劈下，我浑身一抖便摔碎了一个碗。奶奶循声走来：“你是不是要把家里败光才甘心？让你洗个碗你也能打碎。”“我没有，刚刚雷好大。”我小声嗫嚅道。谁知道奶奶听后火气更旺，直接执起藤条就往我身上抽，“你还敢顶嘴？反了天了。”我没敢跑，因为跑了只会换来更凶猛的毒打。
我疼得喊出了声：“呜，奶奶，我错了。”动静大的惊动了在写作业了阿北，他冲过来挡在我前面，奶奶来不及收手，藤条落在了他身上，我听见阿北隐忍地“啊”了一声。阿北一定要护着我，奶奶这才收了手，交代了一句让我继续把碗洗完便进了屋。
我趴在阿北肩膀小声地呜咽，阿北大概是怕碰到我的伤口，只是摸了摸我的头：“你回房去写作业吧，碗我来洗。”
那晚睡觉前，阿北拿着药膏轻轻地给我搽着。搽好药膏，阿北看着我的眼睛：“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慢慢的，我那些“娇纵跋扈”也被磨平了棱角。
4
奶奶说：“你就是个丧门星，克死了你外公，还想来克我，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留下来。”
慢慢长大，我也开始懂事起来了。我只当奶奶是因为传统老人的封建思想，认为男孩子比女孩子重要，才不喜欢我。可当我知道原因时，才发现如此可笑。
冬天，又开始下雪了，而我和阿北，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出生。那天是我和阿北的生日，奶奶难得没有训斥我，只是告诉我们今天要买些好菜给我们做顿好吃的。我对着正要出门的奶奶叮嘱了句：“注意路滑。”奶奶只是不耐烦地回了句“知道了”。
只是还没等奶奶回来，我们便接到消息说奶奶摔了一跤，伤到了股骨头，不算太严重，但“伤筋动骨一百天”，到底还是要费时间养好的。我和阿北赶到医院的时候，奶奶已经躺在病房里休息了。我看着奶奶嘴唇发白，额头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心想一定很疼吧。
我端了杯热水给奶奶递过去，可她一手打翻了水杯，滚烫的热水都倒在了我的手背。她指着我恨恨说道：“那算命大师就说你是个灾星，也就你那个外公把你当宝捡回来，看到了吧，结果还没几年自己就去了。你这个丧门星，克死你外公还不够，还想来害我，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你给我滚。”
我听着奶奶近乎刻薄的话语，忘了反应。阿北先回过神来，拉着我出门找医生。上完药，我失了魂一样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是我害死了外公，都是我。”阿北轻轻抱着我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们有鱼是最温暖的小太阳，外公经常这么说呢。”
我躲在阿北怀里无声抽泣，他摸摸我的脑袋：“小有鱼不哭，外公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哥哥也会一直陪着你的，咱们开心一些，别让外公在天上也跟你一起难过。”
妈妈闻讯也赶回了家照顾奶奶，我知道一定是阿北和妈妈说了什么，妈妈严肃的和奶奶谈了一场话。自此，奶奶虽然照旧会凶我，可是却少了身体上的惩罚。
6
海水慢慢靠近我，并且漫过我的脚踝，再漫上我的裙边。它的蓝色一寸一寸地，一寸一寸地试图染满我的整条白色裙子。
初三的地理课老师是一位知识渊博又很知性的女老师。我们是在复习生命起源的时候听老师提起大海：“宽阔的海平面会在阳光下泛起细小的褶皱，蓬松的云朵像校门口卖的大串的棉花糖，沙滩上埋着各种各样的好看的贝壳。傍晚的时候，海风会从远处地吹进你的心里，海面在夕阳下还一闪一闪地亮着…”
这是我至今为止，听过最美好的事物。放学回家后，我悄悄和阿北说：“等升学考试完，我们一起去看看大海叭。”阿北说好。
升学考试结束，我和阿北都考的不错，妈妈背着奶奶给了我们几百块钱作为奖励，让我们去好好地吃点什么。我们拿着钱，借口和同学出去玩，来到了车站，买了离北京最近的，有大海的地方的车票。我一路上异常兴奋，和阿北叨叨了一路。
我们在一条沿海的柏油马路上移动着，外面的风景加速倒退，直到出现了一条弯折的海岸线。我拉着阿北看着窗外：“阿北，快看快看，是大海诶。”阿北眉眼带笑，“嗯，马上到了。”
一下车，我便迎着海风扑向那大片大片的蓝色水彩画卷。风软绵绵地吹着，夹杂着海盐咸咸的味道，我的心也变得软绵绵的。我脱掉鞋袜，走向海里。海水慢慢靠近我，轻轻拍打着我的脚背，并且漫过我的脚踝，轻轻再漫上我的裙边。它的蓝色一寸一寸地，一寸一寸地试图染满我的整条白色裙子。
“陆有鱼，你不怕被淹死啊？”阿北在我身后大声呼喊。我回过头笑着跟他说：“不怕啊，北北会救我的。”阿北没了脾气，只能由着我来。
我们那天玩到很晚才回家，自然也免不了一顿臭骂。但是那天，是外公离开的这些年，我最开心的一天。我知道，这些都是阿北给的。
5
“但大海无边无际，我还能不能重回到你的怀里…可是忽然仿佛回不去，像是只迷路在北极的鱼。”
我以为除了老人家迷信发发脾气，至少我还算是幸福的，但幻想到底是用来打碎的。
高一寒假，爸爸和妈妈离婚了，爸爸背着妈妈找了别的女人，一切都发生得这么突然。我的抚养权给了妈妈，而阿北却要跟着爸爸，奶奶说孙子是不会给别人家养的。妈妈没能拿到我们两个的抚养权，只能带着我走了。
离开的那天，阿北没有出来送我，我也没敢去向他告别，我怕我哭的太难看让妈妈为难。上车以后，我抱着妈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嘴里还不停喊着“阿北，阿北，阿北…”，就像小孩子失去了最心爱的玩具一样。
妈妈带着我回到了外公外婆的老家——闽南。这是一个沿海的南方城市，我经常可以看到海，却再没有那天的开心。我知道，我心里有个地方空了一块。
我融不进新的环境里，这里没有阿北，没有人会站在我前面帮我挡风挡雨，没有人会在我受伤的时候告诉我“不要怕”。我就像是一条迷路的鱼，再也找不到回归海底的路。
但是我也没再闹过要找阿北，在车上，妈妈把阿北留的信交给了我。那是关于重逢的约定，在高考之后。我攥紧信封，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但大海无边无际，我还能不能重回到你的怀里…可是忽然仿佛回不去，像是只迷路在北极的鱼。”我一遍遍地循环着卢西的赤道与北极，在没有阿北的两年半时间里，它就是我最好的治病良药。
是的，妈妈说我生病了，中了一种叫“北极”的毒。我没有否认，但心里清楚，再也不会有这么光芒万丈而只暖我一个人的人了，那是我的哥哥啊。
听妈妈说，阿北考的很好。听到你考的好，那我就放心了。我也正常发挥了。妈妈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只不过妈妈高兴的是自己一双儿女如愿取得好成绩，
而我高兴的却是：阿北，我终于可以去找你了。
6
陆有鱼终于要游向北极的海里了。
我踏上了寻找阿北的火车，来到了曾经的那片海湾。
我慢慢走向那大片的，蓝蓝色的绸缎，带着盐味的风轻轻吹来，拨弄我耳边的碎发，痒痒的。
一条鱼在我的脚边游来游去，我低下头小声问它：“你是阿北吗？”
“我是有鱼，我是有鱼啊。”
我捧起那条鱼，海水把我的衣袖也染成了蓝色。
“陆有鱼，你不怕被淹死啊？”
我久久不敢回头，有些柔软温热的东西就快要夺眶而出了。
我终于决心做一条游向北极的鱼，
带着赤道的温度。（小说名：北极有鱼，作者：小长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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