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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场静,寒风吹过,篝火摇曳,剩下一堆麦子和两个年轻的人儿。没有了神圣庄严的气氛,只有寒冷和无助。
分粮时,十五个知青算作一户。知识青年再怎么不行,一年受苦加起来也挣下不少工分,再加上人头粮,这分的粮食不在少数。树青看着那个麦堆,盘算着怎么也得五六口袋才能背完。天都这晚了,得背到啥时呀,赶紧装粮吧,只带来一个口袋。再说他俩也不能一起往回背粮食,都走了剩下的粮食怎么办。当然是男的背粮食,女的看场。她眼巴巴的看着他说:“你背呀?”他说:“火堆别让它灭了,多叫唤几声。”她帮他把羊毛口袋搊上背。陕北的羊毛口袋很长,拿绳子搂底捆好,两边留出绳套搭住两个肩骨,就可以上坡下洼。满满一口袋麦子比牛粪沉多了,赶上一口袋碳(煤)!累了一天,往起站腿都打哆嗦。“小心点,早点回来啊!”她颤颤的叮嘱。先是下山,背背子下山最难受,两个漆盖直抖。加上天黑,山路崎岖,真是一步一步蹭下山。等下到沟底也不敢歇一歇,怕歇下去就站不起来了——没有人帮着搊啊!寒风吹来,满脸是汗,进村闻见米粥的香味,他真想扔下背子,进门要口粥喝。新窑灶房还没有粮食囤子,懊悔不及,只好先背到原来老灶房的囤子里。从沟底到老灶房又要上一个陡坡,头低的快挨上坡路,一步一步的向上挪。上到老灶房,倒下粮食,又拿了几个羊毛口袋,赶紧往回走。由于背背子就没穿棉袄。寒风吹着透湿的衣裳,拿羊毛口袋赶紧裹住身子,跑起来。快到山下,就听见叫:“喔……回来了吗?”(陕北人山里叫唤先要拉长声吼一下,传的远,知青也学会了)。“来了,来了……”越跑越快。月亮还没有升起,黑极了。一棵树,一块圪楞都黑呼呼立在那里吓死人。到了场边,火光照着小芸的脸,满脸泪花,一下子就扑过来了,抱住他,浑身直抖,大哭起来,她是怕的。树青也在抖,他是冻的。两个人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抱得那么紧,只想消除心中极端的冷、累和怕!良久,还是树青说了一句:“还有这么多粮食。”小芸抽泣着:“吓死人了,要不,我来背吧?”“你哪背得动啊,再说哪路黑的吓人!”树青说。小芸无奈的叹口气。“今晚累死也要背回去,这可是明年15个人的口粮啊”树青说:“别灰心,咱们俩互相都鼓鼓劲吧。”在这荒山僻野,寒累交加、黑暗阴森的夜晚,再没有点精神支撑,两个人非垮了不可。“那,我们背段语录吧。”小芸说,语录是最好的精神依托。两人严肃起来,血液有了些许升腾,望着黑夜大声背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又唱起了这首语录歌,那是一首激励人心的歌曲。尽量大声、尽量激昂,黑暗的黄土高原上飘荡着两个青年的歌声。山不那么黑了,月亮也升起来了,能看见不远的山峁和脚下的路,风也不那么大了。唱了两遍,两个人的心情都逐渐平静了下来。冷静下来的小芸反倒不好意思说:“咳,我今天的德行你以后可千万别和人说啊。丢死人了。你穿的太少,要不把这件大衣给你披上?”说着就把那件军大衣披在树青身上,那是李新华留下的军大衣。“别,你在这里看场冷,我背背子不方便。月亮升起来了,只要火不灭,你就没事。我拿来些空口袋,你一个人慢慢先装着,有活干就不怕了”树青还给大衣,开始装麦子。小芸帮树青又搊上一羊毛口袋粮食,树青艰难的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小芸再怕,树青再累再冷,也只能把所有粮食都背回去,因为别无选择。这才是今年的第一场分麦,还有玉米、谷子、糜子、豆类……村里一个场接一个场打下去,打一场分一场。每天都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劳累之后,开始了神圣的、顶礼膜拜似地分粮。最后是受苦人的叹息、怨气和嫉妒——这么好的年成,分的粮食却不见增多,眼看着知青的粮堆却一个个的又高又大。而这时两个知青却面临着恐怖和劳累的折磨,无助的、竭尽全力的往回搬粮。树青和小芸自己凑钱赶紧买了几个囤子(这钱原本应是安家费出的),安在了新灶房旁边的库窑中,这样往回背粮就不用再上那个陡坡了。打到最后几场,树青已经累得没法了,想借队里的驴驮几趟。给同升老汉一说,伸手要料。按队里的规矩,私人借驴,要交驴料。树青央求:“就黑里驮两趟,驴受不了累。”同升说“一头驴麸糠一升,精粮三合。”毫不通融。知青来这一年,开始还像神神供着,驮碳不收料、磨面不收料,过节给放假。渐渐地村民们觉着这些知青娃跟他们一块下地、一块受苦,早出晚归,迩个还要和他们一起分粮,跟受苦人一样了。一些计较点儿的社员就提出了意见:一视同仁。这用驴哪能免费。树青没有麸糠,又心疼那点粮食,还是自己背粮。小芸怪他如此抠门。树青从小抠门惯了。为了能买上一张什刹海游泳场的月票,他一个月没买公交月票,天天走着上学;为了能给他攒的收音机安上一个喇叭,他一个月没交伙食费,天天中午饿肚子,班里外号铁公鸡。这种习惯性的抠门也带到了他的集体灶,省吃俭用的苦日子让知青们天天骂娘。紧赶慢赶,这粮食直到腊月二十二才打完,第二天就要送灶王爷过小年了,再打不完这年就没法过了。人家都是“入冬、入冬,放屁稀松;农闲、农闲,天天过年。”若寺沟却是直忙到年底。一年种的粮食无论如何也要收回家里才放心。今年雨水好,加上为知青来又多种了几块地,粮食收得多,自然就打的时间长,有抱怨、牢骚的:“哪年也没今年打的时间长,可这粮食分的却不见多。”树青算是深刻领会了那“种不完、锄不完、收不完、打不完”的“四不”口诀对若寺沟的意义。但是他认为也只有前三句符合。他已经见识了若寺沟一年的农作,春天原计划要种的地没种完,天就大热了,赶紧锄地(树青连夜赶去供销社给知青买锄头),东西南北坡的紧锄,还没锄完二遍,就秋凉了,一些豆类就开始裂夹,赶紧收,没收几块地,催着缴粮,又去打场,打完公家的又打自己的。这场是不能不打完的,哪怕不过年,哪怕打一冬,受苦人是绝不会放弃的。德茂对树青说,老贾被抓的前一年,也是直打到年跟前儿,下起大雪。背完最后一袋粮食,树青就爬不起来了,躺在灶房的炕上三天三夜。身子完全虚脱了,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身体里就像没有一点儿东西,空空的,魂魄却在窑洞的顶上看着一个女子在为他烧炕、在喂他米汤、在为他解衣擦身、在为他清理遗秽……一阵心热,像伸出了翅膀,飞到了锅塌沟,那世外桃源、那静怡的村落沟壑,干窑明窗、小桥流水、摘桃揽杏、碾米磨面、怡然自乐……正月,准备过年
村里各家都在准备过年,送灶、扫房、蒸花馍、炸油圈,殷实点的人家开始割肉、买炮、请联、贴花。零星的炮声间断响起。腊月二十六树青醒来,尿急,要下地,小芸端过一个破瓷尿盆放到炕上,转身出了灶房门。腊月二十七,冬日的太阳照进窑窗,树青披上大衣,搬过一个板凳坐在窑洞外的墙下晒太阳,听着炮响。浑身还是没有一点儿劲,一动也不想动,暖洋洋的太阳照得舒服极了,真想就这样一动不动坐下去。以前经常看到一些老汉长时间坐在墙根下发呆,不能理解,现在他明白了,那是一种惬意,只有大苦大累的人才能有的感受。有出门赶集回来的人路过,问一声:“好些啦?”“过年啦?”“都备下些啥呀?”……树青笑笑,连手都懒得抬。段和生回来,扔给树生一本黄历,笑说:“秀才要的,你也看看,有好事别错过。”刘树生带着二小子锤子赶集回来。见树青在崖根下晒太阳,让锤子先回去,自己圪蹴在树青跟前,从褡裢里拿出几颗麻糖塞在树青手上。自己掏了锅烟抽起来。猛吸了一口说:“熬煞了吧?”树青苦笑了一下。“俄最解下(hàihà)你受的那苦。”树生也不看树青,平时愚迷的眼神,这时那么深沉,眯着眼看喷出的烟雾。“陕北人说这苦、那苦:掏地、收麦、背背子。哪有秋底下往回背粮食苦。俄外爷就是这么累死的,还有俄那两舅也是这么熬毬势的。那时外爷开的荒地多,拼命种,到秋底下,满处粮食,东山、西山都要往回背呀。粮食不比其他,死重实沉,满满一口袋粮食放在驴背上压得跟镰刀似地。粮食重还罢了,主要是那心太重,一门心的往回背,不停、不歇、不要人帮忙,也没人为你帮忙。受苦人看粮食比什么都重,习俗上是万万不能动邻家的粮食,比日他娘老子都懆。都说俄外爷是生俄姨给作死的。那都是村里人瞎喧谎。其实,实实在在是背粮食熬下的,俄姥、俄娘都这么说。”树青听得,张大了嘴巴。“陕北人都知道背粮食最累。不给你们说,那是因为迩个粮食越打越少了。不帮你们,那是真不能帮,谁帮了都要挨闲话呢。你能把知青的粮食背回来,一粒不少。受苦人打心里赞你。”树生把烟锅在鞋底下敲了敲:“正月里好好歇歇,把身子骨养回来。”站起来,回磕了。小芸过来把洗净的衣服放在他膝盖上,树青不好意思的苦笑两下。这衣服是在他昏迷中扒下来的。“活过来啦,差点没把人吓死。”小芸说那天晚上背粮回来树青就倒在库房里了,身子软的跟面条似的,四肢脑袋提溜浪荡的就像一个死人,浑身被汗水湿透,一股酸臭。拖到炕上,叫不应。拍打几下,突然睁开眼睛,死死盯着窑顶,浑身没有一点儿反映,吓得小芸去叫桂芝娘。桂芝娘来看了,一摸鼻嘴,气息均匀,说是累的,千万别冻着,别断了喂食。树青听她说完,不知说什么好,也没有力气说话,苦笑着双手抱拳做了几个揖。小芸说:“你少谢我。过年了,米面都没了,咱怎么过呀。要不磨点麦子吧。”她说的米面没有了,指的是今年知青购回的商品粮。政府给知青只供应头一年的“安家粮”,当然是那种不用碾磨的精粮。一算,阳历年已经过去一个月零三天了,再也没有商品粮可以购买了。要吃饭就得动用新分的粮食了。“别!白面还是等大伙儿回来一块儿吃吧。咱俩没家没业的过什么年呀。”树青突然来了力气,说了一串话。小芸一听就生气:“什么‘没家没业’的!咱们到农村不就是安家落户,集体灶不就是咱的家。为了三合粮食,差点累死。你这么玩命,谁心疼你呀!”声音大的响满硷畔。树青没想到小芸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她一向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从来都不跟人争执。两人冷场了一阵。树青说:“那好吧,咱们碾点糜子,硬的、软的各碾一些,米、面分开。做点黄米饭,蒸点黄米糕,炸点油圈油膜。”糜子这粮食在城里没见过。他在贾顺茂家吃过一次,顺茂婆姨给他讲过糜子的好处。后来务弄糜子地时,他也问过一些锄地婆姨糜子的吃法,这是他当灶长的习惯。小芸站起来要进库房舀糜子。树青说:“你先别急着碾,我去把碾米机安起来,咱也来个近水楼台。”树青心想,上碾盘还得去借驴,舍不得那两合粮食。把碾米机鼓捣起来,试用两天谁还能说啥。村里买来三台工作机器,秋收忙,只用了打场机,碾米机和铡草机都还没来得及用。打完场机器就都抬进了羊圈旁的一间空窑。这些机器只有树青能玩转,其他人连动也不敢动。腊月二十八,渐渐缓过了精神,柳树青一个人钻进了机器窑里,鼓捣起碾米机来。这点小玩意,树青没用两下,就安装好了。赶紧叫上小芸,提溜上一小口袋糜子,发动机器,倒进糜子就碾起来。一眨眼功夫,那袋糜子就碾完了。小芸赶紧拿簸箕去簸,糜糠筛下,黄灿灿的米粒留在了簸箕里……小芸把一部分黄米磨成了面,发了。二十九,一大早蒸了两大屉黄米馍馍,削了些洋芋,准备午饭。脚心儿来了,踢沥塔拉的吊着一串鼻涕,进门就说:“黄馍真香!”别看他憨,对吃食可灵性呢!小芸给了他一个馍,咬了一口才说:“俄大让你们晚上来吃年夜饭。”一翻黄历,今年腊月没有三十。今晚上就要过年了。脚心儿才走,苦鲜儿来了,精灵灵的叫声“树青哥,过年了做啥好吃的?”小芸赶紧揭开笼屉,拿出一个黄馍来。苦鲜儿赶紧摆手说:“你们过年就吃这,俄大说了,明晚上到俄家。”一溜烟跑了。小桂芝来了,轻盈盈的叫声:“小芸姐,俄娘说,初二晚上到俄家。”树生的二小子锤子带着小三、小四还有他家的花狗一阵风似地跑来:“俄大、俄娘说了,初三别去人家,到俄家。”天擦黑,莲娃拽着米莲过来,在灶房门外米莲低着头说:“俄姐夫说了,初四到俄家,算是俄姐回娘家,请你们一起过去聚聚。”五个干部就跟商量好了似地,各家给两个知青派了过年饭。看到此处说明本文对你还是有帮助的,关于“陕北故事45”留言是大家的经验之谈相信也会对你有益,推荐继续阅读下面的相关内容,与本文相关度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