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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马千里
盐源中学建校七十周年后，饱经风霜的大槐树见证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弥散出淡淡的清香，繁茂的梧桐遮凉着进出校园的人，生机勃勃，太阳看上去也是喜气洋洋的。
如此美丽的校园的一侧，却坐着一位脸色暗沉的女学生。每个学生从她面前走过都是青春洋溢，未曾带着问号和同情，造物主内心深处的悲悯和仁慈似乎被现代化所遮盖。
现在，故事就从这里说起。
盐源中学
那天，十七岁俄尔阿芝和父亲一起回学校办理退学，父亲忙前忙后，阿芝独坐在这个美丽校园的一角。天是蓝色的，云是白色的，高大的梧桐树荫蔽着校门，而这一切将不再属于一个十七岁的灵魂。
几个月前，也就是16年的七月下旬，盐源中学挤满了学生和家长，都要挤破脑袋。这所学校新高一正在报名招生，因为是县高中，而且还在创建省级示范校，盐中的高中报名录取竞争激烈。很多家长拿钱拉关系也都没能把孩子送进这所学校。
十七岁的俄尔阿芝非常幸运的考进了盐源中学的普通班。虽然阿芝在镇初中学的成绩位列三甲，但是由于镇上教育落后，阿芝也只能勉强算是上了高中。普通班，在盐中就是最差的班级，从初中就在盐中的哥哥是网课班优秀的学生。
阿芝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高中。从小她就很让父母省心，父母外出，家里的大小事务都归她管，什么剁草喂猪、剥玉米喂鸡。从她记事以来她很少再吃过母亲做的饭，懂事明理的阿芝从来没有使父母丧失过颜面。
现在，盐源中学的新生花名册和中国教育的学籍库有“俄尔阿芝”这个名字，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壮举，这也使阿芝感到非常的自豪，阿芝也似乎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会因此改变。
一转眼的时间，阿芝已经渡过了一个月的高中生活，这一个月对于阿芝来说是多么美好，可以说是开启人生的起点，是美好的时光。然而万里无云的蓝天也会阴云密布，尤其在这样一个季风还未完全消退的季节。美好以及青春是短暂易逝的，至少阿芝是这样的。
十一小长假的某一天清晨，俄尔一家围坐着吃饭，气氛异常，母亲时不时向父亲递眼色，哥哥只顾埋头吃饭，阿芝也没有任何表现，整个气氛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突然，父亲讲话：“阿芝，明天去办你的订婚，这是从小定下的婚约。”父亲的声音震耳欲聋，筷子碰碗的声音戛然而止，阿芝一怔之后摔门而出。
阿芝奔出田野，在公路上向着县城向着学校的方向奔跑，跑得筋疲力竭。那是一个金灿灿的黄昏，金黄色的阳光照着晚霞和金黄色的田野。金秋十月，乡间大抵都是这样一幅美丽的景象，只是这个傍晚特别的亮，仿佛是要把眼睛亮瞎，紧接着会进入无尽的黑夜。
“从小的婚约”，阿芝知道这一天早晚来临，但她没想到是在这样的一天，这么早。她还满心期待着高中生活，她才刚刚适应高中，她才刚刚十七岁，她的人生才刚刚起步，但就是在这样一个极亮的黄昏一切都陨落了。
在彝家乡村，娃娃亲一般都是兄妹孩子之间的婚约，也就是表兄妹之间的婚姻，这是一种旧时的婚约，在二十一世纪早该绝种的旧观念，却依然顽强的存在，只因为血缘纽带有着强有力的韧劲。也许你尽可能消灭一个民族，但你无法根除一个民族由来已久的思想。在彝家乡村，一旦有了娃娃亲，成婚率是百分之九十九，只有少部分因为自然的不可抗拒的缘故而不复存在的例外。显然阿芝不是例外。
父亲后悔过自己促成的这样婚约，可现在但现在也是无可奈何。他请求过舅舅缓缓，可舅舅的理由是：女孩子是可以等，女孩子任何时候都会被娶走，可儿子不行，更何况独儿子，这可等不了。再说阿芝还是在普通班啊，普通班能有什么出息，女子嘛早嫁人得好，这不儿子都还在网课班学习呢。
表哥也说过非阿芝不娶，而且态度坚硬。表哥是独子，早年辍学一直在浪荡，是舅舅一家的宝贝和晴雨表。而他所说的非娶也无非是附着大人们的，也无非是阿芝长的漂亮。
阿芝深深明白反抗是无效而且是可耻的，她一直都是亲人心目中的乖女儿，也从未使父母丧失过颜面。再者说，在彝乡说出去的话就是一锭子，定好的婚姻，姑娘家毁婚是可耻的，那是千夫所指，反而会被说成是姑娘家这不好那不好，所以撤销婚姻。更何况是在家族姻亲里，表兄妹结婚是理所当然的。
时光总是如此匆匆，尽管是在忧郁的日子里，也是轻快如飞。十二月，阿芝在的某一个吉利的日子嫁给了表哥。或许阿芝还未意识到，生活的魔爪正在窥视这她。
虽然青春死在了十七岁，但生活才刚刚开始。婚后也还算如意，舅舅修了房子，安了儿子一家，这是彝人的规矩，父母的本分，更何况只有一个儿子。舅舅一家人对阿芝都还好，舅妈也到处标榜自己儿媳妇。阿芝也算得上模范，尽量做好自己的事情，做饭、刷碗、剁草、喂猪，也怀上了孩子。
可是好景不长在。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夜晚，表哥，也就是阿芝的丈夫和朋友酗酒后被朋友失手杀死了。这一下可好，一个家庭完全破裂，独子早死了，丈夫早死了。阿芝不仅仅成了寡妇，也成了众矢之的。别人说三道四，说什么克夫之类的，阿芝逐渐被隔离，舅舅一家也少了许多关怀。
那一阵，阿芝一直在父母家里安心养胎。
17年九月，哥哥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西南交通大学，也就在自己退学的那一号日子，阿芝被推进了产房，产出了一个儿子，产房外没有欢欣鼓舞，阿芝一个人完成了生产。自此，诞生了一个孩子和一个妈妈。是个男孩子取名日达，妈妈也算还是一个孩子。这一年阿芝18岁。
既然青春早死，那就得学会生活。对于阿芝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当好一个母亲，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母亲，尽管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第一次当母亲也都是在摸索中学会的，哺乳、擦屎、擦尿都是第一次，还好阿芝够机灵、能应付。生活也在东拼西凑中前行。
暴风雨总是悬于空中后集力爆发，危险总藏匿于平常而后一触击发。人啊，总潜藏着微妙的变化，变化的潜伏期确实也说不准，所以很可能冷不丁就突变。
只要已进入追求生活模式，生活就会露出狰狞的面目。十七八岁，本该是一个追求知识，尝试探索，犹豫该不该的朦胧阶段。然而阿芝不得不认真生活，对抗现实的残酷。
一个天气阴沉的日子，阿芝在县医院的儿科刷着手机。一岁半的日达原本是因为感冒而被带来县医院的，可现在医生说得好好做个检查，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让阿芝胆战心惊。
阿芝在手机浏览器上输入了“近亲孩子”，她听医生说日达生病与这个有关。屏幕上瞬间弹出“近亲结婚的孩子会怎么样？”那个问号特的刺眼。阿芝接着点击，紧接着出现了更为刺眼伤脑的内容：高血压、精神分裂症、先天性心脏病、无脑儿、癫痫等多基因遗传病，在近亲结婚所生子女的发病率也明显高于非近亲结婚。
彝人有一句话“不要怕，不生病，不饥寒，生活总会好的”。阿芝把手机息屏，在医院的座椅上等待着检查结果。不到一个小时，所有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阿芝拿些检查报告去问主治医生。
医生知道阿芝是近亲结婚，医生对阿芝说明了日达的情况。因为近亲婚姻，日达尿道下裂，这是先天性的生殖器官畸形，得做手术，但日达目前不是做手术最佳时机，得择期手术。
任何疾病在彝区都是可以被接受，但生殖疾病完全就是一种耻辱，那关乎一个家族的声誉和家族姻亲的选择。显然，阿芝成为了日达生病的罪魁祸首，又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现在，摆在阿芝眼前的困难不只是那几万块钱的医疗费，更为残酷的是世俗异样的眼光。在讯息如此发的时代，日达的病情被暴露在阳光下，成了那些闲嘴碎婆的谈资，很少有人可怜这样一个年少的母亲。
丑闻是越传越丑，舅舅不再肯借钱帮忙，父母给的两万块是远远不够的，阿芝只好找小叔帮忙。小叔在县委上班，也算得上有钱借的人了。由于小叔曾经阻止阿芝的婚姻，这让阿芝很难为情，但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阿芝被逼迫得成熟而冷静。
彝族姑娘
阿芝去借钱那天和小叔谈了很多。小叔告诉阿芝，一个人的青春早死，就要落后三代人。以后哥哥的孩子就会在成都上学，哥哥的孙子可能就要出国留学，而日达只能上盐源最好的学校，日达的子女也就只会在成都上学。
那一天不见得是阿芝最重要的一天，但她终于清楚的意识到生活还会伸出可怕的魔爪。
几个月后，日达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阿芝东拼西凑，背了一身的债。二十岁，人生苦得不能再苦。自从出嫁那一天，阿芝就开始扛起了自己的那一片天。
在彝乡，这几年，大摆宴席请客现象那就突出，什么乔迁、升学、结婚都是大办。可能是人民生活富裕了，结婚的彩礼钱也蹭蹭上涨，像阿芝这样的单亲妈妈，那彩礼钱也得十几二十万呐。
一九年初，父母建议再婚无果之后让阿芝外出打工了。阿芝在武汉一家汽车雨刷加工厂干了一年，挣回来了三万多，还了小叔一笔之后剩下一万来块拿给了父母，她已经说好了再回雨刷厂。
2020，该是一个开启美好生活的年份。春节后的某一黄昏，阿芝收到雨刷厂工头发来的微信，说是因为某种疾病引起了工厂停工，让阿芝等待消息。
那是一个金黄色的黄昏，这一份金黄呈现出不一样的暖色，大地万物都似乎在沉睡，远山上有些许积雪，偶尔吹来的风，透心凉。
那一个黄昏，在门口玩耍的日达拿到了一张请帖。请帖背面刻着一段结婚祝词：珠联璧合好姻缘，情投意合爱缠绵，才子佳人结连理，只羡鸳鸯不羡仙。新婚快乐，爱情甜蜜，白头偕老，一生幸福！
日达非常喜欢这一段文字，在夕阳的照映下那一段文字在红色请帖上呈现出金色，非常耀眼。
后来知道是阿芝的远房表哥家花了十五彩礼钱，娶了一个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女子。从来，在彝区女子都不会剩着过活。
这一年，阿芝二十一岁，她已经不再是犹豫不决的小女生，而是一位坚强的母亲。这一年，日达两岁半，已经学会了走路和站着尿尿，可以放心交给爷爷奶奶带了。
这一年，父母在劝阿芝再婚。
这一年，阿芝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家里，她在快手里经常刷周星驰的一个电影片段，台词是：人生大起大落得太快，实在太刺激了，搞得我想尿尿。
索玛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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