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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说,有些特殊意义的时间不能去奢望。但偏偏有些机会让一个特殊的时日得以闪亮,照亮会心者,你借此可以由此拔节成长,也可以静静疗伤,甚至可以让野草尖渗出露珠。
这分明就是一种福分。
我于2011年年底最后一天从成都飞抵哈尔滨。下午4点一过,天色就迅疾暗淡了,街头路灯逐渐把地面的黑暗举高,举到楼层之上。北方的冬夜显得褴褛而薄,上下漏风。不禁怀想昔日那些紧抱火炉的人,他们在想什么?
冬天的呼兰河
我躺在宾馆里看手机新闻,明天就是2011年的腊八节,农历2011年十二月初八,阳历刚刚跨年,是2012年1月1日。哦, 1942年1月22日上午10点,萧红病逝于香港。很多人接到噩耗是23日一早,那一天恰是当年的腊八节,因而就有萧红忌日的两种说法。2012年恰是距她诞生一百周年。我与哈尔滨袁炳发联系了,他答应第二天一早陪我去萧红故居。
翌日一早,街头白雪一片,空无一人。袁炳发、葛勇开车来接我直奔呼兰区。他们说话,吐着浓郁的白气,从2004年开始,呼兰县就改名为呼兰区了。
汽车抵达呼兰河大桥边,下面是白花花的呼兰河。我执意要下河去,他们同意了。我顺一条积满冰雪的小路而下,来到没有堤坝的河边,那里长满了深褐色的野草,刀子一般的风割走了野草的叶片,仅剩下光秃秃的草茎,兀自崛立。呼兰河在大桥下宽度近1公里,浅褐色的波浪被一层一层冻住了,朝阳升起,强光打在冰层上,宛如一幅惊心动魄的浮雕。我从没有经历过如此刺骨的严寒,感觉神智有点迟钝了。登山表显示,河面气温是零下25度。我顺着冰面往河心走,脚下发出喳喳喳的声音,我能够看到冰层下的垃圾、树枝以及不可名状的东西,在空旷的冰河上感觉是进入了摇摇欲坠的梦。因为我总觉得,似乎曾来过这里。
呼兰河街头萧红的雕塑
举起佳能单反机,拍了几张后,相机就不再工作了。这是处于极端低温下,相机的自我保护。我再往前迈步,脚下传出嘎嘎嘎的动听之声,我就像是进入了塞壬布防的区域。但是,河冰凝冻了她宽达1公里的歌声……突听得桥上有人朝我厉声高喊,我明白了,转身回到岸上。
呼兰城就朝着大桥敞开,建筑格局与中国的县城并无区别,唯有高楼之后的巷子里还可以见到几株巨大的榆树,浑身布满的皱纹,才暗示出几许往昔与沧桑。萧红故居以及萧红纪念馆位于萧红大道右侧。大道两侧哪里还有萧红描述影子呢?曾经的呼兰城“除了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外,再就是些个小胡同了。”狭窄的东二道街上还有一个大泥坑,下雨之后就成了深深的泥塘,淹死过马、猪、羊等等。很多人总在指责城市的除旧布新,其实不能一味向后看。正如历史也是层累而上的一样,以前是隔着石头缅怀古人,如今是抚摸着钢筋混凝土和沥青想象往昔。
作家萧红
小扣高门久不开。进入萧红纪念馆,我们是今天第一批来访者。
整洁宽敞的萧红故居是复建的,典型的深宅大院,原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被陆续拆掉了。这是一个勤奋的地主挣来的大院子,东院自家住,西院出租。
地面积雪已经被管理人员清扫过,整个庭院清净异常,除了褐草、阳光和白雪,就只有萧红了。
由于没有带香烛,我就在萧红塑像前点燃了三支香烟。
这尊坐像是雕塑家王松引所作,深得萧红神韵。洁白的雕像发出玉的润色,其实并不十分适合萧红。雕像其实吃白雪就可以养活自己了。现在,一堆雪立在她肩头,在阳光下腾起了几丝缓缓悠悠的白汽。
冬日的故居
所有厢房均细细看过,栏杆上的积雪裹挟枯叶,泛着钱一般的梦想。我在冯歪嘴子拉磨坊里拍了照。尤其是东院第五间正房,那是萧红出生处,萧红那天恰巧是端午节,屈原投江自沉的忌日。张家人迷信,觉得这个日子不吉利,就把萧红的生日改为6月2日。但是,这种改变仍然未能逃脱一语成谶的结局。
东间后道闸为张家的储藏室,幼年的萧红常来此玩耍。门前悬挂着萧红的父亲写于1947年的木刻对联:“惜小女宣传革命粤南殁去,兴长男抗战胜利苏北归来。”在我印象里,萧红父亲冷硬且视财如命,如此“深明大义”的对联写于1947年,的确有点出人所料。1951年后,张廷举搬到儿子张秀珂家生活,地址在哈尔滨南岗人和街附近。懵懂的老人开始理解了萧红与张秀珂的人生选择,张廷举表现出对女儿的高度认可,他还常拿着萧红的作品向认识的人得意地介绍:“这是我女儿,怎么样啊!”
作家萧红
我沿着甬道来到后花园。这里有1600平方米,不小了。看到蹲立于白雪中的一尊树脂塑像,真人比例,那是本地美术家张光复的作品。外祖父张维祯和小姑娘萧红,她手里高举着一枝花,倒卧在外祖父怀里,我眼泪就下来了。不是友情,不是爱情,更不是名声,而是无忧的童年,那是在她31岁生命中最为明媚的春光。为了不至于在朋友跟前失态,我举起了相机卡卡卡拍了几十张。
然后,我站到了那棵榆树下,怔怔注视着菜畦地中的黄草。黄草像从一只鸡身上扯下来的毛。鸡为此躲进了树洞,在风中咯咯咯地打颤……
萧红和萧军
在《呼兰河传》的结尾,萧红写道: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这一段出自《尾声》一节。篇幅仅仅354个字的《尾声》,一共使用17个“了”字,连缀起一个让人不安的气短、局促、断裂的语式。但是,这分明是不可模仿的语式。
《呼兰河传》何以要写成无数碎片,用来连缀为一个个场景?其实,那些碎片就是萧红在童年失手打碎的冰块。
童年萧红和爷爷的塑像
萧红在写作《呼兰河传》时,是在1938年至1940年间,距离祖父去世也近十年,她已处于病痛交织、生命萎顿时节,那些最为刻骨铭心的细节呼之欲出,其实均是她幼年的记忆碎片,因为纯洁无垢,就足以让一个病痛之人缅怀不已。也就是说,她采用的是一个儿童的视角,是用孩子的眼睛看到的呼兰河的奔流以及足以消融褴褛、冷硬之下的世间温情。一方面,小孩子的记忆具有的无逻辑的碎片化特征,年龄的幼小决定了她的选择性记忆;另外一方面,这些根须至今还在不断生长的细节,又强力呼应了生活碎片化的写作。
把童年记忆、笑靥与那时并不强健的骨骼,混黏合为断片,拒绝了经验对它们的濯染和雕琢,成为了她写作宝盒里的“锦匣叙事”。这种被后人命名为“萧红体”的文本,《回忆鲁迅先生》无疑是其孤绝峭拔的顶峰,这又是一种多么消耗元气的写作啊!
萧红故居
在那个时代,萧红的凛然出现,还有别一种意义。不是留洋出身,不是科班,缺乏烟视媚行的身段,没有桃色名头,没有“太太的客厅”,没有门阀财势背景,她仅仅昭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特例:一个弱女子,一个外乡人,依靠一支笔,就在白话文里从容崛立。
虚构的高标固然是小说的圭臬,但对于萧红的世界并不适用。在我看来,她其实根本不需要多少故事,她的心中充溢的首先是诗,然后是散文,当她把诗和散文付诸长篇小说之际,她动用了几个童年最为熟悉的人物,把这些诗和散文栽种在像掌纹一般熟悉的菜畦与荒芜之中。我猜测,她的小说结构,也与这个庭院布局的起承转合具有某种勾连。萧红首先是天生的诗人,更是一流的散文家,诗性是率性的凛冽之风,散文是恣肆而宽阔的大河,但她身上峭拔而起的诗性压过了散文,她才在小说的空间亮出了她明丽如冰块的忧伤底色。
作家萧红在西安
冰块的后面,是女人的冰块。它哪怕在生命的大限也拒绝溶解。冰块之后也没有水底的火焰,冰块是褐色的,犹如冰封的呼兰河,因为诚挚,所以半透明。
思想总是从回忆开始的,但是回忆的河流凝冻了。面对一个根本回不去的故乡,一个人干脆把冰封的呼兰河端了起来。一个心里装着呼兰河、菜畦、刀子似的寒风的女人,游走了大半个中国,血气减退,冰棱消融,她终于在香港玛丽医院一病不起了。
她在融化。
我记得保罗瓦雷里说过:“一个冷淡的人拥有整个世纪的浩瀚。”其实,她并不冷淡,而是冷,她才是无恒的时间。
青年时节的萧红
袁炳发突然问我,还去不去西岗公园,拜谒萧红之墓?据说那里藏有端木蕻良捐赠的萧红一缕头发。我去过广州银河公墓,向萧红磕过头,就不想再去面对辗转而来的一缕青丝了。我只想待在一种气息里。
来到呼兰城天主教堂前的广场,两棵苍老的大榆树迎着阳光与影子俯仰。我们去找餐馆吃午饭。这一带均是萧红曾经逗留之地,点了杀猪菜和炖豆腐,我斟上第一杯酒,谁也不说什么,泼在地上。那是在腊八节的午后,我们开始举杯,酒太烈,也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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