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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里的稻谷刚收割进仓那会儿，妈就郑重地对我们哥俩说，从今天起，你们每天放学回家，一路上多长点眼睛，顺路拾稻穗。
我一听说拾稻穗，撇嘴说，哪有什么稻穗，遗漏的稻子早被鸭子吃光了，还有什么可捡的！
妈说，这回先说好了，腊月底外婆家那边有场婚席，到时谁捡的稻穗多，谁就能穿新鞋，还能去坐酒席。
哥的眼睛，像灯泡通了电一样，顿时亮了起来。
这一场拾稻穗的比赛，一开始就注定了哥是赢家。哥叫上笨瓜、秧子几个一齐上场。当然，哥付出的代价只是帮他们俩抄写词语。结果是，第一天哥就比我多捡了半斤谷子，没两天，我退出了这场势单力薄的比赛。转眼进入了腊月，腊月到，婚席的日子也快到了。那些天我变了一个人似的，抱柴火、剁猪草什么活儿都争着干。我希望妈能看到我的乖巧，然后做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决定，能把我和哥都带去坐婚席。可是，妈这次似乎很坚决，说只带哥去。
那天早上，妈早早地就拿出箱底的那双蓝面胶鞋，给哥穿上。
哥在我艳羡的目光中穿上鞋，然后把脚伸到门槛上，饶有兴致地绑起鞋带来。他绑好了鞋带，故意嗷嗷地叫着，说鞋带紧了，又把绑带松开，再绑上。那神气，仿佛他绑的不是鞋带，而是在绑一枚火箭炮，点上火就能升空的样子。
我缠着妈问：“为什么只带他不带我？”
妈瞟了我一眼，说：“你稻穗拾的没有你哥的多。”
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比哥小呢！”
妈摸摸我的头说：“下次吧，下次带你去。”
我用力一甩，挣脱了妈的手，直奔鹰山坳去了。
鹰山坳，那是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
沿着鹰山坳一路往下走，便是山路。去外婆家，要沿着山路走老半天。我像一头发怒的小牛，一路狂奔向前。
村庄被我远远地甩开了，路变得越来越陌生。路上没一个人，只有山风在呜呜地叫着。
走到一棵野龙眼树下，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前面的路，分出了几个岔道，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外婆家该走那条道了。
我蹲在树下，回头望着走来的路。远远地，两个人向这边走来，没错，是我妈和哥他们。
我急忙闪身躲在树后。
他们走过来了，走过树的旁边，他们根本没有发现我。
有他们在前面引路，我悄悄跟在后面走，是不会迷路了。
在一个拐弯的山道旁，他们俩同时发现了我。
妈几乎是飞奔着冲过来，像拎小鸡一样一把拎起我：“你跟来干嘛！你这小祖宗哟！”
我哇地大哭起来，这么多日子来积忍着的眼泪，像开闸的水一样，汹涌而来。
妈扬起的手垂下了，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哥说：“把你的鞋子脱下，给你弟穿上，你给我回家！”
哥怔怔地站着，没动。
“听见了没有？把鞋子脱下！”
妈的话渐渐地变得粘稠了，那分明是一种哭腔：“你看你弟的鞋子是什么样的？几个脚趾头都露出来了……你俩只能去一个！你看看，穿得这么破破烂烂的，你让我怎么有脸去面见娘家那边的亲人啊？你是哥哥，你该更知道礼数。”
哥慢慢地后退，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埋着头，开始解鞋带。哥把两只鞋子丢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往我们的村庄走。
就这样，那一场婚席，坐席的变成了我。
哥读到初三那年，中考没考上。开学时，哥说要去复读，可开学那天，哥到镇上转了半天就回来了。
哥买了一双鞋，一双蓝面的胶鞋。
妈问哥：“你怎么有钱买鞋？”
哥说：“我用学费买了一双鞋，反正同伴很多都出去打工了，我也不想读书了。”
妈愣了好久，才说：“学费我已经给你了，你自己选择买鞋，不读书。今后莫得怪我和你爸。”
写到这里，我是很想像书上的故事那样写：妈扬起手给哥一巴掌，然后，哥说知错了，再后来妈给哥借钱读书学出息去了。
实际上真不是这样的。实际上爸妈只能以那个年代的眼界来看待这事，他们似乎也默认了哥的做法。那时是1980年，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哥打工去了。直到现在，我都不敢问哥，到底后悔不后悔。
（文：廖玉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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