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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我见过龙。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那天跳进工事的时候，我就知道，完蛋了。 /p p br /p p 我进错阵地了。 /p p br /p p 这是敌人的阵地，虽然天很黑，但是白森森的水泥依旧泛着朦胧的光，表明这是个美军的工事。我们的阵地上不可能有这么好的钢筋水泥工事，我们的战壕、掩蔽所都是拿木头棒子撑起来的简易工事。扎实的水泥本来应该让一个拼了好几天命的军人感到安心，无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但是此刻却让我如坠冰窖——我跑到敌人的阵地上来了。 /p p br /p p 前面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我赶忙举起了我的波波沙冲锋枪。 /p p br /p p “不许动！” /p p br /p p 响起的是两声一模一样的中文怒喝。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对面的是我的班长，李存田。此外还有三个人，我们五个倒霉蛋都跑错了阵地。 /p p br /p p 两个新兵蛋子显得有点懊悔，我们三个倒是心里都知道，这很正常。在上甘岭这一片，我们和美军的阵地本来就犬牙交错，上阵地的时候又不敢打照明弹，怕招来美军的炮火，跑错阵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p p br /p p 以前跟国民党打的时候就经常跑错阵地，国民党的兵，跑得还没有我们追得快，稍不留神就会跑到他们前头去，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他们的阵地里。那个很好办，举起枪来一梭子，大喊一声“缴枪不杀”就行了。顶多有两个脑子不好使的，悄悄摸枪，贴着他们头皮再来一梭子就行了。 /p p br /p p 跟美军不一样，美军是我们打过的最厉害的敌人，听更老的兵说，当年打日本人都没有这么艰难。日本人战术死板，打仗很呆，家伙也不行。美军不一样，他们飞机、大炮、坦克都要多得多，性能也好得多，战术也比日本人灵活。我们只能像用锉刀锉钢筋一样，用牙啃骨头棒子一样，一点点，一点点，慢慢的锉，耐心的啃。 /p p br /p p 所以跑错了美军的阵地是很要命的事情。 /p p br /p p 不过运气好上天的是，这个美军的工事里没有人，已经被抛弃了。 /p p br /p p 我没管两个捶胸顿足的新兵蛋子，扭头借着月光看了看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好像是隔壁连队的，不是班长，这里就李存田职务最高，还是党员。我扭头对李存田说，“班长，这里你职务最高，该你指挥。” /p p br /p p 李存田没接我的话，掏出个蒙着红布的手电筒在工事里到处照，回头对我说，“豫丰，你带个新兵弄个机枪阵地，五连的，你叫啥来着？” /p p br /p p 五连那个兵说，“报告班长，我叫赵永禄。”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我随便叫了个新兵，从工事里面又摸了出来。月亮蒙着一层薄薄的云，但是天光依旧还是很亮，我带着新兵小心翼翼的在山的影子里摸索着往前走，这种夜里千万不能走在山脊线和暴露的地方，敌人看见你的剪影，一串炮弹就过来了。 /p p br /p p 我们蹲在一块石头后面，我小心探了探头，回头对新兵说，“你叫什么名字？几连的？” /p p br /p p “我叫马冬生，七连的。”“行，小马，你顺着这条沟往下爬，看见那个炮弹坑没？你爬过去蹲在里面，我掩护你。你到了以后我再爬下来，你掩护我，明白不？” /p p br /p p “明白！” /p p br /p p 这个钢筋水泥的工事，一共开了六个射击孔，头前肯定都是朝着我们阵地一边的，现在鬼知道朝着哪儿，但是大致方向已经是朝着美军自己的阵地。那是一片缓坡，借着天光，我觉得坦克恐怕够呛爬上来，是一个非常适合坚守的地方。美中不足的是，工事的入口连着一条战壕，刚好也是在那个方向，敌人要是顺着战壕摸过来，射击孔那个位置是打不到的。 /p p br /p p 不过在战壕附近有个挺深的炮弹坑，不知道是被美军还是我们的大炮砸出来的，如果在那个地方弄个机枪阵地，就能掩护工事里的李存田他们。 /p p br /p p 新兵的战术动作虽然稚嫩，但还是有模有样。他们连长前几天刚刚牺牲，是个大胡子的山东人，是拉回了后方才牺牲的，胸口被炮弹皮扯开一个大洞，不停往外冒血，绷带都裹不住。临死前他喉咙里仿佛是在扯风箱，发出渗人的呜呜声，扯着他们连队的副连长，瞪着眼睛大吼，打！打！打！ /p p br /p p 七连就是补了新兵立马就上的阵地，小马应该就是这时候补进来的。 /p p br /p p 小马趴在地上，一头栽进炮弹坑，回头朝我晃了晃手里的步枪。小子真机灵。我顺着沟往下爬，一个翻身滚进炮弹坑里，坑很深，人半站着刚好合适。大小也挺合适的，炮弹掀起的浮土刚好构成了胸墙，我跟小马忙活起来，我们用随身的工兵锹冲着工事、缓坡和战壕方向，各弄了个射击口，加固了胸墙，很快一个机枪阵地就有模有样。 /p p br /p p 我们又往战壕里修了一道交通壕，这样就能迅速的回到工事里，或者迅速从工事里进机枪阵地。 /p p br /p p 拂晓就要来了，还有个把小时，属于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p p br /p p 白天是属于美军的，夜晚是属于我们的。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回到工事里，李存田得意得像个孩子。 /p p br /p p 他看见我，抓住我肩膀就摇，“豫丰，豫丰，咱们搞到一个美军的营指挥所！”营指挥所算个什么，瞧你那点出息劲儿，解放战争的时候拿下师部都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不过一转头，轮到我目瞪口呆了。 /p p br /p p 美军一个营指挥所的弹药，比我们一个连队还多！ /p p br /p p 弹药就是战士的粮食，弹药就是战士的腰杆子，手里有弹，心里不慌。 /p p br /p p 美军是真的有钱，机枪弹、步枪弹、手榴弹，一大箱一大箱的就摞在工事里。哪像我们连长，弹药总是抠抠搜搜的，就从没大手大脚给过。李存田兴奋得脸蛋子都是红的，我也跟着高兴起来，向他报告了阵地周围的地形，赵永禄忙着在撬箱子，只有马冬生和另外一个新兵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还在发愣。 /p p br /p p 李存田拍了拍另外一个新兵的肩膀，说，“乔怀礼，别愣了，跟着……你叫啥？”“马冬生。”“马冬生，你俩，搬4箱机枪弹，还有这个机枪，去机枪阵地再回来。” /p p br /p p 李存田他们已经把工事里面收拾利索了。这时候天亮了不少，工事里面隐约看得见了一些，正中间是一个大桌子，上面还扔着不少文件，看来美军撤离得非常匆忙。李存田他们已经把所有纸片都收集起来，用一个牛皮的文件包装好放在桌上。工事边上，一边是弹药，一边是两张床，被褥都还在。 /p p br /p p 被褥一股子“战壕馊”。 /p p br /p p 我们管这股味儿叫“战壕馊”，蹲战壕超过三天，就什么东西都这股味道，除了夹杂着一股狐臭味以外，美军的战壕馊跟咱们的战壕馊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可见全世界当大兵的都这个德性，我就不信你蹲战壕里还能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像个大姑娘。 /p p br /p p 李存田他们已经架好了两挺机枪，美军的M2重机枪，弹链都插上了，枪口虎视眈眈的对着斜坡。他给我的是一把M134，我那地方是掩护的，用不着这么重的火力。另外桌子上还放着几把步枪冲锋枪什么的，我也不大认识，也是插好了弹匣上了膛。床铺上满满当当的都是美军那种手雷，拔了插销扔出去才会炸的那种，不像咱们的，拉了火就必须扔出去。 /p p br /p p 李存田跟赵永禄，浑身挂满了弹药，尤其赵永禄，绑了一个我们的、一个美军的手榴弹袋，密密实实揣着一共12颗手雷，背上背着一把波波沙，外腰带里面还揣着一把美军的手枪，活像一棵挂满了武器弹药的树。 /p p br /p p 我嗤的一声笑出来，看来李存田是打算坚守这里了。 /p p br /p p “你也不嫌沉得慌，怪不得你们五连打穿插，永远跑不过咱们四连。”我笑话赵永禄。赵永禄也不客气，“谁跑不过谁？守这里又不用跑，一会儿打起来还不知道啥样哩，你也整点。”李存田没让我们贫嘴，扔给我一个帆布袋子，“你多拿点手榴弹，一会儿你打掩护，别让美国鬼子把炸药包顶咱们脸上！” /p p br /p p 我没继续说话，拿起美军的手榴弹往袋子里塞，沉甸甸的眼看着帆布袋子的提手都要断了才算完。 /p p br /p p “一会儿你机灵点。”李存田看我拎着那么多手榴弹，专门跑过来，两只手扶着我肩膀，瞪着我眼睛。“我晓得，没事儿。”“你一个人守机枪阵地，眼睛利索点，别给人摸了。”“是！”“你拿着这个。”我一看，那是个黄铜口哨，是李存田自己的。“你要是负伤了你就吹，我扛你回来，你一个人，千万小心！”他又捏了捏我肩膀，捏得我有点疼。“记住，我不开枪，敌人没摸上来，你别开枪。” /p p br /p p 马冬生跟乔怀礼一块儿回来了。赵永禄帮我把手榴弹斜着捆在肩膀上，我又拎了两箱已经压在弹匣里的机枪弹，趁着紧紧贴着地面的最后一丝黑夜，钻进机枪阵地去了。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第一波敌人来得比我想象得晚。 /p p br /p p 先是一轮炮火准备，远远看见远处山沟里冒起一阵青烟，就听见了炮弹呼啸着划过空气的声音，大炮开火的声音要过一会儿才会来。我下意识的低头躲炮弹，却没听见炮弹响，炮弹划过我们头顶，直奔我们身后去了。 /p p br /p p 对了啊，咱们这里根本就不是“志愿军阵地”，这里理论上还是“联合国军阵地”。他们的炮火没有理由往这里招呼。 /p p br /p p 身后不远处，真正的我军阵地上，很快冒起一团又一团的硝烟。我心里一紧，不知道阵地上的战友们怎么样了。 /p p br /p p 山坡底下一条土坎后面开始人头攒动，隐约听见英语喊口令的声音，那里应该就是美军的进攻出发地线。我把机枪的枪托抵在肩膀上，手指搭在扳机上，却没等来冲锋。美军又打了一轮炮火准备，这回是“弹幕徐进”，第一排炮弹就在我们身后不远，然后徐徐向主阵地推进，像犁地一样。 /p p br /p p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一轮，只是“侦查射击”而已。打那么猛就是个“侦查”，看来美军是真的被我们打怕了，他们准备用更多的炮弹来节约人命。 /p p br /p p 我却知道这种“弹幕徐进”，根本没用。我们的工事都在地下，主峰那里山底下几乎都被挖空了，本来我们就该进那里的阵地的。美军的炮火其实没什么用，也就听个响，顺便给他们的大兵壮壮胆。 /p p br /p p 他们的大兵迟迟没有发起冲锋。大炮倒是肆无忌惮的在打，一共打了几轮，到后面我都懒得数了。我放松下来，把机枪放下，在胸墙上掏了一个平台，把手榴弹拿出来摆好。 /p p br /p p 狗日的，就你炮弹多，等有一天，咱们也要有那么多的炮弹，不，比你们还多，比你们还打得远，比你们还打得准。 /p p br /p p 不一会儿，一阵苍蝇似的声音从美军炮兵阵地那边传过来，那是美军的攻击机到了。果然，一会儿天上就露出五个黑点，迅速变大，掠过我们头顶直奔主阵地就去，却在主阵地前面老远的地方扔下几颗炸弹，扭头就往回跑，生怕被我们的防空火力粘上的样子。我清清楚楚听见山坡下面美国鬼子在用英语叫骂什么，不过叫骂声很快就被炸弹爆炸的声音掩盖，主阵地前面腾起十几团鲜红的火焰，迅速变成黑烟飘到空中去了。 /p p br /p p 这回该差不多了吧，我小心翼翼的探头看，山坡上还没有动静。 /p p br /p p 又是一轮炮火，这回美军是铁定无疑要冲锋了，恨不得要把炮弹全部打出来一样，炮弹爆炸的声音连成了一片。从土坎那里冒出来二三十个美国兵，排成散兵线往上猫着腰冲。工事里李存田他们的机枪没有动静，我也只好按捺住开火的冲动。 /p p br /p p 散兵线越来越多，一道，两道，三道，炮火一直没有停歇，主阵地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李存田也没动静。 /p p br /p p 美军的胆子开始壮起来，腰也没猫那么深了，也不动不动往石头后面、炮弹坑里面钻，脚步也快了起来。 /p p br /p p 还是没动静。 /p p br /p p 我开始揪心起来，主阵地不会出了啥事情吧？李存田在干啥？美国鬼子明显已经进了他的射程了啊？ /p p br /p p 美军的散兵线里面开始喊起了口令，散兵队形开始变化，从横队迅速调整成了纵队，最后的冲锋要开始了。美军的战术素养确实不是国民党或者南朝鲜人能够比得上的，跟最精锐的日本鬼子也不相上下，整个队形变换浑然天成，刚刚摸到主阵地火力的边缘就马上调整好了队形。 /p p br /p p 不过这样的队形虽然面对主阵地是可以减少伤亡的，却把脆弱的侧面暴露给了我们，呆在工事里的五个人。 /p p br /p p 我瞬间明白了李存田的想法：他要等到最佳射击角度，让被主阵地压住的美军，猝不及防遭受侧面火力，承受最严重的伤亡。 /p p br /p p 果然，美军冲锋势头很快就被迟滞住了。主阵地所有火器瞬间像打开了闸门的洪水，劈头盖脸的倾泻在美军头上，美军冲锋队形一下子就被压住了，看来刚才的炮火准备对地下坑道里的战友们并没有造成多大的麻烦。 /p p br /p p 美军纵队散兵线瞬间挤成了一团，没头苍蝇一样的找掩蔽部，但是并没有乱掉，在主阵地看来依旧很难捕捉到集中的目标。 /p p br /p p 但是在我们这边看，是一团一团、密密麻麻的后脑勺。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李存田开火了！ /p p br /p p 他和赵永禄的两把M2吐出长长的火舌，剧烈的枪口风暴卷起工事外面的浮土，像一把利剑。马冬生跟乔怀礼两个，干脆跑到工事外面的战壕里，一把就是两个，一把就是两个，玩命往美军的散兵线里面扔手雷。明明是两个新兵蛋子，却像扑到了兔子的老虎似的，毫不留情、不容机会溜走，把我看得目瞪口呆。 /p p br /p p 马蜂一样的子弹、冰雹一样的手雷，像一堵死亡的墙，压在开阔斜面上的美军头上。美军的散兵线瞬间就彻底崩溃，两个方向上的死亡风暴席卷而过，美军被炮弹砸出来的那点勇气，就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p p br /p p 美军开始扭头往回跑，却跑不过子弹，丢下几十具尸体、伤兵，退回土坎下面去了。 /p p br /p p 我还一枪未发。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回到工事里，我有点生李存田的气。 /p p br /p p 马冬生和乔怀礼两个新兵高兴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打这么爽。李存田像逮住小母鸡的老狐狸似的，一边拿美军的枪油擦机枪的枪管，一边跟赵永禄聊主阵地是不是知道了我们的存在。 /p p br /p p 我一屁股坐在李存田跟前，愤愤的说，“我一枪没放！” /p p br /p p “你咋一枪没放？” /p p br /p p “你把我扔在那边，我射程不够我打鸟毛去啊！” /p p br /p p 李存田收了收笑意，可惜还是收不住，“哟哟哟，秀才生气啦？” /p p br /p p “我不是秀才，我是兵！”平时我就最烦他们叫我秀才，他一个，班里另外几个，总叫我秀才。 /p p br /p p “你是兵，你也是秀才，你是咱们班里最厉害的兵！” /p p br /p p 我没好气的别过脸去，“你把阵地挪挪，或者你叫赵永禄去。我也要打。” /p p br /p p “豫丰你别生气，”李存田拿胳膊捅了捅我，“你看看这是啥？” /p p br /p p 一个 b 牛肉罐头 /b ，美军的。 /p p br /p p “就找到一个，你吃肉，咱们今天吃够了肉了，让给你。” /p p br /p p 我一股气泄下来，接过了牛肉罐头。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我其实在班里面并不合群，他们都是佃农的儿子，我不一样，我是“ b 地主家的少爷 /b ”。平时战友们都聊怎么种地的事情，我对此一丁点都不懂，他们总是憧憬着战争结束，打完了仗回家怎么怎么开荒种地，我就完全接不上话。 /p p br /p p 我二哥去外面跑生意，给家里面带回来过一个牛肉罐头。 /p p br /p p 那天是二哥计划回来的日子，父亲早早就洗漱干净，穿上他的长衫子，端端正正坐在堂屋里祖宗牌位下面，母亲迈着小脚到处忙里忙外，嘱咐厨房里做二哥最爱吃的饭菜，帮二嫂收拾打扫屋子，直到父亲用拐杖敲着地面叫她，才埋怨着过来坐到父亲旁边。 /p p br /p p 左等右等却还是等不到人。 /p p br /p p 母亲开始絮叨父亲，这么早早的坐着干等着干啥之类的话。父亲脸上却露出担忧的神色，看看我，又看看二嫂，抖着山羊胡子呵斥母亲。 /p p br /p p 自从大哥被土匪绑走杀害，他就总是有这种神情。 /p p br /p p 二嫂一趟又一趟的去大门外面张望，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走到了那棵榆树下面。大哥的死讯传来，大嫂哭了一夜，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在那棵榆树上面上吊了。从那以后，我们家的人都不敢去那棵榆树下面，也没有人牵着我的手去村子里到处转悠了。 /p p br /p p 我开始念私塾，后来又去县里上小学，要隔很久才回家。在县里小学的宿舍里，我总是梦见大嫂的手，温暖、细腻，我的手小，她总是塞两根手指在我手里，叫我紧紧抓住，不许放开。 /p p br /p p 醒来才能想起来，那只手已经不见了，永远不会有了。 /p p br /p p 二哥终于还是回来了，先是把二嫂拽着的手拿开，然后给父亲母亲磕头，讲生意的事情。我听得昏昏欲睡，然后他就从褡裢里面掏出了这个东西。 /p p br /p p 那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圆盒子，上面印着几个我看不懂的字母，后来我知道，这是工业化的奇迹之一，浑身都散发着精致、规范、标准带来的神奇魅力。只不过当时我是不懂的，就觉得这玩意儿稀罕。我们很少能吃到牛肉，只有衰老不能耕田的老牛才会杀掉吃肉。牛肉在锅里要炖很久很久才会烂，很费柴火，但是非常香，把我们小孩子的魂都勾跑了。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闪闪发光的圆盒子居然也是牛肉，还能放好几年不会坏，不用炖，是已经炖好的，打开盒子就能吃。 /p p br /p p 以前家里吃牛肉，我也只遇上过两次，一次杀老牛，一次是一头牛掉到悬崖下面摔伤了。母亲和做饭的秦嫂一起炖了一整天，父亲叫来了所有的佃户、长工，满满当当坐了一院子，又抱来了两坛子的高粱酒。那时候大哥大嫂都还在，父亲满面红光的带着大哥、二哥、我，挨个桌子敬酒，“负累”佃户和长工。那时候年景好，风调雨顺，尽管有外界传来的各种不祥的消息，我们这里却还是富足的。父亲对佃户交上来的租子很满意，佃户自己家也还过得去。 /p p br /p p 第二次吃牛肉的时候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大哥大嫂已经故去，父亲板着脸训斥佃户，也不敬酒了。佃户们别过脸去，都不看父亲，也不大动筷子吃牛肉，更不喝酒。 /p p br /p p 乡长催税催得紧，这样税，那样捐，父亲只好加重地租。佃户交不上租子，乡长天天带着人往家里跑，父亲的头上头发开始一片一片的白掉。佃户们见了父亲也没好气，好几次差点打起来。年景也不好了，谷子、红苕都长不好。 /p p br /p p 二嫂和大嫂不同，大嫂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说话细声细气的，二嫂是个风风火火粗手大脚的女人，开始帮着母亲操持家务，又能说会道。大哥不在以后，她成了父亲最得力的助手，跑到佃户家里去软磨硬泡，回家还要帮助母亲打理家务，里里外外都是她。 /p p br /p p 只可惜，再没人牵着我，沿着水井边上的青石板路，去村外水塘边看荷花开了。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我在工事里找了找，找到了一个开罐器，美军的。 /p p br /p p 我还记得二哥打开罐头的样子，照样打开，用匕首切成四份，一人给了他们一份。李存田说，你咋不吃呢？ /p p br /p p 我说我小时候吃过，你们没吃过，你们吃。 /p p br /p p “你也吃，你不吃咱们都不吃。” /p p br /p p “我真的吃过，不算好吃，也就比炒面和鸡蛋粉好吃点，你们吃吧，我吃不下。” /p p br /p p 李存田不说话，把他的一份也切开成三份，赵永禄、马冬生、乔怀礼一人给了一份，说，“你们吃，我也吃过，从南朝鲜俘虏那里尝到过。” /p p br /p p 赵永禄要开口，李存田抢了他话头，“吃你的，别吱声。” /p p br /p p “吃你的，别吱声。”父亲也是这么说我的。 /p p br /p p 二哥说，昆明那边来了美国人，好多美国人。父亲不知道“美国人”是什么，二哥说是来帮我们打日本鬼子的，在昆明一个叫“巫家坝”的地方修飞机场。我们又都不知道“飞机场”是个什么东西，都没有开口问，我开口问了。 /p p br /p p 父亲就训斥我。 /p p br /p p 二哥接着说，飞机场是给飞机起飞用的，飞机就是一种铁鸟，巨大无比的铁鸟，比堂屋还要大。父亲说他“打胡乱说”，二哥涨红了脸争辩，二嫂就打圆场。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不久父亲就会亲眼看到比堂屋还要大的铁鸟了。 /p p br /p p 日本人跑来轰炸，炸塌了岷江边上的河堤，河堤上面的茶馆里，一个人都没有跑掉。秦嫂他男人也在里面，尸首冲到下游很远很远的地方才被树枝挂住，泡胀得面目全非，秦嫂看到自己男人的样子就晕了过去。父亲找人去抬回来尸首，打了一口棺材，给埋在地里。 /p p br /p p 二哥说昆明的机场就是用来打这些铁鸟的。 /p p br /p p 昆明的生意黄了，二哥没再出远门，一方面生意确实不好做，一方面是父亲不想再放他出去。后来乡长就又带着人跑来家里，说是要出工修机场，打日本人。 /p p br /p p 乐市镇上面开始出现外国人，都是稻草一样焦黄的头发，老大一个鼻子，眼珠子跟得了黄疸一样的颜色。父亲把我们家祠堂腾出来，他们就住了进去，叫什么“美军司令部”。父亲一辈子没有做过重活路的人，也跑去挑米汤，给修机场的人喝。秦嫂每天把饭做好，也跑去机场拉石头碾子，平整跑道，说是要给她男人报仇。 /p p br /p p 那时候美军对于我是神一样的存在，尤其是他们开来的铁鸟，平平稳稳的落在乡亲们修的跑道上。那些牛高马大的美国兵，总是摸我的头，给我一种甜甜的、有股土豆味道的糖吃，说是叫巧克力。他们开着吉普车，在那条石板路上面来来去去，我们小孩子见了都是要鞠躬的，他们就在车上给我们回礼。 /p p br /p p 我们家的地被征走了。 /p p br /p p 美国人要修基地，乡长跑来给父亲说，要征我们家的地。父亲的脸上露出难色，一个人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走，始终没有答应，第二天又挑着米汤去了机场，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同意了。那天我没在家里，去县里读书去了，后来母亲给我说的，乡长带着人挑来了整整一担子的法币，拿走了我家大部分的地契。 /p p br /p p 父亲连夜招呼信得过的长工砌了一道夹墙，把钱全部塞了进去。 /p p br /p p 机场和美军基地都很快修好了，铁鸟见天在我家头顶上飞来飞去，有时候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有时候浑身都是窟窿，甚至有一架飞机冒着烟就栽在跑道头上，里面的飞行员也死了。机场附近就会笼罩上一层阴霾，所有人都很难受，那些美国兵还是大大咧咧的样子，只是见了我们眼里有泪水，就会把脸别过去。 /p p br /p p 我们把最好的东西都给美军，猪，鸡，鸡蛋，也不管不顾，就是往美军基地的围墙里面丢。乡长几次三番跑来说，不用了不用了，都不管用。陆续就有日本人的飞机掉下来，上面画着大大的狗皮膏药，小孩子总是率先跑过去看。有一次我看到个日本兵，已经从座舱里面爬出来了，躺在地上满身都是血，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就咽气了。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李存田照旧啃着他的炒面，许是炒面进了气管，突然咳嗽起来，从嘴里喷出一团炒面雾。 /p p br /p p 他露出懊悔的神色。 /p p br /p p 他是个舍不得浪费粮食的人，很多人都说炒面难吃，吃了不暖身子，他就说人家“懂个屁”。有次指导员也说炒面吃着像木头渣子，他想都不想就是一句“懂个屁”，搞得指导员脸通红。 /p p br /p p 他是河南逃荒出来，参加的队伍。 /p p br /p p 李存田的意思，有炒面吃该是多好的日子啊，他们逃荒那一年，先是来了成群结队遮天蔽日的蝗虫，地里庄稼被啃得干干净净。他去玉米地里剥玉米芯吃，根都刨出来了。然后又吃蝗虫，趁着夜里蝗虫落下来休息去抓，回家烤了吃，吃一肚子又要嗳气，拉不出屎，反而吐出来。 /p p br /p p 然后就是逃荒。 /p p br /p p 国民党炸开了黄河，这下连玉米芯子都没法剥了，他父母都死在洪水里，只有他大哥带着他跑了出来。路上大哥饿死了，他找到了队伍。 /p p br /p p 一个八路军说，你还没枪杆子高，当什么兵？他说不当兵就只有饿死，你不让我当兵我就撞死在这里。老八路现在是我们营长，每次见了李存田还要取笑他，“李存田，明天安排你退伍，你撞死嘛。”李存田就红了脸嘿嘿嘿的笑。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抗战胜利了。 /p p br /p p 再不会有日本飞机在我们头上飞了。 /p p br /p p 镇里老百姓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到了街上，在青石板路上面欢呼，握手，作揖，比过年热闹多了。不一会儿一个美军吉普车开过来，马上就被游行的队伍拦住，七手八脚把美国兵抬下来，抬着在街上走。不知道是不是被群众的情绪感染了，我只知道嘿嘿嘿的傻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跟过年的时候大家抬着财神爷游行是一模一样的。 /p p br /p p 被抬着的美国兵摘下头上的船形帽，一声呐喊就扔到天上去，众人都去抢，被二嫂抢到了。 /p p br /p p 那天晚上家里人都很高兴，秦嫂一个下午就弄了好多好多菜，平时过年才会吃的好菜，我都不相信一个女人一天能弄那么多菜。我也多少懂事了一些，我提议给老爷子敬酒，父亲笑得胡子都在抖动，来者不拒，一口就干，却总也不醉。他又提着个酒坛子，街上挨家挨户去敬酒，搞到天快亮，公鸡都打鸣了才由别人抬回来。 /p p br /p p 李存田那天也乐坏了，那时候他在晋冀鲁豫根据地，小鬼子的炮楼里一片死寂，他抱起步枪隔了好几里地，砰砰砰的就是三枪，疯了一样在地里喊，喊的啥也不知道。结果被“老八路”就是我们营长一顿臭骂，拎回营房里关了三天禁闭，一颗子弹一天。 /p p br /p p 李存田可能是无数因为庆祝抗战胜利被关禁闭的人之一。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胜利的喜悦却没能持续多久。 /p p br /p p 很快开始了剧烈的货币贬值，父亲卖地换来的那整整一挑法币，很快就像三伏天泼地下的水，无声无息的蒸发。 /p p br /p p 他开始频繁的往乡公所跑，去一次，回来头上的白发又多一层。 /p p br /p p 世道突然愈加的艰难起来，街上要饭的比抗战的时候还要多，二哥尝试着跑了一趟昆明，却空着手回来。云南那边货物要运回四川，交的税反而比抗战的时候更多了，不管是茶叶还是烟草，都做不出利润来。我的学业倒是还能继续，只是回家的时候总听见父亲和二哥在商量什么，又垂头叹气。 /p p br /p p 抗战结束了，美军基地却没有撤走，只不过换了一批人。那批被抬着走的美国兵都退伍回家去了，换了一批新面孔。这些新面孔开始飞扬跋扈的，到处要东西，我有一次在县城里亲眼看见一辆吉普车的美国兵强要一个老太婆的鸡蛋，老太婆提着一篮子鸡蛋要卖钱，美国兵不给，争夺之间鸡蛋就打翻在地上。美国兵开着吉普车扬长而去，留下个老太婆坐在地上哭。 /p p br /p p 镇上也是这样，到处是美国兵横行霸道，开着吉普车在青石板路上面飞奔，扬起老高的灰尘，喇叭按得山响，老远听到就要躲在路边，说是撞死了白撞。 /p p br /p p 我念到中学的时候突然被叫回了家，回家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 /p p br /p p 他去乡公所闹，说乡长给的是纸，换走了他的田，要按照现在的价格重新给钱，要真金白银。那天乡长的面都没见到，突然就从乡公所里面冲出几个国民党兵，抡起枪托就打父亲，不一会儿就打断了腿。 /p p br /p p 二嫂吵吵着要去乡公所评理，二哥死死拉住她说她女人家不懂事，母亲默默的陪着父亲流泪。 /p p br /p p 父亲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家就指望出你一个读书人，现在看恐怕是不行了…… /p p br /p p 我知道法币的购买力，现在那一夹墙的法币，恐怕连一头牛都买不到了。第二天又去县里默默的收拾了铺盖卷，向先生告别，第四天才回到家里。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美军的炮火又开始了。 /p p br /p p 他们意识到了我们这个工事的存在，有一部分炮火是向我们这边招呼的，我们躲在混凝土墙脚，整个工事都在颤抖、摇晃。 /p p br /p p 马冬生和乔怀礼有点紧张，张着嘴紧紧的抱着步枪，我们三个倒是无所谓。蹲过工事的都知道，这点动静绝对砸不垮这个坚固的工事。 /p p br /p p 不得不说美国人的工程质量真的扎实，好几发炮弹就落在工事顶上，冲击波打到我的胸口，感觉像是有人拿铁锤砸一样。我的耳朵开始嗡嗡响，喉咙里感觉腥甜，工事却屁事没有，缝都不裂一条。我给李存田使了个眼色，趁着炮火间隙一头钻进了战壕，回到了我的阵地。 /p p br /p p 没有两发炮弹会落进同一个弹坑。我的机枪阵地好端端的，旁边有新的弹坑，机枪阵地的地上多了好多浮土，其它安然无恙。 /p p br /p p 美军的散兵线展开了。 /p p br /p p 他们这次没管主阵地，从斜坡的另一侧摸了上来，看来目标是我们的阵地。我抄起机枪，被炮火点燃的树干还在燃烧，黑烟弥漫在我面前，视线很不好。 /p p br /p p 这地方不在主阵地的火力范围内，糟了。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我那天提着铺盖卷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门口挂着白色的丧旗，我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p p br /p p 父亲…… /p p br /p p 我连滚带爬的回到家里，却不是父亲，是二哥和二嫂。 /p p br /p p 二嫂被美国兵强奸了。 /p p br /p p 秦嫂对我说，二嫂向来抛头露面的人，去乡公所软磨硬泡，夜里才回家，就被美国兵拖走了。她哪里是服软的人，回家拖了一把剪刀就去要捅死那个美国兵，还没冲进美军基地就被打死在路边。二哥听了依样去美军基地，也是被打死了。 /p p br /p p 我跑到父亲床边的时候，父亲已经是气若游丝了，母亲趴在他床前哭，却已经没有声音，只剩下嗓子里“喝、喝”的喘气。 /p p br /p p 我是我家唯一还站着的男人了。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起风了。 /p p br /p p 傍晚的风终于来了，吹散了阵地前面的黑烟，整个视野一片清晰。美国兵们意识到这一点，散兵线突然加快起来。 /p p br /p p 李存田开火了，这个弹链里面有曳光弹，五发子弹夹一发曳光弹，拖着白烟在空气中画出一条白线，准确的落在美军散兵线里面。我算了算弹道，越过李存田他们的头顶往散兵线的侧面打超越射击。美军士兵开始往障碍物后面躲，虽然速度慢了很多，但是依旧在向我们靠近。 /p p br /p p 我们火力太弱了，三挺机枪而已，总要换弹链，总要换枪管，我们压制不住这么多敌人。 /p p br /p p 他们开始炮火精确射击，榴弹、烟幕弹开始在我们的阵地周围开花。因为我打的是超越射击，他们没发现我这个火力点，我这边还好，李存田他们前面已经是白雾茫茫。 /p p br /p p 我担心有人摸上来，停止了超越射击，提着两箱弹药爬进了另一个弹坑，这样如果这个火力点暴露，我还能换个地方照顾着工事和里面的李存田他们。 /p p br /p p 刚刚爬进去，一阵连续有力的炮火就把我差点掀一个跟头。到炮弹坑里我才扭头一看，炮弹都准确的砸在美军的散兵线里，美国兵们的进攻瞬间被打退了！ /p p br /p p 是我们自己人！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我冲进乡公所去告状，乡长正好在，穿着个长衫子，正在逗院子里的鸟。 /p p br /p p 我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襟，猝不及防之间，他被我一头撞倒在地上，脸都吓白了。一时半会他也挣不起来，就被我按着在地上扭打，直到我被两个国民党警察给扯开。 /p p br /p p “你要干嘛？”他恢复了官老爷的架势，慢条斯理的整理自己衣服。 /p p br /p p “你给我二哥二嫂评个公道！” /p p br /p p “什么公道？” /p p br /p p 我眼珠子都要崩出来了，嗓子都要扯破的喊着，“人都死了，你说什么公道！” /p p br /p p “你们的人强行闯入军事禁区，击毙无责，没有治你爹纵子行凶的罪就算了，你要什么公道！” /p p br /p p “他们先奸污了我嫂子的啊！”我拼命想挣开两个国民党警察的手，却一点用没有，但是还是拼命扭动着，直到后背上挨了一枪托。 /p p br /p p “美军固然有错，你们该逐级举告嘛，自行携带凶器，强闯军事禁区，简直是无法无天！” /p p br /p p 我还想嘶喊什么，脸上就挨了一枪托，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趴在乡公所外面的青石板路上了。一辆美军吉普车开着大灯，差点就压我身上，拐了一个弯走了。 /p p br /p p 傍晚的街上没什么人，我的鼻子还在流血，混着泥沙糊了一脸。国民党警察的枪托让我想起家里还有个躺在床上的老父亲，赶紧往家里跑。回到家的时候秦嫂在那棵榆树下面等我，恍惚之间仿佛看到大嫂吊在树上，尸体随着风微微摆动，看到大哥躺在平板车上，胸口老大一个洞，看到秦嫂的丈夫被泡得肿胀，脸上五官都看不出来，看到二哥二嫂倒在美军基地门前的水沟里，那里以前是我家的田。我再也跑不动了，一头扑在秦嫂的怀里，嚎啕大哭。 /p p br /p p “别哭了，老爷子一直等着你才肯落气……” /p p br /p p “落气”两个字像一把尖刀，一下子扎在我心里。眼泪、血和泥沙混在我脸上，让我看起来像个魔鬼。我冲进父亲屋里的时候，母亲却不在这里，陪着父亲的是两个以前的佃户。我跪在床前，拼命的在父亲耳朵边上呼喊，父亲的眼皮抖了老半天，才终于挣开，嘴唇翕动着要说话。我赶紧把耳朵凑上去，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说： /p p br /p p “你有个叔叔是共产党。”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夜幕降临了，这是我们的天地。 /p p br /p p 我回到工事里，马冬生已经牺牲了。 /p p br /p p 一颗炮弹就砸在射击口上，灰白的水泥被砸得到处乱飞，露出里面的钢筋。马冬生刚好提着一箱子弹经过，浑身都钻满了弹片，就这么牺牲了。 /p p br /p p 这个我刚刚认识的战友，浑身都是血，地上还有一大滩。赵永禄倒出自己水壶里的水给他擦脸，擦去血污，却露出了下面的伤口，像小孩的嘴一样张开着。李存田说算了吧，擦了还是不行。我想起我跟马冬生躲在石头后面的时候，他干脆利落的答应着我，一头钻进沟里往机枪阵地爬，心里一阵子发堵。 /p p br /p p 我连他是哪个连队的，是哪里人，都不知道。 /p p br /p p 我们给马冬生找了一条睡袋，美军的，给他整理了一下军装，抬进去系好睡袋。我想挖个坑把他安葬了，李存田说不要，放到射击死角里就行，埋了咱们的同志找不到。 /p p br /p p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们能打过来？” /p p br /p p 李存田蹲在马冬生的尸体旁边，手里杵着步枪，沉默了好久，说，“会打过来的。”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安葬父亲非常的潦草，母亲送回了舅舅那边，她那天在父亲床前哭晕了过去，被人抬走的。 /p p br /p p 我没有在家停留一刻，父亲塞给我一封信，一把散银子。信是叔叔辗转托人带回来的，父亲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说这个叔叔出门做生意死在外面了，音讯全无。 /p p br /p p 那是他弟弟，信里说了，参加了革命队伍，现在在山东，让家里不要挂念。父亲让我去找他，去跟着他打仗，书也不要念了，手里要有枪。 /p p br /p p “打死这些不让人活的狗杂种！” /p p br /p p 说完这句话，父亲的胡子就没有动了。 /p p br /p p 我出了乐市镇，走广元、汉中，一路到西安，又跟着一群别的地方的学生钻山沟躲开国民党的封锁线，到了延安。我参军实际上没有靠着叔叔的关系，是按照“北上知识青年”的身份，正规验身体、政审，进的部队。那一大把散银子刚好在到达延安的时候花光，我也没有动那一夹墙的法币，我家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土地换来的法币，我知道，那堆东西过几天恐怕连夹墙的钱都不值。 /p p br /p p 后来，领导说你总是念叨你叔叔早就参加革命，在山东，那你就去九纵吧，看能不能找到你叔叔。我就去了九纵，再后来是十五军。但是直到抗美援朝，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我也没能找到我的叔叔。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我们脱帽向马冬生默哀，再戴上帽子向他敬最后一个军礼，由我和赵永禄把他抬到敌人炮火打不到的工事后墙根上，头那个位置放了一块石头，上面用匕首刻了三个汉字：马冬生。这样肯定能引起同志们的注意了。 /p p br /p p 举行完马冬生的葬礼，我们回到工事里，大家都不说话。赵永禄第一个开口的，“打完这一场仗，我就回老家去种田，听说土改了，我去种他两垧地的麦子。” /p p br /p p 又是他们最喜欢的种地话题，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就想着打完仗回去种地。我的想法是回去继续读书，我离开学校的时候刚好讲到几何，先生说了，几何很有用，可以用来造大机器，大机器可以造飞机大炮，我们国家就再不会被欺负了。 /p p br /p p 可惜这些话我不能跟他们说，他们不爱听。 /p p br /p p 李存田说，“乡亲们来信说，黄泛区的土地现在肥得很，我也要回去种地。”“是啊是啊，指导员说的，我们打赢了这场仗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我们就能安安心心种地了。”乔怀礼附和着。 /p p br /p p “你是哪里人哦？准备回去干啥？”赵永禄问我。 /p p br /p p “他是个秀才！”李存田说。 /p p br /p p 这回我没有反驳，我说，“我是个读书人，我要回去继续读书。” /p p br /p p 赵永禄有点惊讶的说，“你要回去当先生啊？”“他就是个先生！”李存田说。 /p p br /p p “不，我不当先生，我要回去读几何，然后造大机器，造出好多好多飞机大炮，造出这么好的工事，我们国家就再也不会受欺负了。” /p p br /p p 李存田、赵永禄、乔怀礼三个人都愣住了，乔怀礼问道：“我们也要造飞机大炮？” /p p br /p p “班长，你不是问过我吗，你说要是我们也拿着美国人的武器，这场仗会打成什么样？” /p p br /p p “嗯呐……” /p p br /p p “就打成现在这样，我们五个人。”我看了看马冬生遗体的方向，“我们五个人，打他们几百个人！” /p p br /p p 我看到他们三个，三双眼睛，都冒出了火光。 /p p br /p p “我们五个人，就能顶住他们几百人的进攻。到那时候，我们的祖国到处是这样的军人，沿着边境线都修着这样的工事，有飞机有大炮，谁还敢欺负我们！” /p p br /p p “你们就可以好好的种地了。” /p p br /p p 乔怀礼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抖，“我……我也要跟着你造飞机大炮！” /p p br /p p “我给你们种地，种粮食，供你们吃！”赵永禄说。 /p p br /p p “你就这点出息，你就知道种地，跟人家秀才学学。”李存田挖苦他，伸手拍了拍我肩膀。 /p p br /p p 看着他们三个，我眼底一阵酸楚，不，我们既没法种地，也不可能造飞机大炮了。 /p p br /p p b 我们是四个死人 /b 。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半夜的时候，熟悉的冲锋号响了。 /p p br /p p 我一个翻身就要冲出去，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四个人冲锋什么冲锋？回过神来，负责这班岗哨的赵永禄已经趴在射击口警惕的看着外面，李存田蹲在工事出口，乔怀礼一手捏着个手榴弹。 /p p br /p p 是我们的人在冲锋。 /p p br /p p 主阵地到这边其实也就不到一公里的距离，一个冲锋也就过来了，李存田兴奋起来，从工事里探出头去看，一阵敌军的炮火就过来了，李存田一声没吭，缓缓地朝后面倒下来。 /p p br /p p 他眉心正中一个血窟窿，我伸手把他拽过来，整个工事又摇晃起来。 /p p br /p p 敌人的拦阻射击。 /p p br /p p 等炮火停止的时候，我悄悄探头出去看，主阵地到我们这边一片焦黑，好几棵树烧了起来，地上好像有同志们的遗体。李存田也没有了呼吸，敌军很显然关注到了我们这个工事，想再给他举行一场马冬生那样的葬礼已经不现实了。 /p p br /p p 赵永禄气得浑身都在哆嗦，冲过去抱着M2就朝美军那边开火，我赶紧冲上去抱住他扯倒在地上。 /p p br /p p “赵永禄！赵永禄！”他一直在喊，我喊了他好几声才停下来。 /p p br /p p “赵永禄！你是什么时候参的军？” /p p br /p p “鸭绿江，鸭绿江。”赵永禄喘着大气回答我。 /p p br /p p “鸭绿江？” /p p br /p p “过鸭绿江之前。” /p p br /p p “那好，现在这里我参军最早，我来指挥，你们都不许乱！” /p p br /p p 我安排赵永禄和乔怀礼还是呆在工事里，一人一挺机枪，天亮以后敌人再次冲锋，还是照头就打。我还是去机枪阵地打掩护，不过轻机枪给乔怀礼打，重机枪我搬去阵地。我对赵永禄说，“你兵老，我牺牲了，你指挥。” /p p br /p p 说完我没理赵永禄，拿起一颗手榴弹，找了个绳子穿在拉环里，挂在了脖子上。 /p p br /p p “那边要是手榴弹响了，那就是我牺牲了。”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第二天，敌人的进攻主要是冲着我们的工事，没有再往主阵地那边冲。连绵不断的炮弹不停地往工事上面招呼，然后是步兵冲锋。我这次没有再客气，照准了敌人冲在前面的一排打，赵永禄配合得很默契，乔怀礼的火力跟着我走，他则打超越射击，敌军又被压成了一团。 /p p br /p p 我注意到工事里面在往外飞手榴弹。 /p p br /p p 不对啊，明明工事里只有两个人，两挺机枪都在开火，谁扔的手榴弹？ /p p br /p p 刚在纳闷，一排炮弹跟长了眼睛一样，呼啸着就砸进了被压成一团的敌军，气浪和弹片尖啸着飞过我的头顶。敌军又一次扔下不少尸体缩了回去。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回到工事里才发现李存田活了，刚才扔手榴弹的是乔怀礼。他头上缠着绷带，就坐在轻机枪下面喘粗气。 /p p br /p p 乔怀礼傻不愣登的，明明看到我一眼就看见李存田活着，还欢天喜地的跑来告诉我，“班长活过来了！” /p p br /p p 我和李存田相视一笑，“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容易死，水旱黄汤都整不死你！哪那么容易死！” /p p br /p p “小子还当了一回班长，感觉咋样啊？” /p p br /p p “你就说打得咋样吧！” /p p br /p p “打得好，当班长没问题了！” /p p br /p p “嘿嘿嘿……” /p p br /p p “说真的，你指挥，我不行了。” /p p br /p p “你不行什么不行……” /p p br /p p 话说了一半，我才感觉不对劲，李存田脸上还挂着笑容，不喘气了。 /p p br /p p 我探手一摸，呼吸、心跳全部没有了。 /p p br /p p 他陪我们打完这一仗才走的。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第二天夜里，敌人都没能组织起有效的进攻，主阵地倒是往我们这边组织了好几次冲锋。 /p p br /p p 但是我们的冲锋展开得很糟糕，地形不允许，这种冲锋是没有预料到的，工事根本就不是为了这样的冲锋修的。我看到同志们从战壕里、从掩蔽部、从坑道里一跃而起，刚冲出来没多远，就被美军的炮火赶回去了。 /p p br /p p 然而冲锋并没有停止，稍微过了一会儿，同志们又一次冲了出来，向我们的方向前进着，前进着。 /p p br /p p 他们在用生命和鲜血，试图救援我们。 /p p br /p p “不要冲了！不要冲了！”我不顾一切，冲出工事朝着主阵地那边呐喊。赵永禄冲出来把我摁倒在地上，跟乔怀礼一起把我拖回去。 /p p br /p p “不能让同志们白白牺牲！” /p p br /p p “要不我们撤回去吧！”赵永禄冲我吼着。 /p p br /p p 赵永禄的怒吼让我恢复了理智，这个问题确实需要考虑了，我们只要在这里，他们不会放弃我们的。 /p p br /p p 我再次从工事里爬进了机枪阵地，美国人开始往阵地上空打照明弹，把整个阵地照得跟白天一样。 /p p br /p p 我们的工事位置非常巧妙，刚好卡在主阵地的射击死角上面，敌人从我们这个方向悄悄摸上来，可以缩短好长一截的暴露距离。我们在这个位置上，既可以对山坡上面正面冲锋的敌军来个拦腰打击，又能堵住敌人迂回偷袭的路径，对于主阵地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前沿阵地。 /p p br /p p 我们误打误撞来的地方，是整个战斗，乃至于这场战役的一个关键要地。 /p p br /p p 我们只要一打响，主阵地那边的迫击炮就只管往沟里招呼就行了，一个美国兵别想爬上来。而美国兵要是不管我们，沿着山坡冲锋，又铁定会遭到我们的横向火力，最终被交叉火网覆盖。 /p p br /p p 这地方决不能丢。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我拉住赵永禄，依葫芦画瓢，给他脖子上也挂了一个手榴弹。 /p p br /p p 我又叫乔怀礼回去，趁着天黑摸回主阵地，告诉我们的人，就当我跟赵永禄已经死了。别再冲锋了，我们死守到最后一刻。 /p p br /p p 乔怀礼不干，他要跟我们一起。我没有吼他，我说，“咱们这里，敌人不知道我们几个人，不敢上来的，你回去告诉主阵地上我们的情况，这个比你死在这儿的意义大得多，重要得多，你回去。” /p p br /p p 赵永禄对他说，“你回去，你以后帮我种地，帮班长，”他看看我，“帮班长造飞机大炮。” /p p br /p p 乔怀礼红着眼要我跟赵永禄写遗书，他替我们带回去。我想起来还在舅舅家的老娘，母亲据说已经哭瞎了眼睛，秦嫂照顾着她。我摇了摇头说，“没必要了。”赵永禄想了想，说带吧，找了一张美国人的纸，找了一支铅笔，草草的写了几个字。我没想到赵永禄也会写字，压住好奇没去看他的遗书。 /p p br /p p 乔怀礼揣好遗书，提着波波沙消失在夜幕里。 /p p br /p p 乔怀礼走后，我找了把匕首，找了一块美军电台的电池，匕首当钻子，电池当锤头，在水泥工事内壁上凿了几个字： /p p br /p p b 中国人在此 /b ！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字刚刻好，美国人的炮火就过来了，工事再次地动山摇，有水泥碎块往下掉，估计是撑不了多久了。 /p p br /p p 我被震得头晕脑胀的，恍惚看到工事口有什么在蠕动，我一梭子就过去了，却一点准头没有，全打在墙上，等看清楚军装，才发现是乔怀礼。 /p p br /p p 乔怀礼浑身上下都是伤，到处都是弹片，一条腿已经断了。 /p p br /p p 我从地上爬过去，把他拖进来，血从他的军装里面渗出来。仔细检查了一下，除了腿上的伤比较重，别的地方居然一个致命伤没有。乔怀礼喘着粗气，望着我说，“班长，我没完成任务。” /p p br /p p 我说“不怪你，这个炮火，你就是铁打的也过不去。” /p p br /p p 我把乔怀礼放在工事口的胸墙下面，让他警戒。我们只好放弃了机枪阵地，实在是没有人手了，工事里就只剩下我和赵永禄两个能跑的。乔怀礼只要还活着，大不了跟摸上来的美国兵同归于尽。 /p p br /p p 美军飞机开始向我们扔燃烧弹，这回离我们的防空火力比较远，准头提高了不少，好几颗眼看着就掉到工事上头了。要是真的被他们砸准了，我们即使不被烧死也要被熏死。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颗都没有砸中，不过燃烧弹的黑烟严重阻挡了视线，我的心又揪起来。不过听到山下的沟里又一次响起了炮弹爆炸的声音，主阵地那边还击了。 /p p br /p p 第三天白天，整天都是这个样子，美军炮击我们的工事，美国兵冲锋摸上来，又被我们的机枪和主阵地的迫击炮赶回去。 /p p br /p p 傍晚的时候乔怀礼晕过去了，怎么都喊不醒。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第三天夜里的时候，美国兵第一次摸到了我们的工事。 /p p br /p p 美国兵也学会了夜间偷袭，也不枉跟我们打了这么久，总算有点长进。 /p p br /p p 乔怀礼晕了过去，我和赵永禄刚开始都没发现，赵永禄比我先发现美国人摸上来了，摁住扳机半个弹链就出去了。我扭头一看，乔怀礼已经歪倒在一边，朝着赵永禄大吼了一声，“警戒！” /p p br /p p 赵永禄扭头抱着冲锋枪往工事门口跑，门口跟一个美国兵撞一个满怀，各自倒在地上。他二话没说，拉开我挂在他脖子上的手榴弹的拉环就扑了上去。 /p p br /p p 手榴弹的闷响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痛。 /p p br /p p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整个晚上，主阵地往沟里打的迫击炮就没有停过，美军开始一刻不停的打照明弹，整个作战地域灯火通明，树木、石头的影子随着照明弹的光不停的晃动，我开始出现幻觉。 /p p br /p p 没有美军继续冲锋，但是我又好几次看见美国人突然出现在射击口前面不远的地方，等一梭子子弹过去后又发现那过是一段树干。 /p p br /p p 我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喝一滴水了。 /p p br /p p 我们的水壶在第二天就一滴水都没有了，赵永禄是喝得最少的一个，他水壶里的水还倒出来给马冬生洗了脸。 /p p br /p p 我的喉咙已经不是冒烟那么一回事，我开始觉得人是不需要喝水的。只不过这该死的幻觉，稍不留神就要抓住你的心智，让你发疯。我拼命的抑制自己的幻觉，却发现这样更容易出现幻觉。我又试着放松，却发现这样会睡过去。 /p p br /p p 我不知道睡过去了还能不能醒来。 /p p br /p p 美军的工事里面应有尽有，食物、弹药甚至有两本画册，就是没有水，一滴水都没有。 /p p br /p p 天亮以后，我检查了每个人的水壶，包括赵永禄遗体上的水壶，他胸口一个大洞，血已经流干了，水壶被炸成了一块铝皮。只有李存田的水壶里面还有一小口水，我估计马冬生的水壶可能有，但是他的遗体连着水壶已经找不到了，被炮弹掀起来的浮土盖住了。 /p p br /p p 我把李存田水壶里的水喂给乔怀礼，他却已经牺牲了，流血加干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牺牲了。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李存田的那一口水，我没敢咽下去，我把它含在嘴里，拼命抑制着咽下去的冲动。这种冲动与克制的博弈，让我至少保持了一上午的清醒。 /p p br /p p 美国人没有利用属于他们的这个白天，一次冲锋都没有，炮火也稀稀拉拉的，看来昨晚就是他们进攻的顶峰了。 /p p br /p p 他们可能已经放弃了这个方向。 /p p br /p p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付出了整整一百倍的代价，连五个人都没有战胜，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p p br /p p 中午的时候我发现嘴里含着的水不见了，它们被我的口腔黏膜吸收，嘴里又开始干得像一块木板，舌头与口腔的摩擦，哪怕就那么一丁点，都是钻心的疼。过了一会儿口腔又开始麻木，幻觉再一次袭来。 /p p br /p p 我朝着空无一人的山沟里打了好几梭子子弹，主阵地的迫击炮跟着也来了几轮，过了一会才发觉自己又是幻觉。 /p p br /p p 对不起，连长，我浪费弹药了。 /p p br /p p 我恍惚听见父亲叫我打，赶紧打，我正在纳闷父亲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定睛一看原来是七连长，胸口一个洞，在喊着打！打！打！ /p p br /p p 右手握住握把，感觉是握住了大嫂的手指。大嫂的手指细长绵软，我拽得紧紧的，生怕稍微松开，就再也抓不住了。 /p p br /p p 一会儿又在想，为什么不能造一种自动瞄准、自动射击的机枪呢？这样我每个射击口放一个，就不怕美国人冲上来了。我一定要回去好好的学几何，然后把它造出来，每个战士手里都发一挺。 /p p br /p p 我又看见那个被乡亲们抬着游街的美国兵，他脱下帽子，往天上扔，掉下来却变成了炮弹，二嫂去捡，被炸得浑身窟窿。 /p p br /p p 我看见秦嫂她男人，被水泡得皮肤雪白，提着一箱子弹就跑到我的身边，动作熟练的往机匣里面插，又给我拉上膛。 /p p br /p p 我看见阵地上长起了小麦，迅速的由青变黄，在风里掀起了麦浪。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br /p p 傍晚的时候我死了。 /p p br /p p 我突然发现自己蹲在工事外面，就在射击口外面。我看见我自己半跪着抱着机枪，眼睛还睁得圆圆的，手指还紧紧的搭在扳机上面。 /p p br /p p 但是我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渴死的。没有李存田那么神奇，没有赵永禄那么壮烈，没有马冬生那么突然，没有乔怀礼那么安详。我十分不想离开这个工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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