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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三十回王夫人打骂金钏,要将金钏扫地出门,三十二回“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以前,王夫人还始终是一个宽厚慈祥的形象。我们看她似乎非常好商量,不好说话的是王熙凤。大观园里,没有人说王夫人的坏话。金钏之死,撕下了王夫人慈祥宽厚的遮羞布,使宝玉第一次看到“慈母”的真面目,从而受到极大的震动。
明明是自己的儿子主动地去和金钏表示亲昵,王大人却会翻身起来,大骂“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照道理,应该说好好的丫鬟,都叫宝玉“教坏了”才是。可王夫人不会跟金钏讲这个理,奴才怎么会有理呢,理总在主子手里。金钏待候王夫人多年,就因为这句玩笑的话,王夫人就非要撵走她不可。金钏下跪哭着乞求宽恕:“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可是,王夫人根本不听,“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可见王夫人是多么蛮不讲理、冷酷绝情。
金钏儿一个弱女子,在王夫人大发淫威以后,忍受不那样的耻辱,投井而死。虽然说,在封建社会奴婢的命不值钱,但这种事也是可大可小,法律上也有相应的处罚条例。再说,逼死奴婢的名声也不好听。尤其是对于像王夫人这种素以“慈祥”著称的人来说就更令人难堪了。我们只要看贾政听说有人投井以后的反应就不难明白这种情形：“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得知,祖宗颜面何在!’”贾府是不是“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人”,我们不得而知，但贾政说的“若外人得知,祖宗颜而何在”,应是实话。
奴婢投井一类的事,于贾府的名声是大有妨碍的。王夫人深知其中厉害,所以这位冷酷而又怯懦的“大善人”,在金钏自尽以后,不但不敢说出事实的真相,而且要千方百计地歪曲事情的真相,以便把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责任和自己名誉上的损失降低到最小的程度。请看王夫人是如何向薛宝钗介绍事情经过的:“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王夫人的这番解释和辩白很值得分析。首先,王夫人有意掩盖事情的真相,尤其是掩盖事情的起因。明明是她的儿子和金钏闹着玩,她打金钏的嘴巴,大骂人家是“下作小娼妇”,说是“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王夫人却说是金钏“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这样一来,她偏袒儿子、蛮不讲理的行为就抹得一干二净。与此同时,宝玉也就从金钏自尽的事情中摘出去了。当然,王夫人没有想到,后来贾环又会进谗,把金钏之死和宝玉绑在一起,并利用这根导火线引发了贾政的满腔怒火。
一个奴婢弄坏了东西,主人打她几下,骂她几句,这在贾府都是根本算不了什么。金钏要投井，也只能怪她自已“这么气性大”。何况王夫人“高姿态”,还说“岂不是我的罪过”。其次,王夫人对于金钏自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也极力地加以歪曲。王夫人明明是坚决地要把金钏撵走,可她现在却改口说是“我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这样一来,王夫人就显得不那么绝情,金钏的自尽就更没有道理了。王夫人又说“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看来,这只能怪金钏自已太不懂事!谁叫她“这么气性大”呢。
王夫人昧着良心说谎毕竟心虚,所以她不得不拿出五十两银子给金钏的娘,又从宝钗那里得到两件新衣服,给金钏妆裹。可是,人已是死了,这点银子对于死者又有什么意义呢?而王夫人却依然不妨碍她之为荣国府有名的“慈善人”。读者在这里看到的只是王夫人的伪善怯懦而已。金钏在书中是一个文字不多的辅助人物,可是金钏之死在《红楼梦》里却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从情节上看,它和后面的宝玉挨打这一高潮直接相关。从宝玉的人生道路来看,正是金钏、晴雯等许多丫鬟的悲惨命运,使贾宝玉的思想在目睹了许多痛苦和死亡以后,渐渐地变得深刻起来。贾母给凤姐过生日,家里十分热闹。正好这一天也是金钏的生日。宝玉带了书童,偷偷跑到城外祭奠冤死的金钏。
金钏的死使宝玉在男女关系上渐渐地变得严肃起米。他对林黛玉的感情,也变得更加专一,更加真挚。金钏的死,使宝玉在感情上在心灵的深处,和自己的父母更加疏远。宝玉遭到父亲毒打以后,林黛玉去看他,说:“你从此可都改了吧。”可贾宝玉却坚决地表示:“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宝玉所谓的“这些人”,其中就包括金钏。
通过金钏的死,作者深化了王夫人这一形象,一直写到了她的灵魂深处。当然由于受到道的束缚,小说作者在对王夫人进行不动声色地揭露的同时,对王夫人也不免有所维护。譬如写到王夫人打骂金钏的时候,作者又说“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个,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愤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在这里,作者自己站出来为王夫人作辩,说明作者在描写王夫人这一形象的时候也是充满着矛盾。这种辩解之词模糊了王夫人的思想性格,造成了人物形象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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