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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作家王天祥
长白山野山参，满语名“奥尔厚达”
★高士奇在《扈从东巡日录》中四次写了“人参”
大清康熙二十一年春。吉林乌拉大乌拉虞村，寺庙客舍中。
康熙皇帝的近臣侍讲高士奇，听着外面狂风裹挟的大雨声，提笔写下了“丁丑（三月三十日）驻跸大乌喇虞村。是日，上欲往观乌稽，因雨不果，访之土人云，喇母乌稽在松花江东，可百里许，一曰小乌稽。乌稽者，汉言大林也，中皆乔松及桦柞树，间有榆椴，鳞接虬蟠，缨山带磵，蒙密纷纠，白昼晻日，孛霜旦叶雕略见曦月。树根乱石，磥硊错落，疑无道路，车马过此，为之踌躇，为之屡顾矣。人参生椴树下，翠蕤绛实，烂然灌莽间。”
这是他第四次在《扈从东巡日录》中写下长白山人参。
于是，寻访伊车满洲（新满洲人）时听到的采参传奇情景，又历历在目。
采参人居住的木屋。
★额娘大病的窝棚内，是谁做熟了饭菜？
那是一座人字型大窝棚，一家五口人居住其中。窝棚内十分昏暗，主人只好燃起松明子火把。于是窝棚内立刻充斥着浓烈的松脂燃烧的气味。
被访者是老满族，四十多岁的年纪，面色黝黑，身型枯瘦但矫健。三个儿子已经十几岁，自十岁始也相继跟着他在秋冬季入山采参。他半通不通的汉语令人难懂，幸亏有打牲衙门派遣的翻译在侧。
高士奇问道：“你们旗人为何知道人参能够治病的呢？”
采参人很干脆，立刻说了起来——
现代看参人的山中小屋。程英铁摄影
那得从我祖上说起。据说我的太爷爷是打牲八旗的猎丁，但不到三十岁因猎熊被伤害而去世了，留下太奶独自含辛茹苦地拉扯着爷爷等三个孩子。几年后爷爷的两个弟兄也先后因病死去。
一天，爷爷狩猎回来，忽听前边林中有女人呼喊和野狼嚎叫，只见一人背靠石崖，奋力和两条恶狼搏斗。爷爷急忙弯弓搭箭，嗖嗖两箭射伤了两只恶狼。跑近后见那人满身血污，仆倒在石崖前。爷爷认为那人被恶狼咬死了，急忙近前探视，原来却是自己的额娘。
爷爷大惊，哭喊着把太奶背回家。待太奶醒来后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太奶进山采集时遭遇了三只饿狼的进攻。太奶幸亏是猎家女，出门又带着腰刀，急忙退到石崖前才避免了四面受敌。太奶奋力砍死了一只进攻的饿狼，却遭到了另两条狼的猛烈扑咬。太奶体虚力弱，长时间搏斗已经精疲力竭，渐渐意识模糊，不知不觉地昏厥了过去。幸亏爷爷两箭射伤射跑了两只恶狼。否则太奶必然丧命狼嘴！
森林里的饿狼。
这时爷爷才发现，还不到四十岁的太奶已经身体瘦弱，头发稀疏，牙齿几乎掉光了。他痛恨自己粗心，居然忽视了额娘……
听到此处，高士奇立刻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父亲带他到北京后，不久即病死北京。现在自己的妻子又去世了，只有年迈体弱的老母替自己拉扯着儿子。老母可怜哪！
采参人继续说：太奶奶卧病不起。爷爷着急上火，一边照顾太奶，一边在附近狩猎，维持娘俩的生计。但窝棚附近的野兽被太爷很快打绝了，他只好到远处狩猎。太奶心疼儿子，强挣扎着下炕，结果又摔倒昏厥过多次。这让爷爷既心疼又担心。
大约一个月后的某天，爷爷出门刚半天就射死一只大狍子。他扛着狍子高高兴兴地往家跑，还没到家，老远就闻到了烟火味和饭菜香。爷爷奇怪，三二里内只有自家在此居住，老娘病卧绝对不能自己做饭。这是谁家的烟火气呢？难道老娘身体好了？
生长长白人参的长白林海。作者手机摄影
高士奇也奇怪起来：是呀，难道他的太奶的身体就突然康复了？
采参人继续说：爷爷判定是自家的烟火气后，立即兴冲冲地往家赶。那烟火和饭菜香的气味越来越浓。爷爷高兴地喊着：“额娘额娘，你好了吗？看我今天打了只大狍子！”说罢，扛着狍子一头闯进窝棚。但是，太奶依然躺在炕上，只是气色好了很多，而且正在酣睡中。爷爷环顾窝棚内，锅灶冒着热气，饭菜香气扑鼻。灶膛内柴火燃烧得正旺。
高士奇听到此处，想道，难道是他的太奶身体已经好了，做完饭又累得睡着了？
★救助额娘的是一位神秘的人参女
人参女。
采参人继续说：我所以成为采参人，完全是因为“奥尔厚达”。哦，这是人参的满语发音。“奥尔厚”是草，是各式各样的草的意思。“达”就是满语中的头领。譬如“珠轩达”就是管采珠人的官儿。“奥尔厚达”，就是百草之王的意思。
高士奇急忙记录下来。
采参人说：当时，爷爷忘记了太奶正在酣睡，噗通一声扔下肩头狍子，声音惊醒了太奶。太奶一下子坐了起来，利索地下地，对愣怔地看着自己的爷爷说：“儿子，看傻了吧？不知道老娘这么快就好了吧？”爷爷点点头，不敢相信。太奶只好说：“自从我病倒后，只要你离开窝棚不久，就有一个漂亮姑娘来家替我收拾屋子，给我熬一碗汤喝，然后才离开。天天如此。说也奇怪。自从每天喝那姑娘做的一碗汤，这身子骨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只是姑娘嘱咐我，要我卧炕静养二十天，然后才能起床干活儿。今天就是二十天了。那姑娘还告诉我，不能让你碰到她，也不能让你知道这事儿，否则，我的身体还是好不了。因此，我才瞒着你。但是，你这粗心的儿子，竟然也没有察觉到额娘一天天好起来吗？”
生长长白人参的原始森林。作者手机拍摄
爷爷这才认真打量太奶，果然气色好了，人也健壮了。但却不解地问：“额娘你的病果真好了吗？难道这饭菜也是你做的？”太奶说：“今天正好是那姑娘伺候我的第二十天。姑娘让我喝了她做的汤后，说我的病虽然好转，但要完全好起来，就必须继续喝人参汤。要喝七七四十九天呢！原来，这二十天中我每天喝的汤都是人参汤。我说那汤怎么有股甜甜的树根味儿呢！”
爷爷不解地问道：“额娘，儿子一定继续给你喝人参汤。可是人参什么样子呀？哪里有呀？”太奶说：“那姑娘说了，这长白山中生长着很多人参。人参的样子是不长杈不分枝，一枝独茎。五六月开花，花如白色米粒，六七月花谢结籽如豆。七八月油绿色的籽粒变红，油光铮亮。人参的叶片也翠绿有油光。七八月份的人参籽粒红彤彤的明光耀眼，老远就会看到。那样子与百草不同呢。”
★人参女家住在砬子头上老椴家
生长在原始森林中的长白人参。
爷爷根据太奶的复述，尽量回忆着林中百草的样子，似乎看到过这种人参，但又似乎根本没有见过。爷爷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姑娘是谁？附近几里之内，虽有人家，根本没有这么大的姑娘，难道她是神仙，特别救我老母来了？于是问道：“额娘，那姑娘没说她是谁家女，姓什么叫什么？儿子也好猎只狍子谢谢人家。”
太奶急忙说：“额娘刨根问底问了她多少回。可姑娘支支吾吾含羞带笑地只说她家姓椴，椴树的椴，家住砬子头上边的松林边儿的老椴树下。姑娘还说，你准能找到她的家，准能替老娘找到人参熬汤喝。姑娘说，只要我坚持再喝一年的人参汤，百病皆除，康复如初。”
爷爷伺候太奶吃过饭，就开始动手剥狍子皮，然后切下了两只狍子的后腿，准备去谢谢那救护额娘的人参女。
人参姑娘连环画封面拍摄。
第二天，爷爷带上弓箭挎上腰刀，背上两只狍子大腿，就开始了进山寻找。然而，爷爷依次爬上了附近几座砬子头山崖，踏遍了许多座松林边，也没有找到一户人家的房舍。难道这人参女果然如额娘说的是仙姑下凡？但是爷爷为了治好太奶的病，为了感谢那位救治太奶奶的姑娘，没有放弃继续寻找。几天后，爷爷终于在一个叫做砬子头的红松林边儿的山坡上，发现了一株遮天蔽日的足有几个人合抱粗的老椴树。
爷爷张开眼目认真搜索着林中是否有房舍人家时，却猛然发现，老椴树下的草丛中，有一株摇动着红穗头的野草格外招人眼目。爷爷大奇，情不自禁地朝着那棵奇草走去。忽然，一条碗口粗的白山青蟒巨蛇吱吱地嘶叫着，带着满身的腥臭从蟠踞的老椴树枝上窜了下来，对爷爷一击不成后立即在那棵奇草前唰唰唰地蟠做一团，高高地昂起了一人多高的身子，张开血盆大口，呲着长长地獠牙，朝着爷爷呼呼地吐着紫色的带叉长舌。
★人参女是人参的化身吗
生长人参的长白林海。作者手机拍摄
爷爷认定了那棵摇动着红穗头的奇草，就是姑娘所说的治好太奶疾病的人参，于是毫不畏惧地抽出腰刀，朝着白山青蟒巨蛇冲去。白山青蟒进退灵敏，快捷地躲避着爷爷的电光一样飞快砍劈的腰刀，因而几次进攻也伤不到爷爷，只好用甩动尾巴，一连抽了爷爷三个跟头。爷爷杀蛇求参心切，因为得不到人参就救不了额娘，于是即便被白山青蟒的蛇尾抽倒在地也风快地挥舞着腰刀。白山青蟒看实在胜不了爷爷，只好刮起一阵狂风，嗖嗖嗖地溜走了。
爷爷爬起身，忽然想起了灵蛇护参的传说，判定前边的那株奇草就是人参。只见那奇草托着那个红色穗头的是四个等距离分开的枝杈，每个枝杈上都像人的手掌五指一样舒展着五片叶子。那叶子深绿颜色，油光铮亮，整体看来，果然与周围百草不同，很符合那姑娘说的人参的样子。而且，这地方果然是“砬子头上，红松林边儿”。那姑娘还姓椴。哦！这里正是老椴树下。看来姑娘果然是人参仙子！
人参生长的长白林海。作者手机拍摄
爷爷心中感动，刚想前去采挖，忽然想道，若是这人参就是那姑娘的化身，挖了它岂不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了吗？于是爷爷踌躇起来，犹豫间四下一打量，只见那株人参周围还分布着好多同样的奇草，不过身量没有这棵高和壮罢了，但棵棵都是迥异于周围的杂草，而且，棵棵直茎上都有一棵红穗头，比之这棵略小，细看处，竟然都是两个枝杈或者三个枝杈。爷爷不忍多挖，只挖了一棵三个枝杈的人参回家。
★人参汤，让额娘久病康复
这人参有手指头粗细。拿回家后，奶奶看人参粗大，就按着那姑娘的要求，把人参分作若干份，每次熬汤只放上一份儿。爷爷不解，问太奶为何不全部放进去熬汤。太奶说那姑娘第一次给她熬汤时，竟然多放了人参，结果她喝了不多一会儿，鼻子就流血了。姑娘说人参放多了，太奶的身体扛不住这样大补，于是就把人参量减到了三分之一。就这样太奶感觉越来越好。于是，太奶又喝了整整二十天的人参汤，居然越来越好起来了。
长白人参。作者手机拍摄
高士奇好奇地问道：那人参姑娘后来又来伺候你太奶了吗？
采参人痛快地说：来了。太奶说那人参姑娘又来过几次，但爷爷还是一次也没有遇见过。于是爷爷每天伺候太奶服下人参汤后，继续外出打猎。打猎途中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到那棵古椴树下感谢那棵四个枝杈的人参一阵子。那棵人参也好像懂事儿似的，对着爷爷迎风摇动着绿色的枝叶和红色的穗头，犹如红妆绿裙的仙女化身。
爷爷伺候着太奶又服了足足二十九天的人参汤，太奶也确实越来越健壮起来。后来，太奶按照人参女的话，足足喝了一年的人参汤。听爷爷说，太奶奶的腰背从此也挺直了，头发也越来越密，而且白发逐渐变成了青丝，一直活到了七十岁呢。
★“人参女”真有其人
高士奇好奇地问道：那人参女此后又来你家了吗？采参人高兴地说：又来了。她的名字就叫“参姑”，就是人参女的意思。后来，“参姑”就成了我的奶奶。
高士奇十分诧异：难道“参姑”真是那棵古椴树下的四个枝杈的人参？采参人笑着说：不！“参姑”是参姑，人参是人参。
“参姑”家住在稍远的另一条山沟里，她家是吉林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采人参的壮丁。有一次，“参姑”的父亲在采人参时，被一条守护人参的金钱豹所伤，幸亏遇到了来此打猎的爷爷。爷爷看采挖人参的老人危险，立即奋不顾身地打跑了金钱豹，帮助采挖人参的老汉挖到了那株大人参。因为挖人参处离爷爷家较近，所以，爷爷便搀扶着采人参的老人人来家休息了一下，然后采人参老人就千恩万谢地告辞走了。这就是爷爷为什么觉得太奶说的人参的样子似曾见过的原因。
采人参老人感念爷爷的救命之恩，便记在了心中，有意将女儿嫁给爷爷。但爷爷竟然把这事儿忘了。因为在林海中，猎人、采参人相互救援是经常发生的事儿。某天，“参姑”的父亲听猎人们说太奶病了，便教导自己的女儿如何前去爷爷家伺候太奶，给太奶熬人参汤喝，救治太奶。在第二十天那天，“参姑”见太奶身体大好，就按照她父亲的教导，故意指点爷爷到砬子头的古椴树下自己去采挖人参救治奶奶。其实，爷爷的一举一动都被暗中的采人参老人和“参姑”看在了眼里，觉得这小伙子的确忠厚、勇敢、善良、孝顺、可靠，就想让爷爷自己来寻找到奶奶——就是那个村姑的家中。
长白山人参。作者手机拍摄
★因祸得福，猎人成了“人参把头”
高士奇越发感兴趣了，问道：那人参姑娘，也就是你后来的奶奶，你爷爷究竟是怎样找到她的呀？
采参人说：某日，趁着爷爷外出打猎时，人参女忽然来到家中，慌慌张张地对太奶说，她父亲是八旗壮丁中的人参把头，七天前独自下天坑中采人参，原定五天回家。若五天回不了家，就是葬身天坑了。人参女哭求太奶，让你家大哥救援一下父亲，也许父亲根本没死呢！太奶立刻答应。
天坑，即砬子头下的一片悬崖洼地，方圆十多里地面，三面悬崖峭壁，唯有一面靠近大河。站在砬子头上，可隐约看得见天坑中森林的林梢，但下边云雾弥漫，令人望之头晕目眩。传说天坑中有极品人参生长。只是因为地形险要，下去采挖人参之人十去九不还，所以成为采参人的禁地。
爷爷打猎归来时，太奶说起人参女求他救父之事，爷爷果断答应，并告诉太奶不用担心他。他曾经为追赶一头金钱豹，跟着豹子攀下过天坑的悬崖，至今记得那条攀爬过的岩缝。爷爷当夜收拾好干粮、绳索、抓钩等攀崖之物，第二天清早挎上腰刀，背上弓箭就下了天坑。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爷爷也没有回来。
其实，爷爷仗着年轻力壮，救人心切，不久就找到了当年的石缝，然后拽着岩壁上的葛藤攀下了百丈天坑悬崖。没用半天时间，爷爷就找到了人参女的父亲。但老人家并未遇难，而是正在简易窝棚旁的篝火上慢条斯理地烧烤着野兔呢！老人家看到爷爷风尘仆仆地来到，似乎并不意外，反倒认为这是意料之中。
爷爷看到老人家健在，心中大喜。但老人家却直言相告：这是我老人家设好的“局”，就看你小子敢不敢下天坑来救我老人家！老人家先生夸赞了爷爷英武善良后，接着就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必须娶他的女儿“参女”，第二必须拜他为师，跟着他学习采挖人参。
爷爷觉得与老人家投缘，又感谢“参姑”对额娘的救助，这是天大的恩情，因而十分痛快地答应了，并当即在篝火旁按照萨满的规矩，先是拜了苍天、土地、山神、参神等神祗，发下重誓，许了愿，最后又拜见了师父，又拜了老丈人。
然后，老人家利用两天的时间带着爷爷在天坑中学习辨识和采挖人参的技艺，直到认为爷爷能独立采挖人参了，才领着爷爷从另一条更为安全的通道攀上了天坑峭崖。原来老人家年年独自下天坑采挖人参，只是别人不知道罢了。
不久，“参姑”就成了我们家的奶奶。“参姑”的父亲也搬过来重搭窝棚和爷爷奶奶、太奶一起生活了。爷爷夏秋时间跟着奶奶的父亲学采挖人参，冬季继续在老爷岭中猎熊、猎猪、猎老虎。我们家从此成了望族之家。我的叔叔、伯伯现在依然在老爷岭的“棒槌营”（专挖人参的屯落）中居住，只是我父亲升为打牲衙门的采挖人参头目后，便搬来大乌拉虞村居住了。我现在袭补了父亲的职务……
当然，从此，我们的家谱上就添上了奶奶参姑”的名字。爷爷特别注明奶奶家住砬子头老椴树下……
高士奇慨叹一声：原来如此。他再一次背诵着《神农本草经》关于人参的记载:“人参味甘,微寒,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
长白山中人工栽培的人参。作者手机拍摄
满族文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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