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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县城的名字叫普阳，也叫乔家县，因为县城中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姓乔，唐可是县城中一所小学的英语老师也是一个班级的班主任，每次点名的时候她都会不禁感慨汉字的神奇，明明都是以乔字开头，后面加一两个不同的字，就能演绎出无数中韵味。
乔可钰，乔子轩，乔染，乔慧……在这些多种多样的名字中，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乔安娜和乔安，不过一字之差，却又截然不同。
乔安娜和乔安本人一如她们的名字，有相同的地方，但更多的是不同。安娜的父亲是全县唯一的大学生，高分考到上海学习英语，毕业后便留在了那个繁华的城市当翻译，不久认识了安娜的妈妈――他的同事，翻译工作光鲜而辛苦，他们不得不频繁地出差，没有足够的时间照顾安娜，加上家中的老人想孩子，安娜就在一年年末和她满箱的衣服被送回了小县。
泡在蜜水中的孩子，唐可有时看着在课间分发进口糖果的安娜这样想，安娜笑得很甜，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父母又寄了零食给她。
而安，先天性心脏病夺取了她红润的面颊和健康的体魄，她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瘦小苍白。她的父母为了凑齐她的手术费费尽心力，他们常年随着同乡在国外打黑工，去年从新加坡被遣返，刚过完年又迫不及待买了一纸船票踏上开往美国的黑船。
让许多老师吃惊的是安娜和乔安是一对很好的朋友，每天早上，安娜提着早餐在车站等待乔安，然后她们一起坐校车去学校，放学后，乔安帮着安娜打扫卫生，然后她们再手拉着手回家。灿烂夕阳中，一个女孩拉着另一个女孩的手，时不时用肩膀亲昵地撞撞对方，留下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这真是一幅古怪的画面，安娜粉嫩的蕾丝公主裙和乔安洗得发白的衣服对比如此明显，但同时又如此和谐，落日的余晖给她们灿烂的笑容镀上相同的梦幻的橘光。
唐可从二楼办公室的窗户下望，目送这两个蹦蹦跳跳的稚嫩身影渐行渐远，工作一天的劳累凭空消失，作为一名人民教师，最大的满足不就是看着自己的学生快乐成长吗？看着这两个不同阶级的孩子分享同一块巧克力，同一条兔子发带，同一支绘这笑脸的钢笔便是她工作带给她最大的欢愉。
2
沉淀着时光的小县是最无波澜的地方。每一个人来来往往、工作、上课、放学、下班、归家，触目之人无论是炸油条的地摊大爷还是拎着公文包的西装青年都能叫的出名字，聊上一句家长里短。而新老师罗珊珊的到来打破了这张凝固静谧的画，罗珊珊来的第一天班级中气氛低迷，前一天唐可唐老师才红着眼圈和学生告别――她家里出了点事，不得不回去。不过很快学生就重新兴奋起来，罗老师开朗大方、漂亮活波，笑起来双颊有两个可爱的梨涡，很受学生喜欢，更让学生喜欢的是她的形式作风。罗老师来自沿海大城市，思想开放前卫，她在班会课带着学生到草地上唱歌，不再排座位让学生按照自己的喜好坐，让大家给动画片配音，表演《格林童话》改编的小话剧。一天课上，她又突发奇想，宣布在期末办一场新年舞会，为此，她找来了和她一同来乔家县的男老师，利用班会课教孩子们跳舞。
男孩有些不太情愿，女孩已经兴奋地炸开了锅。安娜在网上翻找舞会的照片和视频，一边用下巴指着视频里偏偏起舞的舞者一边猛力摇晃乔安的肩：“小安，小安，你看，她多么美！”
乔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屏幕，默默叹息，是啊，她真美！
安娜是个天生的行动派，当天晚上就报了个舞蹈班，她每天放学后坐将近两个小时的车到市中心的舞蹈班学习，乔安有时候会跟着她去，在一旁的座位上看着她的朋友压腿、下腰，然后穿着粉色的纱裙在灯光明亮的教室练舞，巨大的落地玻璃中倒影出她的身影，稚嫩中已显现出影片中女孩的优美。安娜爱上了舞蹈，下课后依旧留在教室中独自练习，一遍一遍重复学过的动作，老师发现后也乐于留来指导她。
乔安看着她们，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舞蹈更好的事了。
终于有一天，乔安再也忍不住在饭桌上和奶奶聊起安娜的舞姿，宽敞的舞蹈室，好看的练功服和闪闪发光的舞鞋。乔安太希望和别人分享她的想法了，可她最好的朋友安娜一心扑在舞蹈上再没有和她闲聊的时间，她只好和自己的奶奶说，不管奶奶有没有听懂。
奶奶祥和地看着她，其实她完全不理解乔安在说些什么，但她注意到乔安眼中的渴望和语气中不自知的艳羡。
几天后的晚饭上，在乔安吃完饭后，奶奶没有立刻收理碗筷，她直视这乔安的双眼，问道：“小安，你想和安娜，去那个舞蹈班吗？”
“不，”乔安想也不想就拒绝，“我有心脏病，不能剧烈运动。”
“我昨天打电话问了医生，他说没有关系。”
“我，我……”发现想好的理由无用后，乔安再也说不出话了，她太想去了，可是……
“不用担心报名费的问题，”奶奶看出乔安的担忧，“每次你爸妈寄钱过来，我都会存一些。”
乔安没有说话，也没有再一次违心地拒绝。
第二天，安娜惊讶地看见乔安走进换衣房，察觉到她目光的乔安转过头对她羞涩地笑：“我以后可以和你一起学舞了。”
3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原本艳红润泽的树叶干枯地打卷，被风吹落在地上。
安娜雪纺的连衣裙被羊毛的及膝短裙取代，搭配上抓绒的打底裤和毛呢外套，乔安则在秋衣秋裤外套上厚厚的“奶奶牌”毛衣和棉裤，臃肿得像端午节的粽子。
这天她们和往常一样手牵着手一起去舞蹈室，换好衣服后，惊讶地发现其他人都围在一起，安娜拉着乔安挤进去一看，是平时站在安娜附近的戴曦穿了一件新的舞蹈服，橘黄的底色上绘有火焰的图案。
“我下周要去参加比赛，这是我比赛时要穿的衣服。”戴曦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我也要穿着漂亮的衣服参加新年舞会。”安娜贴着乔安的耳朵说到。
晚上安娜和乔安搭车到站时，安娜拉着乔安的手一路拉到自己家里。
乔安本想推拒，却被安娜更加用力地抓紧胳膊：“放心，我已经跟你奶奶说了，今晚我们要多练会舞，会晚点回去。”
安娜找出笔记本电脑连上网，开始给乔安一张张地看图片，是一件件的舞衣，有的斑斓如蝴蝶翅膀，有的素白如高山积雪，有的浓黑如寒冬午夜……
“小安，你觉得那件好看？”安安娜侧头问乔安。
“每一件都好看。”乔安真诚地回答。
“哪那一件最好看？”安娜笑着问，随后屏住了呼吸――她看见了一条烈红的裙子，撕裂式的下摆像一团红色的风，毫无疑问，它是所以舞裙中最好看的。
乔安也愣愣盯着那条裙子，那条只该在童话中出现的裙子，灰姑娘午夜回复原样前的盛装，用水晶鞋衬托着和王子跳一支定情的舞。而现在它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乔安的视线往下移了移，触到一长串的零，她眼中的火热被冰水浇灭――这条裙子的标价只有童话里公主才能接受……或者现实生活里的安娜。
“它多漂亮！”安娜喃喃自语。
“还是全球限量版，我要把照片发给妈妈，她一定会给我买的。”安娜语气肯定。
当然，乔安想，安娜的父母那么爱她而且他们又那么富裕。
乔安回到家的后满脑子都是那条裙子，她可以想像出安娜穿着它翩翩起舞的场景，每一寸飞扬的裙摆都像红玛瑙精雕细琢后的艺术品，安娜有力侧头，高扎的马尾甩出，发梢拂面而过――那是乔安的脸，魅力四射得像另一个人。
我也想要一条裙子，乔安鬼使神差地从书包里拿出旧手机，按下按键，把一张自己在对这镜子压腿的照片发给远方的父母，又发了一行字：“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以要一条舞裙吗？我已经两年没买新衣服了。”
乔安看着短信，愣了很久，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爸妈已经为她的病付出了那么多，她怎么还怎么不懂事，一条裙子除了好看还有什么用……
乔安比安娜晚学舞将近一个月，但她至少和安娜同样勤勉，而且她具有安娜所没有的天赋，就像教她们的老师所说：“乔安的舞步有与生俱来的灵动。”
临近期末，乔安渐渐赶上了安娜的步伐，舞姿和安娜一般流畅。安娜急了，留在舞蹈室的时间越来越长，老师走了，她还在对着镜子练习，不久乔安也搭末班车走了，她依旧在训练，乔安最后一次回头时，安娜正在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那一天放学，乔安没有和安娜去舞蹈室，乔安抱歉的看着安娜：“妈妈给我的快递到了，邮电局5点就关门。”
“没事，”安娜爽快一笑，“刚好我的包裹也到了，你能顺便帮我去一下吗？”
“当然。”乔安答道。
安娜登上开往市区的车，乔安坐向通往去邮电局的路。
不久，乔安一手一个包裹走出邮电局。
“啪！”乔安一不留神踩到一块因破碎而凹陷的地砖，她重重地砸在地上，下巴和手擦破了皮，乔安顾不得疼痛，赶忙又向前爬了几步捡起包裹查看，不出意料，其中一个的包装坏了，露出里面鲜艳的红衣……
4
本学期的最后一天，小县城飘起了细细的雪，行人拉紧围巾冲冲赶路，学校大堂中却暖气充盈，温暖如春，女孩纷纷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舞裙。
安娜一袭红衣，亮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如碎星，她乌发挽起，配上水晶的发卡，舞步轻移间裙角飞扬，仿佛一团燃烧的玫瑰。
“安娜真漂亮！”罗老师带头鼓掌称赞，同学纷纷符合。
突然，安娜身边一个女生拉起她的裙摆，指着一角笑道：“安娜，你是偷了别人的裙子？”
安娜看向那个女生，一个有舞蹈基础却在今天被自己抢尽风头的女生，安娜骄傲地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这是我妈妈从上海给我带来的。”
“你看看上面的字。”那个女生把裙角高高提起。
女孩提高的嗓音引来了四周人的注意，他们顺着女孩目光看去――大红的衣料上用暗红色的线绣了一行英文“forAn”而不是“forAnna”
“An，an，安。”女孩大声地说，“你抢了乔安的衣服吗？”
安娜恍然大悟：那天下午是乔安帮她拿的快递，而第二天早上乔安直接给了她裙子，没有连外面的包装袋一起给她，乔安趁机把“Anna”后面的“na”挑掉了。安娜猛然推开看热闹的人群，乔安娇小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粉蓝色的百褶连衣裙，素静简洁，她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却让安娜感到刺眼，“是你做的，对吧，乔安！”
“……”乔安瞪大眼睛，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妒忌我，只配穿地摊货的人！”喧嚣的大堂瞬间静了一刻，所以人都被安娜吓了一跳，包括安娜自己――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像灰姑娘的后妈。
一片哄笑声中，乔安扭头落荒而逃。
安娜不自觉迈出一步又生生停住，这是她该得的，她因为嫉妒把我的名字拆成她的，让我今天被全班人耻笑。
安娜觉得今年的寒假格外漫长，往年在假期最后几天再狂补的作业在放假不到十天里就解决的，现在她只好瘫在沙发上，无聊地摆弄遥控器切换频道，是不是走到落地窗前瞄一眼不远处的小平房――那是乔安的家。
安娜知道自己今年冬天少了些什么――她曾经最好的朋友乔安，再没有人陪她一起玩耍了。奶奶很爱她，但奶奶老了，不能在大冷天中和她打雪仗堆雪人，也不理解她喜欢看的动画片和图书，更不会和她在沙发上亲昵地扭打掐腰。她和乔安自那次舞会后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安娜很想念乔安，可这件事是乔安有错在先，是乔安的嫉妒使她被全班同学嘲笑，应该乔安先向她道歉，她再原谅她。
“安娜！”奶奶拿着手机从房间里匆忙地走出来，笑容满面，“你爸爸妈妈说后天就回来，开不开心？”
“开心，这是真的吗？以前他们都是快过年了才回来，今年怎么早。”安娜的嘴角绽开大大的笑容，刚才的不快一扫而光。她踮起脚尖，用双臂环住奶奶的脖子，脸贴着奶奶的脸，撒娇地说：“奶奶，我想穿那件红色的裙子见他们，你能不能帮我熨好？”
“当然，我的小宝贝。”奶奶亲切地抚摸安娜的头发。
5
安娜举着写有她爸爸妈妈名字的牌子在机场大厅四处张望。
当一对夫妇提着行李箱出现在茫茫人海时，安娜急忙把牌子塞到奶奶的手中，健步冲进他们的怀中：“爸爸！妈妈！”
“哦！安娜！”妈妈抱起她，“安娜今天真漂亮！”
“当然，你们送给我的裙子。”安娜跳回地上，又兴奋地提起裙角蹦蹦跳跳，丝毫没有注意到父母脸上无法掩饰的惊讶。
“我们买的？”爸爸小声嘟囔一句，还想在说些什么，却被妈妈用眼神阻止。
“舞会上大家都夸好看呢！”安娜一只手拉着妈妈，一只手拉着爸爸，边说边走。
“安娜，”爸爸突然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最终回避开妈妈恳求的眼神，“我们给你买的裙子不是这件，而是一件蓝色的。”
他蹲下身，和安娜平视，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安娜，我和你妈妈的公司裁员了，我们都失去了工作，没有足够的闲钱给你买那条裙子，我们商量一下，就给你买了一条便宜点的蓝色的裙子，这些情况我在和裙子一起送去的信里都写了。所以，告诉我，安娜，这条裙子是从哪里来的？”
安娜没有听到爸爸最后一句质问，她脑子满是一片素净的天蓝色裙摆和乔安含着泪的眼睛。
“爸爸，我……我想快点回去。”过了一会，安娜这样说道。安娜似乎明白了什么，仔细想想又是一片茫茫然然，她要快些见到乔安问问她那些尚未想明白的问题，再……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乔安！乔安！”安娜疯狂地拍这乔安家的房门，却许久没有人开门，这不应该――往年这个时候，乔安都是和她奶奶在打扫卫生，为新年作准备。
“咔！”对面的人家似乎被敲门声吵得受不了了，狠狠拉开门就要破开大骂，一个乱糟糟的脑袋探出来，是一个老太太，气势汹汹。她自下而上快速扫了眼安娜，迫人的气势瞬间消融。
“你是乔安娜吧？”她几乎是肯定地问。
安娜下意识地点头。
老太太走上前把一把钥匙和一个大信封递给她：“乔安那孩子走之前对我说，如果有一个叫乔安娜的女孩来找她，就把这些交给她。”
“乔安她……”
“你自己看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不是坏事。”老太太把信封往安娜手里送了送。
小小的屋子因为空旷显得前所未有的大，废纸一团团堆在地上，留下不多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安娜拆开信封，里面装着两个小一点的信封，上面一个是黄色的牛皮纸，安娜打开，字迹刚劲有力，是爸爸那张附在裙子里本该被她早早看到的信，下面一封信的字迹则隽秀玲珑，这是乔安的字，不止一次被老师夸赞过。
“安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身在美国，而且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爸爸的美国老爸非常喜欢爸的踏实能干，所以帮爸爸申请到了绿卡，也帮我和奶奶申请到了绿卡，还帮我找到了学校。那个老板听说我有心脏病，找到愿意免费帮我做手术的医院，爸爸希望我刚放假就去美国开刀，这样我在新年前就可以出院，和他和妈妈一起过年。
那条红色的裙子是那个老板送给我的礼物，我想你穿上会比我更适合就给了你，我没有想到上面会绣有我的名字，害你丢脸了，抱歉。
舞会那天你真的好漂亮，安娜你跳舞的时候是最美的，我希望你永远这么美下去。”
安娜紧紧攥着信纸，潸然泪下。
十年后，安娜怀这忐忑的心情登上百老汇的舞台，绚烂的灯光下，她的目光在观众席上流连，却最终没有寻见一个苍白瘦弱，让她心心念念了十年的女孩。
“安娜你跳舞的时候是最美的，我希望你永远这么没下去。”女孩信中的话自安娜心中流淌过，这是她每每在练功房汗如雨下时坚持下来的精神支柱。可当安娜终于来到她的国度，却找不到她。
安娜深吸气，划开一个绝美的舞步――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错过了，再没有挽回弥补的余地……
她跳完一场舞，在如雷掌声中弓腰下台，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观众送的鲜花，无数花体英文中，一簇香槟百合中贺卡上的中文格外醒目：“安娜，今天你和那年舞会上一样漂亮。”
安娜推开重重人群，跑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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