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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胤朝，延庆历五十二年，春，二月十六，良辰吉日，宜嫁娶，忌兵戈。
春寒料峭，大雪纷飞，送亲的仪仗队伍一路鼓乐歌吹，绵延数里，所过之处，平民百姓必须跪伏垂首，德高望重的礼部尚书骑马带队，亲自帅众护送，一路去往皇城最北的永定门。
如今的大胤朝，出嫁时能享受这样盛大排场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延庆帝最宠爱的女儿，大胤第一美人，即将嫁往北齐和亲的——升平公主。
那辆众星捧月的华丽马车刚出了永定门，马车的帘子被轻轻撩起一角，一双纤细的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整个队伍依令而停。
接着，车帘一掀，侍女搀扶着盛装的公主下车，官道两旁的士兵全部肃立，升平公主一袭大红嫁衣在无声的落雪中红的凄美动人，她朝着永定门的方向静立片刻，然后缓缓跪下，叩首。
过了今天她就是北齐的太子妃。
这是她最后一次以大胤公主的身份，叩拜自己的故土。
升平的头上顶着沉重的凤冠，她蒙着盖头看不见前路，可是她知道，此刻，在永定门的城楼上一定站着一个人，段星楼。
他此刻必然是一身盔甲，英气勃发，他是大胤最年轻的抚远将军，二十岁就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南征北战，攻无不克，是大胤最忠诚的卫士，是她的心上人。
可是，隔了一层红盖头，便是隔了万水千山。
地上的残雪揉碎了眉间的花钿，往昔所有的执念深情，都将化去，此刻，即是诀别。
02
她这一生的宿命大概是从她得了升平这个名字开始。
升平出生的前一年，大胤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大旱，延庆帝三次设坛祈雨都无济于事，众生悲苦，整个大胤都在期盼上苍的眷顾。
奇迹就出现在升平出生的那一天，伴随着升平的第一声啼哭，天降大雨，延庆帝望着如注的暴雨，激动的双手颤抖，他望着襁褓中的婴儿朗声大笑：“这个公主，是我大胤的福星！天佑我大胤，从此必将天下升平！”
于是，她被赐名“升平”，成为了上苍福祉的代言人。
她受到天下万民的爱戴，甚至百姓会像节日一样庆祝她的生辰，她享受了一个公主可以享受的无上荣光，只要她想，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被捧到她的面前。
这一日，首辅大人正滔滔不绝讲授先贤之智慧，升平百无聊赖，东瞧西顾，盯上了窗外那颗杏树，金黄的甜杏，看着总觉得比她平日吃的可口，于是第二天甩脱了宫人的跟随，偷偷爬上了那颗杏树。
圆润饱满的果子垂挂在簇簇深绿的枝叶之间，升平坐在一条横生的枝干上，将摘得的杏都兜在衣摆里，圆滚滚的一颗颗很是喜人，正自得意间，树下突然传来一声讯问：“什么人躲藏在上面，速速下来，不然我不客气了！”
升平被吓了一跳，惊的差点坠落，透过摇晃的树叶往下一看，只见一个俊秀少年站在树下，正戒备的看着她，那树影摇晃之间的一瞥，是她与段星楼的第一次相见。
他是十六岁初次入宫的太子伴读，她是十一岁淘气骄纵的帝国公主，隔着一颗杏树的高度，彼此怒目而视，升平哪里受过别人这样的讯问，心中有怒气，“大胆！竟然敢对本公主如此无礼！”
少年微微一怔，继而反应过来，行礼：“微臣段星楼，参见公主殿下。”
升平气呼呼道：“快走开，别在这碍眼！”
段星楼依言退下，可转身没走几步，忽然身后又传来一声：“等等，段什么……你回来……”
少年疑惑的走回树下，只见骄傲的小公主有点无措的坐在树枝上：“本公主……本公主下不去了……”
少年很想笑但是忍住了，只是说：“微臣不叫段什么，微臣叫段星楼。家父段子期。”
原来他是威名赫赫的抚远大将军段子期的独子，那似乎是可以信任的，升平闭着眼睛一跃而下，落入了少年的臂弯，衣襟里的果子终究还是撒了，落了一地，扑通扑通的，像心跳的声音。
03
杏树开花，凋落，结果，循环四次，弹指四年。
段星楼年已弱冠，升平也马上行及笄之礼。这一年，抚远将军段子期在南方平倭患时身负重伤，段星楼子成父爵，即将赶往南方平乱。
出征的前一晚，升平神色凄惶的出现在他的门口，泪眼朦胧。
“你真的明天就要走吗？不能参加平儿的及笄大典了么？只差几天而已。”升平扯着段星楼的袖子语带哭音。
少年将军垂下眼帘，不忍看升平失望的神色：“父帅重伤，段家军群龙无首，我必须马上赶回南疆，一日耽误不得。”
四年来酝酿的丝丝心事化成一场泪雨，升平像个孩童一样哭泣，段星楼心中柔软，宠溺的替她擦去眼泪，然后摘下了颈中的玉佩交到升平手中：“这可是我的传家宝，好好保存它，等我回来。”
升平抬头对上段星楼的眼眸，从里面读出了坚定的承诺，她握紧玉佩，破泣为笑。
04
自此，升平每日盼望段星楼凯旋归来，可是这战事像大胤缠绵不去的病，总也打不完。
尽管段星楼的信很少提及战争，但是升平从父皇渐多的白发中隐约感觉到，每一战其实都艰苦卓绝。
她每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直到那一日，捷报从南疆传入皇城，抚远将军重创敌军，敌军退守蛰伏，延庆帝大喜，命待抚远将军凯旋归来，设宴三日，犒赏三军。
夜宴之上，舞袖飘举，鼓乐声声，升平席间偷偷溜出，等候在影月湖畔，她派侍女给段星楼偷偷传了纸条，段星楼一旦得以酒席中脱身就来见她，月上柳梢头，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线里，升平几乎高兴的跳起来。
近看，段星楼黑了些，眉目更英气，棱角更分明，已经从一个翩翩的贵族公子变成一个征战沙场的英雄了。
升平心里有许多话，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只好问：“这次回来，还走吗？”
段星楼实话实说：“此次虽然大捷，但敌军随时会卷土重来，我还要回去驻守。”
升平急了：“那你快去求我父皇赐婚啊！下次走就可以带上我！”
段星楼这次没有忍，直接笑了出来，轻轻点一下升平的额头：“微臣从未见过如此不矜持的公主。”
升平自觉唐突，羞红了脸，却听见段星楼的声音说“不过，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段星楼受皇上召见匆匆赶回宴席，升平独自一个人站在湖畔，心中涟漪久久不能平复，她的星楼哥哥要去和父皇求亲了，升平高兴的跳起舞来。
升平公主，号称大胤第一美人，临水沐月，翩翩而舞，仿佛洛神在世。
同时，湖畔的密林里，有个贵族公子正在躲酒，无意撞见这倾城一舞，心摇神荡，一见钟情。
这人，就是出使大胤的北齐太子，延庆帝最想争取的盟友，升平宿命的转轮，在那一刻终于指向了命定的方向。
05
天气阴沉，大雨将至，升平跪在延庆帝的书房外已经整整一天，她怎么也不能接受，心心念念盼来的赐婚居然是命她奉旨和亲，嫁给素未谋面的北齐太子！
母后在寝宫垂泪不发一言，父皇在书房避而不见，升平跪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已经摇摇欲坠。
延庆帝身边的大太监出来相劝：“公主殿下，您就听老奴一句话，这一次绝不是您任性抗婚就能有用的，北齐太子答应只要公主下嫁，北齐便与大胤结盟，否则就要倒向魏国一边，到时候齐魏联合攻我大胤，南方倭贼趁乱死灰复燃，那是百姓苍生之祸啊！陛下也是无奈之举，公主保重千金之躯，不要再跪了。”
升平咬着牙，声音颤抖：“我不懂什么联盟什么战争，我只知道除了段星楼，我谁也不嫁！”
大太监苦劝无果，叹息离去，升平开始了更激烈的反抗——绝食。
长乐宫里宫女手捧托盘哭泣着跪倒在地，升平已经三日水米未进，奄奄一息，她缩在床上，眼前一片空茫，动一动手指都很艰难，恍然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平儿”。
是段星楼！
有一双手握住她的手，手心里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茧，是他，没错！升平用尽力气抓住那只手，哭泣着哀求：“带我走吧……”
她昏迷前最后听到的是一声温柔的：“好。”
再次醒来的时候，升平已经在一辆疾驰的马车里，车夫是换了便装的段星楼，见她醒来，段星楼摘下斗笠，冲她温柔的笑，说：“车里的竹筒里有粥，你先吃一点。”
升平心中欢喜，力气很快恢复，她和他并排坐在马车前，止不住的欢心雀跃，仿佛这不是出逃，而是一次游山玩水的旅行。
“我们去哪里？”她问。
“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他答。
升平思索了片刻：“我们去图安城吧！我的奶娘就是图安人，她常跟我说，图安是南疆最美的小城，那里每个满月夜都会举行篝火晚会，那的姑娘如果喜欢哪个小伙子就会亲自织一匹好布送给他，那的人都生活的幸福快乐。”
升平展开了无边的畅想，仿佛美丽的图安城已经近在眼前。
马车向南经过几个日夜的疾驰，终于在一个夜晚，升平在车里熟睡，段星楼停下马车将她唤醒：“平儿，我们到了，这就是图安。”
06
升平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茫茫夜雾里的图安城，四周一片漆黑，段星楼将斗篷脱下来披在升平身上，拉着她的手，登上了图安城的城楼。
居高临下，借着朦胧的一点月色，升平看见了脚下的城池，震惊不已：“这……这是图安？”
眼下的这座小城，满目疮痍，目之所及都是倒塌焚毁的房屋，百姓流离失所，都在街上席地而卧，一群群乞丐蹲缩在城楼下的角落里，这哪里是什么世外桃源，这简直是人间炼狱！
“就在不久之前，图安经历了一场战争，敌军攻打进来烧杀抢掠，虽然最后我们夺回城池，可是却无法还他们一个完整的家园。”段星楼握紧了拳头：“平儿，你一直生活在深宫里，享受最好的衣食住行，你不知道，大胤其实已经外强中干，南疆的战事已经让国库空虚，如果现在北方魏国来犯，大胤无力抗衡，无数的北方城池将变得像如今的图安一样。”
升平浑身颤抖，她望着段星楼的眼睛，惊慌的像只小兔子，原来这一路上的畅通无阻不是侥幸，原来，这是一场跋涉千里的劝谏。
升平望着脚下的图安，又看看段星楼，心中五味杂陈，一个活在美梦里的公主第一次直视惨烈的现实。
“男人的无能，不应该由一个女人来背负后果，升平，如果你依然想逃离那场婚姻，我今晚就护送你离开大胤。”
此时，一个戎装副将走上城楼，看见段星楼，无意中听见了最后一句话，吃惊的跪地行礼：“属下参见升平公主，参见将军。”
副将的这一声，像一粒微小的火星掉进了柴草，“升平公主？”城下的流民中起了波动，有火把渐次亮起，一传十，十传百，窃窃私语像潮水一样在整个城中扩散。
百姓互相搀扶着朝着城楼围拢而来，升平有点害怕，她微微后退，抓住了段星楼的手。
人群中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尊贵的升平公主，大胤的福星啊！”紧接着，让升平没有想到的，这些百姓依次跪下，深深叩拜“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山呼的千岁之声像海浪一样连绵不绝，升平觉得，此刻，有什么东西，在撼动她的灵魂。
这些百姓，在经历了残酷的战争之后，依然深切的热爱他们的公主，就像依然热爱这片脚下的土地，而她又何德何能来坦然的接受这一切？就凭她出生时恰好下了一场雨吗？
升平出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意识到，她是大胤的公主，她的脚下是她的子民，无条件的崇敬她，爱戴她，她享受这无上荣光，也就该承担起保护他们的责任。
而这份责任，她的星楼哥哥第一次在战场上厮杀时就已经明白。
她在一夜之间长大。
升平摘下风帽，月光下露出绝美的笑容，此刻有一种更高尚而坚固的东西将他们联结在一起。
她拉起段星楼的手，看见段星楼眼底的泪光，微笑着说：“星楼哥哥，我们回去吧。”
07
永定门城楼之上，段星楼持剑而立，看见升平走下马车，他回忆起在大殿上，延庆帝的叹息：“这世上只有你能劝的了平儿，你去劝劝她吧，为了大胤……”
放眼望去，是大胤的万里江山，为了这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万千百姓，年轻的将军不得不将自己的一颗心生生撕碎。
升平站起来，恍惚又是14岁那年的长乐宫，她困倦的打盹，微风吹开案上的书卷 是贺铸的词“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一切似乎已在冥冥中注定。
此一去，长风万里，她与他的身上都背负着同样沉重的责任，那是大胤的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升平转过身，朝着马车走去，步履坚定，再不回头。
本文作者：尚未央指导编辑：颜晓婷图片：源于网络声明：本文版权归「花影故事」所有，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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