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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1950年10月25日至1953年7月27日的抗美援朝，是新中国经历的第一场战争。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建国初，以落后的武器装备，在朝鲜战场击退美帝国主义及其拼凑的联合国军。战争中美国使用了除原子弹之外所有现代化武器，战场之大，战争持续之久，战况之惨烈，伤亡人数之多，均为二战后之最。中国人民志愿军为援朝卫国，感天动地的英勇献身精神，卓越光辉的战绩，永远照耀史册。千千万万志愿军战士用鲜血与生命谱写的豪壮历史，虽七十年过去，但祖国不会忘记，人民不会忘记。
本文所记述的由三个连队轮番入朝作战的探照灯部队，在志愿军浩如烟海的战斗序列中，仅为一朵浪花，却表现精彩纷呈，淋漓尽致。
1952年，为粉碎美军“金属片”干扰，除采取其它应对措施外，强化收发报技能与抗干扰训练。此照片摄于团指挥室的掩蔽部。左二为本文作者。
01
1951年冬，漫天风雪，朝鲜山川大地，银装素裹。夜晚，一片白茫茫，厚厚的积雪，已使公路看不清边界。几十辆蒙着白色伪装的辎重车队，像一条长龙缓缓行驶在公路上。经过多半年的培训，我们这个于战争爆发后组建的探照灯团，首批入朝的二营，头天下午由沈阳登上闷罐专列启程。夜幕降临，在严密紧张的气氛中，列车驶过鸭绿江桥。车头与闷罐车厢两边窗口架着枪，以防朝鲜境内常有的敌特破坏。
这时，美军正凭借空中优势，在朝鲜全境，特别对志愿军的后勤运输线实施“绞杀战”。车站、公路、桥梁经常遭到美国飞机的轰炸。我们的闷罐专列到达定州车站，时近午夜，美国飞机正对车站进行轰炸。火光，隆隆炸弹，一串串从地面射向天空的火球，在朝中防空部队的掩护下，我们人员、辎重、车辆，在这里下火车，又上了汽车。探照灯兵，每个班（灯站）两辆汽车，一辆拉着探照灯，一辆拉着发电机。我所在的四连，车队在前，连指挥室，两名报务员，两名摇机员，携带一台收发报话机，坐在一辆后边拉着发电机的车上。
从定州到进入清川江两岸阵地，100多公里路程，天亮前必须赶到，以防行军暴露。车队在厚厚积雪的路面艰难地行进，公路上空不时悬起一盏盏通明的天灯，那是美国飞机投下的照明弹。美军侦察机、驱逐机，不时出没公路上空。每当敌机轰鸣声出现前，总能听到一连串清脆的枪声，那是志愿军防空监视哨部队的战友，在为我们报警。
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四摄氏度，身着全副棉军装，坐在帆布篷的汽车上，帽子结满霜雪，肢体感到僵硬，虽不断告诫自己：千万不可打瞌睡，还是朦胧中为炸弹惊醒。原来，前边一辆车突然熄火，发动车暴露目标，遭到敌机扫射与轰炸，车被打着火，有战友流血牺牲。我们这辆一刹车，车轮在大雪中向路边一滑，忽悠一下，车翻了。我和战友小汪紧靠车后箱板坐着，被甩到路边两米多深的稻田里。昏厥片刻，爬了起来，两手掌被稻茬扎破，血迹斑斑。几个战友从身上压着东西的车棚里爬出来，战友小何一条腿被压在车轮下，痛苦万分，用千斤顶把车轮抬起时，他这条腿一点不能动了。他是入朝前刚来的摇机员，对学收发报很有兴趣，我答应一定教会他。看到他被送战地医院急救，我眼里满含泪水。他因腿伤致残，很快被送回国。行军路上，探照灯兵对敌机的疯狂与血腥，我们只能把怒火压在心里。
山上隐蔽处这幢难得没被美国飞机炸毁的草房，成为指挥连无线电排的驻地。后排左四为本文作者，前面的女孩为房东阿妈尼的小女儿。
02
安州，战争中已被美国飞机炸成废墟的城市，在燃着熊熊大火。一条自东北流向西南，素以水深清澈见底而闻名的清川江，在城边流过。江面横跨着一座庞然大物——清川江铁路大桥，旁边还有一座公路大桥与浮桥，这里就是朝鲜战场的交通命脉，每天不断有火车、汽车从这里通过，满载着军用物资源源送到前方。
为切断这一交通命脉，美军出动上百架飞机，日夜对江桥狂轰滥炸。白天，由中朝高射炮部队掩护，志愿军工程兵部队与朝鲜民工，冒着硝烟战火，敌机随炸随修。但夜间高射炮兵由于看不清目标，很难对敌机构成威胁。美军竟出动“空中堡垒”B29，在高空对江桥施行水平轰炸，猖狂至极。我们探照灯部队，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进入清川江两岸的阵地。
我所在的二营四连指挥室，在江北岸距江桥几百米的山坡上。朝鲜村民的一幢草房里，台案铺放横竖方格的坐标图，一个扯着线的电话，一个架着天线的无线电台。这个小指挥所，连长年纪稍长，标图兵、电话兵、无线电兵，均为十几岁的“娃娃兵”。美国飞机轰炸江桥的炸弹，在指挥室周围爆炸，炸弹落下时骇人的尖叫，呼啸着的狂风，就在我们的头顶。一批批专找防空部队偷袭的“野马式”、”黑寡妇”驱逐机，不时转来转去，又扫射又扔炸弹，弹片横飞，土石崩落，一颗颗年轻鲜活生命的生与死，即在顷刻之间。
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不是没有恐惧，但为祖国、为战斗胜利，让我们奋不顾身。志愿军远程雷达对敌机的监控情报，用无线电报传送。在隆隆炸弹与电波干扰中，必须集中全部精力，才能将电报准确抄收。标图兵按我们抄收的情报，诸如敌机的批次、机型、距离、航向、航速、高度，在图上标明，随时向指挥员报告。
经过几十天实战演练，从国民党军缴获，日本二战中用过的陈旧武器装备，在朝鲜战场，创造出惊世的奇迹。历史将永远铭记这胜利的时刻：1952年2月14日的夜晚，云层笼罩，夜空漆黑。一批美国重型轰炸机，利用云层掩护，从135度方向偷偷向江桥飞来。敌机刚一露头，我连一排的雷达探照灯和跟踪探照灯的雪亮交叉光柱，立刻将它紧紧夹住。随后我连各灯站相继开灯接光，将敌机团团围住，密集的高射炮火，顿时使敌机陷入火海。接着照中第二架、第三架、第四架。这次探照灯兵与高射炮部队协同作战，击落敌机两架，击伤一架。号称“空中堡垒”的B29，首次被志愿军防空部队击落。为美军不可一世的“空中优势”，扇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这次战斗的胜利，重创美国飞机的嚣张气焰，但他们对失败没有甘心，又使出金属片干扰的阴招。那天夜晚，敌机进入我探照灯照射范围时，雷达灯屏幕，突然布满密密麻麻的光点，敌机目标光点看不清了。我头上紧扣的耳机中，电波讯号也为一片哗哗声淹没。天亮后，到外边一看，山坡、树上、房顶、稻田，到处是一条条、一块块锡箔纸。美国飞机就是妄图用这些金属片制造的干扰，躲避探照灯照中下的高射炮火。
为破金属片干扰，我们四连从灯站到指挥所，夜间实战，白天分析总结，夜以继日，很快找到对策。雷达灯站战友，首先找出敌机目标光点与金属片干扰的区别：敌机目标为移动光点，金属片干扰为块状光点，且固定不动。据此，制定出新的捕捉目标方案，即敌机刚进入雷达探照灯搜索范围，在还没有把金属片撒下的瞬间，就由最外边的那个雷达灯站，首先开灯将敌机死死咬住，然后其他灯站接光。这对策果然奏效。无论他们怎样撒下金属片，无论从哪个方向飞来，都遭到探照灯照中下猛烈的高射炮火。从这以后，美国的重型轰炸机夜间再也不敢来撒野了。
朝鲜战场交通命脉面临的严重威胁除掉了，清川江铁路大桥、公路大桥保住了。这个闻名战史，炸不断，打不烂的“钢铁运输线”，连同那夜空中一支支雪亮的利剑，永远留在历史记忆中。
03
1952年秋，我由驻地定州的三营七连，调团指挥连。这时前线战事，仍处于胶着状态，边谈边打。美帝国主义为捞取谈判桌上得不到的东西，不断发动新攻势，对朝鲜全境仍施行“绞杀战”。在实战中成长的探照灯兵，以更为机动的战术，活跃在从大宁江到清川江的重要保卫目标。
团指挥室驻地桧下里，为大山环绕，前边是一片开阔地，远处峰峦起伏。村落两边房子不少被美国飞机炸毁，尚存房舍大多人去室空，村民搬进隐蔽山沟与防空洞。团指挥室设在一个山坡的掩蔽室。
探照灯兵与高射炮兵协同作战的威力，招致美国飞机的疯狂报复。二营、三营及最后入朝的一营，都有灯站遭到敌机的袭击。然而，情急之下，我神勇的探照灯兵却出奇制胜。那天，我正在电台值守，捷报传来，一个跟踪灯站，夜晚面对俯冲偷袭的敌机，径直开灯照射，使飞行员顿时眼花缭乱。三晃两晃，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作战参谋于殿军闻讯驱车前往。回来时手里拿着飞行员的头盔与镶有照片的飞行卡，走到大家面前展示：“战友们，见识见识吧，就是这位美国飞行员！”面对敌机偷袭的时刻，我团三个营都有灯站直接将敌机照下来。这是我们探照灯兵，在朝鲜战场创造的奇迹中的奇迹。
作为防空部队的战士，我们感受到战局的复杂多变。我所在指挥连演练紧急集合，为应对美军“第二次仁川登陆”叫嚣；清理环境与内务，高度警惕细菌弹的侵袭；夜间全身涂防蚊油潜伏田野，追捕打信号弹的敌特。这期间，我与战友小钟的行动，更终生难忘。
团指挥室新配一部国产150W报话机，报与话功能都是用过中最大的，我们与营、连电台战友皆大欢喜。但没用多久出现故障，经与上级联系，得知这款产品正在改进，送回旧的可再领一部新的。这任务首长就交给我与小钟，要求次日下午返回，此时已是晚上十点。
小钟辽西人，与我同岁，一起入伍的学生队战友。驾驶六轮嘎斯的李师傅，是对付美国飞机很有经验的战勤司机，我们的老大哥。从驻地桧下里到安东新六道沟的志愿军空联司不到两百公里，要先走一段山路，我和小钟在车上护着报话机，李师傅在驾驶室喊：“你俩可坐稳了！”山势陡峭，路边多是沟壑，摸着黑行驶，令人提心吊胆，太不容易了。然而，这样的道路，美国飞机也不肯放过。团里一台救护车，因为夜间开灯行驶遭到敌机扫射，我们熟悉的一位军医，就牺牲在这条路上。
摸着黑驶出山路，进入直通新义州的大公路，又别有“景观”。公路上空，美国飞机就像飘忽难测的夜游魂，没有报警枪声，我们开车灯快跑，听到枪声，就关灯缓行；碰到敌机扔下照明弹，就把车停在隐蔽处。几声枪声后，前方公路上空又出现照明弹，正好前边不远是个山洞，李师傅猛踩油门刚冲进山洞，后边敌机就是一阵“突突突”，好险哪！我和小钟在车上，既紧张，但更为司机战友同敌机的斗智斗勇兴奋不已。洞口旁的防空监视哨战友提醒说，“前边还有山洞，进出洞都要小心，美国飞机这边‘突突’一阵子，那边还会扔几个炸弹。”这是位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口音好亲切，原来也是辽东人，还是我的同乡。怎么能想到，几小时后，返程经过这里时，哨所的简单掩体被炸，那个小战友倒在血泊中。
1953年7月26日，从白天到夜晚，美国飞机都在狂轰滥炸，到处火光冲天。临近午夜，轰炸声骤然停止，雷达站的情报中，敌机全部消失。我们正诧异时，电话铃响了，首长拿着电话，兴奋地大声说：“停战了！”战友们欢呼雀跃地跑出掩蔽部，朝鲜山川大地，战争爆发以来，从没有的寂静。我们面向着祖国的方向，振臂高呼：“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眼里满含着激动、喜悦的泪水，互相拥抱在一起。为和平、为胜利，无数志愿军战士，尸横异域的山岗、田野，这悲壮的史诗，终于划上圆满的句号。
遵上级命令，我探照灯团于1953年7月27日零点停战协议签字后立即撤离回国。我们团轮流入朝作战，部分无线电报务员因战斗需要，一直坚持战斗到最后。我在朝鲜战场度过一年零八个半月，经历惨烈战争艰难困苦的历练、锤打，血与火的洗礼、磨砺，无数次与邂逅的死神决斗。这是激情燃烧的日日夜夜，这是漫漫人生路最为难忘的时时刻刻，我为此感到骄傲、自豪，更为赋予我勇气和力量的祖国骄傲、自豪。
附 作者简介：
秦杰民，男， 1934年7月出生于辽宁省辽阳市。1951年4月入伍，任东北防司探照灯四零一团报务员；1957年复員，任辽阳日报编辑；1959年至1964年就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任辽宁人民出版社编辑；1969年任辽宁日报编辑、记者；1978年起任辽报记者部、科教部、体育部副主任，主任；1993年被评为高级记者；1996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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