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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他说，祝你生日快乐。
他是我的恋人，将要厮守一辈子的恋人。他爱我，如同我为他撰写终生的不渝，那么，他的生日，我怎么能不盛装出席呢？
他说，他想吃两个荷包蛋、喝一瓶可乐，再吃一碗面。我知道，他最开心的一个生日，便是和兄长一起过的那个生日，有母亲、有父亲，还有爷爷婆婆，那晚，他就是吃这些度过了那年的生日。
我同情他，所以，我更爱他。
他在无数个夜晚熬夜写出能让我痛泗横流的东西，尽管他那么平凡以及很自负，但我义无反顾支持他。我曾劝说他熬夜不好，他宁愿和衣躺在床上写出直至他满意的东西，也不愿说一句情意绵绵的私语。
我的生活被他写进了诗里，或撒娇、或矫情、或痛恨、或开心、或仇恨、或理想，或我爱他。他爱我，如同他爱文字。
我算不上一个好人，抽烟、酗酒，他爱我所有的缺点，他可以原谅我所有的放荡不羁，因为他的自卑和懦弱。
他出生在农村，这是一个可以被北上广深唾弃的地方。他说农村很有诗意，那里的一切都是他坚强的后盾，都是他安心的地方；我曾抚摸着他粗糙的脸庞，用我温柔的眼神告诉他，我不在乎，我不论他的背景，他的身世。他的童年是和狗、猫，兄长度过，每天下午枕着夕阳、梦里满是糖果；他在田里和狗追逐着从山岚流下来的风，累了就躺在田里，任狗用湿润润的舌头舔着他的脸和手，他在狗身上挠着痒痒，狗喘着粗气笑了，他也咯吱咯吱地笑了。
他的兄长我见过，对他很好。他的兄长也能包容他所有的缺点，如同他包容我的缺点；他的兄长很安静，说话也是含羞带怯，我曾试过叫他“哥”。他兄长在计划生育被送到了外婆家，住了八年，他当着他兄长的面给我讲了一个笑话：他兄长由于长年未见自己母亲，一次见面，甚至跟着他表哥叫他母亲“阿姨”，则叫他舅母“妈”。笑话很好笑，我却笑不出来，我看着这两兄弟，觉得是反映社会的悲剧而已。他多次想写“计划生育”，我怕招来横祸，便跪着劝阻，他好歹答应不写了。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剧啊，文明社会的文字狱而已。
他兄长温文尔雅，儒生一般。靠着外婆家的抚养，由于吃不到母亲的奶水，显得消瘦，小时候更是多病。我常想，“为人民服务”这句话的大体意思。他和他兄长每每到了寒暑假，便要回到外婆家，无奈现在，这兄弟二人为了生活，再也无以往的团聚了。他和他兄长一起在后面赶着羊，外婆在前面牵着领头羊，外爷在家的后门望着他们，直到山坳口；晚上，羊群回来了，他和他兄长便压着屋外的竹子让羊儿们“宵夜”，然后赶羊群进圈。他们兄弟则跑到屋内向外爷外婆“邀功”，外爷外婆便会疼爱地摸着他们的脑袋一个劲的称赞。我很羡慕他们兄弟，真的很羡慕。
他兄长也写诗，不过与他风格迥然不同，是那种婉约柔情的诗词，读来似易安、像柳永，还有一点李煜和纳兰性德的感觉，总之，“愁”和“悲”是用惯了的两大主题。细腻是有了，却稍显得“做作”，可能是和个人性格的原因吧，那么，又何尝不懂“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呢！
我曾答应管理他的穿着，因为他实在是与时代脱轨了。不懂得如何装饰自己，大概他也不明白“人靠衣裳马靠鞍”罢！我也嫌弃过他永远不知道如何搭配服饰，颜色单调，用现代话说就是很low；他辩解说只要思想文化不与时代有太大出入便可，因为文字永远不会失去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是维护一个人仅有的尊严。我终究还是被他说服了，觉得潮流不应只是装扮，而是内心所承载的东西。
他说，他的愿望就是当一名老师。我问他，要当怎样的老师？他说想当初中语文老师，教学生写写字，读读诗，顺带和学生聊聊天，给学生讲一些比较正能量的事，而不是一味地想着法如何从学生口袋里捞钱。我并不佩服他有多崇高的理想，而是觉得钱是很重要的，没有经济基础，怎能撑起一个家庭世界？或许我和他有着不太相同的观点，但是，这并不影响我爱他，诚如他爱他的理想。
他的理想并没很好的实现，社会的坎坷、初生牛犊的热血把他的理想扼杀了。我不忍他暗自哭泣地埋怨，便催促他要如何如何；其实，我不太理解他——从我逼他开始。
他终于决定在他这个生日之后要离开我了。他说要去闯荡社会，毕竟年龄不小了，也要学会承担一些事，工作、生活，我知道，他也要开始奔波劳碌了，近三十年应该是没有机会停下来认真的歇息了。
中国辽阔无垠，遍地都是如蝼蚁般的人。那么，他又能去哪闯荡呢？他是心高气傲的，一直以来高不成低不就的，勉强糊口而已。
他无数次对我说过，他不喜欢和陌生人讲话，也不会主动去交朋友，就算自己食不果腹也不会向不熟的人腆着脸借钱，获得一时的舒爽。他自视过高，以至不愿同身边的人多说一句工作外的话，无论是素质、人品、才华，或者所精通的，如果不及他，他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我很考虑他在外乡如何生存，时时担心会不会惹罪他人。
原来的他，或者说年少的他，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有过轻狂、有过叛逆，喜欢出风头，凡事在别人前面；我了解现在的他，如同蜷在深槽里的千里马，不是他不愿长啸狂奔，而是他觉得没有必要，何必做一个人人尽知的人呢？还是过好自己的生活，在我和他的世界里温馨着彼此，足矣。
他终究走了，去了外地，我在送别他的时候，深拥着他，就像深拥着星光、那么飘渺，又像深拥着微风、那么虚无；他的体温就是我心口的温度，他的呼吸就是我的氧气，他的语言就是我的文字，他的举止就是我的行为，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融为一体，成为他永久寄存的回忆和感动。尽管他离开时的背影那么虚弱无力、却又那么坚决从容，我也只得放开他的羽翼，让它成为在蓝天下北去的隼。我还是没忍住自己的矫情，追逐着他的足迹，不顾羞耻地在云云人群中唱着那首他奉为神曲的《半岛铁盒》，他回头了，他就像倔强的张骞，仅仅回了头，未留下只言片语、未留下妩媚妖娆的眼神，他还是走了。我在火车站沙哑地哭着，那首《半岛铁盒》被撕扯成两半，一半是我、一半是他。
他来电话了。他疲惫地讲着他的事，我习惯地倾听。
他的嗓音像是灌满了风尘，张嘴便是黄沙漠漠。他给我说他写了篇新东西，我要他念给我听，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我听见了他稀有的文明语言：
暴沙走草芥兮，地泱泱
怒风斥荆树兮，天殇殇
黑云摧朽舍兮，人惶惶
惊雷滚磐山兮，厉虎窜
骄阳耀腐海兮，恶蛟潜
御阙诏率滨兮，猛鬼崭
霖露惠稷祉兮，众生盈盈
五谷赘粮仓兮，众生盈盈
三牲祀炎黄兮，众生盈盈
植杨兮，东拒强弩硬弓
植杨兮，西绝敌贼逆戎
植杨兮，南抗流袭血攻
植杨兮，北战乱匪霸匈
师者授兮，和华夏之亲
官者恩兮，和华夏之亲
商者易兮，和华夏之亲
医者救兮，和华夏之亲
吾婚尔兮，姻九州
吾迁尔兮，治九州
他告诉我，这篇叫做《南疆赋》，我听懂了，也明白了。我想他年少时是多么桀骜不驯，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输给了生活，或是输给了政治，尽管他违背了以前的很多东西，却始终保持着他的创作激情。
电话里，我却听不出他哪怕有半点的发自内心的高兴，或许他不该离开我，或许他从未离开我，因为他还是说了那句我爱你。
在很多年后，我随他扎根在那片广漠无垠的土地上，纵使那里寸草不生，纵使那里鸟稀雀无，我无怨无悔，因为我是真的爱他。
他写东西的习惯终究还是没戒掉。我不希望他熬夜，无数个日夜他红着眼眶琢磨着字句，我不知道是该为他有那么不起眼的爱好而感到骄傲还是悲哀，这就像是一根命运的绳索把他牢牢地束缚在文字的监狱里。我成全他的一切，纵然是牺牲自己的一切，他的快乐像是我生活里治愈的良药、像是四季轮回里的春华秋实，像是随风远去的风筝眷恋着愈来愈渺小的风景。
我哭了，因为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每次我看见他咳嗽的声嘶力竭，我多有不忍，却又无半点奈何，只得把挂在嘴角的香烟扼杀在透明的玻璃烟缸；那袅袅而起不断盘旋的烟雾却怎么也逃不出这个狭小的房间，充斥着无奈、愤怒、甚至绝望。他看见我的动作，轻轻别过头，抱着半点苦笑、半点安慰地语气告诉我不需要这么做，他说香烟燃烧的味道就像白天里看不见的黑暗的角落，神秘而又肮脏，可以最大的刺激人的灵感；他说他可以透过这一层若隐若现、断断续续的烟雾看见梵高在枯树林里疯狂地追逐着将沉下的太阳、看见托尔斯泰在黑漆的桌案后抓着干涸的头发修改着文稿、看见但丁在地狱里日夜祈祷天堂里温柔的神惠赠极乐、看见雨果孤身一人在夜晚的巴黎圣母院无奈地吟诵着虔文、看见朱自清在院门前的大树下贪婪地吸食着月光洒下的大片大片惨白，看见鲁迅穿着灰白色的长衫模仿着孔乙己蹲在小酒铺前咂酒的悠闲样子。我知道，这些是他未曾拥有的，也是他所不停追求的；那么，我岂有不追求他的追求理由呢？于是，我娴熟地拿起香烟利索的衔在嘴角，不慌不忙地用打火机慢慢地点上这噬人的绝味。烟雾又如以前般缠绕着我和他裸露的皮肤，相知相融。
许久以后，我和他结婚了。那一天，他带来了他的朋友，我也带了我的朋友；整个婚礼充满了和满幸福的味道，他亲手给我戴上了那枚充满丘比特味道的婚戒，还好，是他亲手给我戴上的。
此时，又是他的生日。
那么，他的生日也不孤单了，我看着那一对龙凤胎熟寐的样子想道。
山上的风景，我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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