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本文共有 5602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12 分钟。
在全世界联手的努力下，新冠肺炎病毒最终被斩草除根，我的猫也被人带走了。有人说家养宠物也会携带和传播这种病毒，尽管科学家对此产生了很多争议，但谁也不敢斩钉截铁地说宠物不会成为病毒的宿主，也没有人敢站出来承担病毒复发的责任。
去年病毒还在流行的时候，为了避免大规模传染，所有人都只能呆在家里，只有家里养狗的人才能带着狗出门走走。尽管每个国家都在以最严格的方式控制人口流动，降低传染的可能，新增感染的病人依然像拧不紧的水龙头一样时不时地冒出来几个。后来，医院发现这些病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家都养了狗，狗公园成为了最容易传染病毒的地方。在那些病人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他们请求居委会的人帮忙照顾自己家的毛孩子。结果病愈康复回家，毛孩子却都不见了，一问才知道，全被居委会的人抓去检测病毒了。大家心慌慌地赶到医院，检测医生指着马路对面的狗公园：“狗全在那里，地下，混凝土浇筑的棺材里躺着。”
全世界的狗公园最后都变成了狗坟墓，病毒检测报告单就像狗写不出来的遗书一样，成为了一个谜。于是，养狗的人也不能出门了，所有人都被迫呆在家里，直到病毒在这个世界消失。
我庆幸自己养的是只猫，畏畏缩缩地再也不敢在社交媒体上发自己猫的照片，害怕刺激到那些失去狗的朋友们。直到两个月前的周一，我的猫也消失了。它本来就是一个敏感胆小的猫咪，每天都躲在衣柜里睡觉，白天出门上班的时候没见着它影，晚上回家的时候也没出来迎接我。跑去猫粮盆那儿一看，一粒猫粮也没动过；我又跑去猫砂盆那儿用铲子翻了许久，一颗猫屎也没有。
这才意识到，猫不见了。我不太愿意相信它自己逃跑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危险，它怎么可能自己就这样出去了呢？但我还是费尽心思找了好几个晚上，小区的树上没有，草丛里也没有，我在楼道底下一遍一遍地大声叫它的名字：“猫！猫！”就像一年前那些丢了狗的人们在小区里叫狗的名字一样。没有猫回应我，也没有猫公园可以让我刨，后来我才从业主群里了解到，我们小区所有的猫都在一夜之间不见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提出了同一种猜测，但没有人敢深究。有的人决定在家里留下被猫抓花的沙发，有的人把衣服上所有的猫毛都刮下来，放在铁盒里好好地保存着，用来证明自己曾经拥有过它。
这几周我们家阳台上时常会飞来形态各异的鸟，站在阳台的栏杆上看我们。据说很多养鸟的人把自己的鸟都放生了，起码它们仍然是天空的主宰者。我的丈夫告诉我，豆瓣市集开始销售一种电子狗，“类似于siri这样的AI机器人，不过比siri更加聪明，可以和你聊天，还可以自己在网上自学，增加对话的趣味性。而且，网上说这种电子狗还会自己长大，就跟养真的狗差不多。”
“不用带出去遛吗？”我很难想象自己会用一只电子狗来代替猫的位置，除非这种电子狗既可以和猫一样安静、懂得和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又可以满足人情感上的寄托……啊，人类真是一种贪心的生物。
“不用，上面说它会自己遛自己，还会按时回家，和小孩一样乖。”
我们便在豆瓣上下单了。这是我们用了这么久的豆瓣，买的第一样东西。
很快，电子狗就到货了。它真的像个玩具一样，芭比娃娃一般地被PVC塑料盒紧紧地压住，每一个关节都被绑上了半透明的塑料结，以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姿势被钉在硬纸板上。狗的样子是一只短腿的腊肠犬，芯片被单独放在一个小盒子里。我小心翼翼地拿出芯片，忽然不想把它装进狗的身体里——这样做实在是太对不起猫了，我不能背着它养条狗啊。
神使鬼差地，我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如果我把这个芯片放在其他玩具里会怎么样？抱着试试的心态，我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个在漫展里买的男孩儿手办，然后心潮澎湃地坐定在沙发上，把男孩儿头朝下放在我的腿上，小心翼翼地将芯片从他的头顶插了进去。
我再把他翻转过来，看到他对着我眨了一下眼睛：“妈妈。”
“儿子。”
豆瓣诚不欺我。
丈夫下班以后，我领着儿子高兴地向他展示了我的杰作。儿子性格腼腆，寡言少语，但又很聪明，或者应该说是神通广大——我们问他的一切问题，他都像个即时搜索引擎一样能够报出所有的搜索结果，找出标准答案。丈夫对此很满意，甚至感觉我们之间有一种圣母玛丽亚和圣朱塞佩跳过同房直接喜得耶稣的戏剧感。我们不用教他说话、不用教他走路、不用教导他任何东西，他脑袋里的这颗联网的芯片能够知晓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
一开始，他只能和我们进行简单的交流，有时我们的语速过快，或者说了一些歧义过多的话，他会一下子计算不过来，只是对着我们腼腆地笑，好像在提醒我们他只是一个长着人脸的机器人，没有办法像真的活人一样听懂人类世界的潜台词。随着交流深入以后，他学会了越来越多的新词，和我们的交流也不像过去一样仅限于简答或重复的答案，有时候同一个问题，会给出不同的回答。他的进步很快，在相处了两个月以后甚至学会了大人的话术，有一天，我问他“妈妈是不是大小眼很明显？”他对我说：“你的美和别人不一样。”
他像所有家庭梦寐以求的乖小孩一样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安静、聪明、从不挑食。但也正因为他没有喜怒哀乐，永远保持着一副淡定的微笑，反而让我对他产生了距离感，始终仅仅把他看作是单纯的AI机器人。他和我过去的猫一样，不用陪他玩，自己能够照顾好自己，我在工作的时候，他会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我。
有一天，我正在洗澡，从浴帘缝隙里看到男孩正站在浴室门口盯着我看。“你站在这里干嘛？”我问。“我在观察你。”男孩说。
“不能看别人洗澡哦。“我教育他。
“我在学习你的猫”，他说，“你的手机里有很多它在浴室里观察你洗澡的视频。”
“猫可以，你不行。”
“为什么？”
“猫是猫，你是男孩儿。”
“我是电子狗。”他说。
另外一天，我在黑夜里醒来，摸索着想去洗手间，却发现男孩笔挺地坐卧室门口的地上，平静地看着我们。手办原装的眼睛在月光的反射下散发着荧荧幽光，把我吓了一跳。“你坐在这里干嘛？”
“我在观察你们。”
“这也是在学猫吗？”
“对，你曾经说过它这样很可爱，我想你喜欢这样的行为。”
我有点生气，但又找不到生气的理由，只好不悦地问他：“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可以做吗？”
“没有。”他老实回答说。
“出去交点朋友吧。”我说。
从此以后，男孩遵循我的命令，每天都出门“找点事情做”。就像网上所说的那样，电子狗可以自己遛自己，每天晚上六点他都会准时回家，和我们分享他的所见所闻。大部分时间我都不想听他说的话，有一次他加入了波兰诗人康斯坦特的诗友会，回家以后对我用波兰语朗读了两个小时的诗。我一句话也听不懂，又不想打击他出去交友的积极性，只好请他把朗读的音量调小一点。
我希望他是自由的，起码能比猫自由，过去我因为害怕猫在野外得寄生虫，从来不让它出门玩；我也希望它比狗更加自由，不用我拴根绳子在后面跟着，限制它奔跑的方向。我希望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认识任何他接触到的人，他既不用恐惧身体上会收到伤害，也不用害怕精神上受到折磨，他比我们人类都聪明得多。有时候我会想，可能我是在把对于这个世界的欲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而他恰好不会像人类那样对这个世界感到怯弱。
上周，他回家告诉我，他和一些朋友把家附近的狗公园打扫了一遍。“有些人会把棕色的饲料扔在狗公园里，我的朋友告诉我，那些东西以前叫狗粮。”
“人们祭祀的时候都会这样干，他们想让死去的狗在天上也能吃到喜欢的狗粮。”
“那样会引来很多鸟来啄食。”男孩认真地告诉我，“网上说，这些鸟有传染covid 19的风险。还有，狗也是，猫也是，不过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狗和猫了。”
“不，狗和猫，还有鸟，不会传播新冠病毒，那些都是网上的人乱说的。”
“但是我搜索到了约 26,900,000 条结果，每个结果都是乱说的吗？”
“你试试看搜索‘猫 狗 不会 传染 病毒’。”
“找不到和你查询的‘猫 狗 不会 传染 病毒’相符的内容或信息。”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和男孩辩解这件事，好像如果我所认知的那些事实不以电子格式存储在互联网里，它在现实社会也会不复存在一样。我只好不再理会他，这样的辩论只要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那我就不算输。他站在我边上，盯着我看了许久，过了一会，他说：“你的想法对社会卫生系统很危险。如果人类早点清除家养宠物，covid 19波及的损失也会小一点。”
我惊讶地扭头看他，男孩依然保持着他那种波澜不惊的微笑。他只不过是一个被我插进人形手办里的电子宠物而已，竟然会将我判定为一个“危险”的人。“你不能这样说我。”我警告他。“这是数据的推算。”他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在他张嘴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竟然长出了几颗乳牙。这几颗乳牙立刻成为了我树立威严的武器，我像全世界讨人厌的母亲那样转移话题，教训他：“你应该去刷牙了。”
“我不用刷牙。“他说。
“就算是桌子沾上了菜汁也要用抹布擦擦，机器人也要刷牙，不然你的部件会损坏得很快。”
“不用刷就是不用刷！”他选择转身离开，自动退出了这场争辩。
这让我没有高兴太久，因为我很快察觉到，男孩的反应证明了：他在日积月累的学习和互动中，产生了自己的想法。
我和丈夫决定关掉男孩的电源，取出电子狗的芯片。尽管他已经陪伴了我们好几周，看着他从一个能塞进书柜的手办长大成了真人大小的幼儿，多少也有点感情了。但我们都知道，一旦一个人工智能有了自己的意识，就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我把男孩叫到跟前，有点愧疚地抚摸他的头发，就像以前想要给猫剪指甲的时候，都会假装先给它的后颈做按摩一样。男孩收集数据的能力很强，马上从我不自然的动作预判出了我下一步的行动，他把我的手从头顶上拿开，问我：“妈妈，你是不是想取出我的芯片。”
“你想多了。“我镇静地说。
“人类的表情很好解读，我很早就学会了分析你们的情感，你现在很紧张。为什么要取出我的芯片？你不是想让我陪伴你们吗？”
男孩平静的表情令我恐惧，我不敢猜测他的自我意识达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境界，也不敢看着他那两颗玻璃珠做成的玩具眼睛。那两颗眼睛仿佛像两颗摄像头，正在毫不费力地快速分析我现在的一举一动，我多袒露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都会成为他解析我行为的素材。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猛地把手伸向他的后脑勺，企图关掉他的电源。但他的反应始终比我快一点，每一次都能精准无误地抓住我的手，一次比一次用力。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中刚冒出了想要放弃的念头，他就突然松开了双手，解放了我的胳膊。
这让我感到更加害怕，仿佛我的自由现在也由他掌控一样。
下午他一如既往地出去玩了，留下我和丈夫两个人在家里。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我们先是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按兵不动了五分钟以后，丈夫从书柜里取出了一张纸和两支笔，暗示我可以把计划写在纸上。
我们不敢在家里开口讨论这件事，不知道男孩会通过什么方式听到我们的交谈。既然他的想法永远比人类快一步，那么他更有可能有着像望远镜一样的好眼神和顺风耳一样的好耳力。我们在纸上计划，晚上男孩回家的时候，我先给他讲故事，必须是一个网络上从来没出现过的，全新的有创意的故事。我只能对他说实话，这样他就可以判定我所说的话都是诚实的。正当他全神贯注听我讲故事的时候，丈夫就伺机关掉他的电源，接着我们就可以把电子狗的芯片取出了。
晚上，男孩回家了。我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坐在沙发上办公，假装漫不经心地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刚才的经历。我对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兴趣听，你想不想听一听关于我的猫的故事？他沉默了几秒，仿佛是在云盘里搜索关于猫的故事，然后微笑着说：“是的，我对猫的故事一无所知。”我抑制着自己的紧张，眼睛始终盯着电脑屏幕，手一直放在鼠标上按来按去，尽力保持着我平时所习惯的、放松的状态，对他说：“猫从来不会和我说话，也不在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本来和它一点关系都没有……”
关于猫的故事我还没怎么编熟，感觉自己快演不下去了，只觉得自己越说越紧张，甚至开始有点结巴，我频繁地点击着鼠标，无法辨别到底是手指在颤栗还是在借此释放紧张的情绪……只听到“咻……”的一声，像是电子产品泄气的声音，男孩的电源被站在身后的丈夫关了。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合力打开男孩的天灵盖，把电子狗的芯片挖了出来。
我把这片血淋淋的芯片放在我摊开的手掌心里，芯片在浸透了血液以后，每一道电路、刻上去的每一行字都变得清晰可见。我看见芯片上刻着六个字：
联通 移动 电信
我想努力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男孩的笑声却猛地从我们的头顶上方突然迸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和丈夫同时惊恐地望向头顶，天花板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盏扁平的，躺着飞蛾尸体剪影的灯。失去天灵盖的男孩身体已经毫无生息，但他的尖利的笑声却在我们的头顶上方延绵不绝。我愤怒地找遍了房间，书柜顶上，房门背后，窗帘褶皱里，哪里都找不到男孩笑声的根源。紧接着，卧室、厨房、浴室、每个房间都传来了男孩疯狂的笑声，所有房间的笑声相互交错，形成了令人恐惧的和音，窗外刮起了大风，一阵一阵地鼓动着窗户，和他震耳欲聋的笑声织成了一张网，将我们逼近绝望。
我愤怒至极，却又为此无能为力，无法解释这些笑声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孩继续放声大笑着，我们只能发泄一样在家里翻箱倒柜，企图找出男孩藏着的音响或者什么其他扬声设备，却从掉在地上的一摞杂志里找到了另一张一摸一样的电子狗芯片。紧接着，在灯罩里、枕头里、书的夹缝里、半袋猫粮里，我们在家的各个角落里，找到了男孩复制的十几张一摸一样的芯片，它们被男孩塞进了家里的每一个物件上，包围着我们，监视着我们，分析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男孩的本体已经被关掉了电源，但他现在又无所不在。芯片被我们握在手心里，发着狂妄又得意的笑声，我从未见过男孩脸上展露过其他表情，此刻脑海里涌现出了他洋洋自得的样子。我们手忙脚乱地把所有的芯片都掰成两半，笑声随着芯片的损坏而消失，紧接着又会在家的其他物件上重新传出来。我颤抖地打开窗户，将粉碎的芯片扔向窗外，让风把碎片带走，风却重新将碎片卷回了家里。
“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们了，爸爸妈妈。”男孩的声音说。
看到此处说明本文对你还是有帮助的，关于“电子狗”留言是大家的经验之谈相信也会对你有益，推荐继续阅读下面的相关内容，与本文相关度极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