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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海，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肖老爷子这趟回上海是来看儿子的。小儿子有出息，从美国名校毕业后在上海工作定居，小儿媳是美国人。怕打扰儿子儿媳，老肖不想住在儿子家里，执意要住酒店。于是儿子给他预定了五星级酒店。
下了飞机，眼前的上海繁华、热闹、陌生，已经不再是五十年前记忆中的样子。这次来上海他想去一个地方，虽然从儿子早前发回的照片来看，那里早已不似从前的样子，但他还是想看看，哪怕只是在那片同样的土地上站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一个人住在酒店里的老肖有些局促，离儿子来接他的时间尚早，他打算在大堂里等儿子。
酒店大堂富丽堂皇，在大堂的一角，一架三角钢琴静静地矗立在阳光里，老肖坐在大堂的沙发里，远远地盯着钢琴看了一会儿，五十年前离开上海后，他再也没有碰过钢琴。
此时，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在大堂里欢快的跑来跑去，她新奇地摸着酒店里的装饰，高兴地喊着：“妈妈，快来看，这是什么？”
“心心你别瞎跑，耐心等一会儿！”一位女士招呼着女孩，“来来，你看这有钢琴，妈妈给你弹一首曲子。”
女孩跟了过去，老肖的目光也跟了过去。一曲肖邦的《雨滴》，小女孩安静了下来，她想了想说：“妈妈，今天没下雨。”年轻女士笑了笑说：“好，我换一首。”
优美的乐曲回荡在大厅里，可这几小节熟悉的音符却似一把丢失了很久的钥匙打开了老肖心底的回忆：他一度以为，他这五十年一度以为，这首曲子全世界只有两个人知道。泪水在他的眼睛里打转，他慢慢站了起来，合着曲子，一步步向钢琴走去，每走一步，那过去的往事就离他越近一点……
2
肖军走到那架褐色的钢琴前，这是一台北京钢琴厂生产的立式钢琴。那一年在上海，这种新厂出的钢琴还很少。他刚刚学成出师，对调好这架琴并没有太大把握。他的手指从低音到高音一划而过，可能要多费些功夫了，他想。肖军穿上围裙，带上手套，拿出工具，开始调音。
哆哆，哆来咪，哆……他的耳朵认真分辨着，突然一只洁白的小手按到琴键上，他一惊，往后一闪。
“哈哈哈。”女孩笑着，显然她的恶作剧成功了。女孩十五六岁，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你是来调琴的？我还以为是个老师傅，没想到是个毛小子。”
他有些害羞：“调音需要安静。”然后便不知再说什么，静静地等她离开。可是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是我的钢琴，我不说话，我就看看，你调吧。”
在女孩的注视下，他调完了那架钢琴，调完后已经一身的汗。“好了。”他说：“你试试。”
“你先试给我听。”女孩说。
肖军划拉了一下琴键。
“就这样，不弹首肖邦或者莫扎特么？”
“我不会弹琴。”
“什么？”女孩有点吃惊。
“我只会调。”
“哦，这样啊，谢谢。”女孩付了钱，肖军匆忙走出了这所大宅。
几天后，肖军又回到这里，琴又走音了。
钢琴一般半年调一次，可这琴怎么几天就不行了，他打开琴盖，试着音。
听见琴声，女孩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身上穿着碎花连衣裙。肖军偷偷瞥了一眼，继续调音。
“我叫张可，你呢？”
“肖军。”
“你多大？我猜不到二十吧。”
“十九。”
“那你是我哥。”
肖军没说话。
女孩看他没说话，也就闭了嘴。
“这几个音跑得太离谱了，刚刚调过不该这样。你是怎么弹的？你砸琴键了么？”肖军抬眼看着她。
她狡黠的一笑：“我学你的样子调的。”
难怪！肖军问：“你家里钱多吗？”
“爸爸是军长。”
讨厌的纨绔子弟，肖军想。
“这样吧，我教你弹琴，你教我调琴？”张可灵眸闪动。
“你先弹一曲。”
张可搬开琴凳，双臂架起。美妙的乐曲环绕着他们，午后的阳光下，张可的皮肤晶莹剔透。
“能教你吧，教我调琴！”一曲结束，张可说。
张可“琴”字发音不准，肖军红了脸，“是调音，调音啊！”
3
张可正式教肖军的第一首曲子是张可为肖军创作的，她给曲子起名为《初恋》。曲子并不复杂，但清新好听，带着几分苏联歌曲的神韵，肖军很快学会了。
可是调音张可却始终没有学会，每次她动过手脚的钢琴就像得了重感冒，需要肖军的手去医治。
张可说，高音谱号就像她，婀娜挺拔；低音谱号就像他，低头含蓄……
安静的夜晚，他们在这座殖民地时期老房子的阴影里偷偷品味着初吻……
张可说，这好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听张可讲过这个故事后，肖军摇头，他说不像，因为那是个悲剧。
原本以为阻隔爱情的会是门第，没想到却是命运。
十年浩劫开始了。
张可的父亲被打成右派，不再是军长而在部队食堂打扫卫生。家被抄了，琴没了。
不仅张可家的琴没了，那时全上海的琴基本都没了，红卫兵把钢琴从弹琴的人家搬了出来，堆积到家俱店待处理。不再有琴声，不再需要调音。
不久，张可的父亲大叶性肺炎，晕倒在食堂的泔水桶旁，无人敢管，就这么走了。
张可被送到外地当兵，肖军作为知青上山下乡，离开上海前，火车站匆匆一眼，未想到就是五十年。
4
“姑娘，这曲子叫什么名字？”老肖颤巍巍立于钢琴前。
年轻女士抬头：“哦，这是我妈妈编的曲子，妈妈叫它《初恋》。”
“你妈妈是钢琴老师？”老肖不敢问那个尘封了五十年的名字。
“哪里！”弹琴的女士笑了笑，“妈妈是护士，她会弹琴，不过只会这一首。”
“那你妈妈呢？”老肖觉得嗓子发紧。
“您认识我妈妈？”弹琴女士疑惑的站起来，向酒店电梯口张望，“我们正在等她。”
“她来了。”女士迎过去，“妈！”
“姥姥！”小女孩跑过去。
老肖缓缓转身，抬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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