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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6月，北大医院。
常欣又看到了那个小姑娘。
白色短袖衫，天蓝百褶裙，挺眼熟的校服。
她站在走廊的窗边，默默望着自己，望着这边的一团糟乱。
女儿已经从急救室出来了，送进了病房。医生说还好发现得早，洗了胃，残存的安眠药都弄出来了。13岁的孩子，如今躺在病床上，小脸白得像张纸。
老赵刚从外地赶回来，嘟嘟囔囔也埋怨过了：“难道闺女不是你亲生的？怎么逼成这样？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好讲道理吗？还有你那个安眠药，抽屉怎么不上锁的？蓝蓝居然吃了那么多……”
老赵终于进去陪闺女了，现在轮到晚报的女记者，一脸悲悯地过来采访，还安排了一个摄像。
“蓝蓝妈妈，为什么你会烧了她的小说呢？30万字手写稿，都是孩子的心血呀！蓝蓝的遗书发在网上，网友批评声音很大，这事你有什么想法？”
“你难道不觉得，作为父母，应该支持孩子的梦想吗？”
“等下蓝蓝醒了，你会怎么跟她沟通？会不会道歉？”
常欣坐在长椅上抠手，回答就像挤牙膏，十分干涩：“不知道……没想法……孩子太倔……我是为她好……现在也不敢沟通什么……”
她不敢面对摄像机，于是闪躲着转过头去，瞥见窗边一抹蓝白，小姑娘还站在那里，挂面似的学生头，跟她女儿差不多的年纪。
看什么看？看我有多可笑吗？小孩子没礼貌……
记者还在追问，录像还在继续，40岁的母亲像只被大炮堵在墙角的兔子，有些忍无可忍，却始终不敢歇斯底里。
常欣是机关的宣传科长，她知道记者就想看她发飙呢！最好像个泼妇，像只母老虎，符合她的恶妈形象，于是可以上头条了。
昨天开始，她和女儿争吵、摔东西、烧小说、送女儿抢救……一天一宿撑到现在，她好像连口水都没喝过，然而煎熬还在继续，看不到头。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说父亲颈椎病又犯了，头晕呕吐，又非不去住院，让她赶紧回安城照应一下。
屋漏偏逢下雨天，人生说穿了，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常欣走进病房，手机递给老赵，让他跟丈母娘交涉。最后老赵不情愿地挂了电话，一声叹息：“那你去照顾爸吧，这边……蓝蓝醒了应该也不愿见你……”
这话很扎心，但扎过了之后，常欣居然松了口气。
对，也好。既然她去照顾老父亲，那么女儿只能交给她爸。老赵虽然公司忙，总加班出差，但人设一直是通情达理的好爸爸，那就让他跟闺女好好沟通一下。
急事当头，常欣忽然又有了力气。她拿了车钥匙离开，客气地冲记者那边点了个头，然后急匆匆穿过走廊。
她下意识瞧了一眼窗边，那抹白蓝不见了。
小姑娘，也走了。
2
深市到安城，4小时车程。
常欣脚底带风，回家拿了一堆给父母的东西，然后车头一转，直上高速。
这会子已近黄昏，天边扯出一片微红的霞光，混着人间的尘霾，不咸不淡，乏善可陈。
高速公路前方笔直，常欣有些昏昏欲睡。她知道这样开车不安全，可怎么也摆脱不了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
于是她略微低头去按音响的开关。就是这刹那的工夫，忽然眼前暗影一闪，常欣下意识便是一脚刹车！
万幸她后面没有车，不然，这一脚急刹，非出追尾事故不可！
常欣惊魂未定，一头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气。
可她不能闭眼，一闭眼，就看见蓝蓝死了一般的模样……
常欣满眼干涩地抬起头来，却见车子前方忽然冒出个黑乎乎的人头，那人还用力拍了一下车前盖。
“阿姨！你怎么开车的？你压到我包了！”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白短袖，蓝褶裙，清汤挂面头，不就是常欣在医院看到的那位？
小姑娘捡起偌大一个军绿背包，径直绕到副驾驶的位置，扯开门便坐了进来。
她咋咋呼呼去拽安全带，动作谙熟得很：“阿姨，看在你差点撞到我，还压坏我背包的份上，载我一程吧！我要去安城参加动漫展，正好同路！”
常欣脑子嗡嗡作响，真想一脚把她踹下去！
“你家人怎么教育你的？你不知道高速公路上行人不能乱窜吗？我的车有行车记录仪，你违反交规，撞死你我都不用负责！”
硬话虽然这么说，但常欣心里清楚，老父亲还在家病着，她可没时间去交警那里扯皮。万一扯不好，还可能扯出自己一身责任，毕竟这是撞人！
小姑娘不知她这些计较，却是满脸春游似的兴奋天真：“我撞不死的！阿姨，快些开车吧！我要参加明天的cosplay大赛，今晚必须赶到酒店……你知道什么是cosplay吧？”
“动漫角色扮演，什么高级玩意儿！”常欣没好气地答着，心里哗啦啦地盘算。
这小姑娘未成年，一个人上高速拦车，分明是离家出走！拐带孩子责任更大，她得去服务区找民警，通知家长！
常欣想到此处，一脚油门踩下去，开得飞快！
车里的小姑娘还在哇哇叫：“呀！阿姨你居然还知道cosplay啊？真是太不容易了！不像我家那些大人，动画漫画都分不清楚，还说是幼稚玩意儿，糊弄小孩的……”
常欣毫无兴致捧哏，淡淡道：“国漫产业80年代就不行了，你们也不过是玩日漫，成熟倒也谈不上。你一个人跑来高速上搭车，是偷跑出来的吧？”
小姑娘偶遇知己的兴奋瞬间全灭，垂头丧气道：“我爸妈不许我去，说我弄得神叨叨的，人都不正常了……”
“所以你就离家出走？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孩子，不让父母省一丁点心，还个个理直气壮得很！”常欣咬着牙，说得自己满嘴苦涩。
那小姑娘撇了撇嘴：“我从医院跑出来的，也不算离‘家’出走。”
听听，这叫什么话？常欣哭笑不得，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姑娘狡黠一笑，“我叫凯罗尔！”
“哼！凯罗尔是《尼罗河女儿》的女主角，那是我读书那会儿的古董日漫！算了……你爱说不说……”常欣明白这会子也问不出实话，再不跟她一般见识。
往前开不到半小时，常欣到达第一个服务区，方向盘一拐开了进去。
那小姑娘顿时满脸警惕：“阿姨，你在这里停下做什么？你不会报警吧？你要找我爸妈？”
“你自己要露宿街头，我有什么义务通知你父母？”常欣咔哒一声拽下车钥匙，“车要加油，我要喝水吃饭。”
小姑娘这才放心地靠回椅背，笑眯眯：“看在你差点撞死我，我还不追究的份上，给我带个面包行不？我喜欢红豆馅的。”
常欣脸色冰冷地点了点头，转身去小超市找吃的，借着货架遮挡，手机拨了110。
“你好，我在高速公路上遇到一个女孩，大概14岁，穿白上衣蓝裙子，是从深市北大医院偷跑出来的，她说她要去安城参加动漫展。对，就她一个人……她不说名字，我问不出来……”
说到此处，常欣扭头望了一眼自己的车，然而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那小姑娘，居然不见了！
撞鬼了吧？刚才她下车的时候明明特地锁了车的！
常欣手上猛地一抖，不留神挂了报警电话。
3
常欣跑到车边，重复检查好几次。也许是过于吃惊，反倒把自己给弄糊涂了。
大活人凭空消失，刚才她真的锁车了吗？锁了？还是没锁？她已经不敢确定。
常欣又去服务区找了一大圈，完全不见小姑娘的踪影，只得满身丧气地走回来。
现在的孩子都是小人精，难道发现她报警，所以溜了？
也好，丢了个累赘是好事！
常欣吁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往副驾驶上瞄了一眼，忽然发现椅子后背有两坨暗红。
是血渍，摸上去还湿漉漉的。
难道，刚才那孩子后背受伤了？所以蹭脏了椅子？她的伤……是自己的车撞的吗？
常欣的脑子又一阵嗡嗡作响，世界旋转了一阵，后背便汗湿了。
手机又在响，是110打过来的。
常欣不知滚过多少念头，回身瞧一眼人头攒动的服务区，想找到小姑娘，却又巴不得什么都看不见。
她抖着手，用力关了机，然后难掩慌乱地发动车子，竟然再不敢回头。
常欣的车开得飞快。然而副驾驶上的两团血渍，却始终吸引着她的余光。她控制不住地频繁扭头，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今天注定了诸事不顺。常欣本想一口气开到安城，仪表盘却又开始闪烁——油不够了，她刚才走得太慌乱，竟然忘了在服务区加油。
常欣只得在下一个加油站入口停下，心不在焉地排队。
咚咚咚，车窗传来几声敲击，常欣下意识去摸钱包，抬眼却见清汤挂面的一张小脸，面色阴沉地瞪着她。
小姑娘又爬上了副驾驶座，从脚底下捞起那个军绿大包。她这回再不天真兴奋，却有点苦大仇深。
常欣忍不住去瞄她的后背，白衬衫上一片暗红模糊。
“你……你刚才去哪了？我在服务区找你半天……你怎么来这里的？”常欣干巴巴地问道。
小姑娘冷笑一声：“阿姨都报警了，我还能不跑？我搭了一个叔叔的顺风车过来的……但是我包落在你车上了！”
“叔叔？这黑灯瞎火的地方，你不要乱上老男人的车！你一个小姑娘，多危险你知道吗？”常欣本能地妈妈唠叨。
小姑娘耸耸肩：“我知道啊，所以这不又来找阿姨了吗？”
常欣瞪着她，有些气结。她有些粗鲁地一把拽过小姑娘，伸手去扯她后背的衬衫：“你这里受伤了，你都不感觉疼的？”
小姑娘胡乱挣扎，小声道：“我后背又出血了吗？我后背有口子，总裂开的。医生检查了也搞不清楚……”
常欣瞪着她，忽然身上一轻，干咳道：“是老毛病？”
小姑娘点头。
常欣便长出一口气。
趁着加油的空当，她去后备箱拿了急救箱，纱布、云南白药都不缺。小姑娘见她要给自己上药，还扭捏了一阵子，却架不住虎妈式催逼，只好趴在座位上，后背撩起了衬衫。
常欣扯开渗血的纱布，倒吸一口凉气。
两条倒八字型伤口，背上对称得齐齐整整，像是被割了翅膀的肉鸡。不过还好，伤口已经愈合了不少，如今只是慢慢渗出血水。
常欣快速洒药包扎，原本还以为小丫头要哇哇喊疼，不料人家从头到尾安静如鸡。
“难道你就不疼吗？”
“时间太长，麻木了。阿姨，你随便包包就好啦，反正都要裂开的……”
常欣忍不住念叨她：“你都这样了，怎么还敢一个人跑出来cosplay？你也太不省心了，我要是你妈，我就得揍死你！”
小姑娘扯着褂子坐起来，噘嘴嘟囔道：“你知道《灌篮高手》吗？我最喜欢三井寿，他说‘教练，我想打篮球’的时候，我都感动哭了……
阿姨，你说我这次动漫展要是拿了奖，我爸妈会不会就不反对我了？我只要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就……”
常欣哑然望着她，心中一阵莫名的刺痛。
“不会！”她答得斩钉截铁，“绝对不会！你死心吧！”
小姑娘勉强招架道：“我……我画画也不错，我很想参加原创漫画大赛，我将来可以当漫画家的……”
常欣漠然直视前方，冷冷道：“画漫画的都吃不饱饭，你还是学点有用的，长大以后做个有用的人！”
小姑娘瞪着她：“什么叫有用？像阿姨这样有用吗？有用很快乐吗？”
车里顿时一片死寂。
然后，一大一小再没有说话。
许久，当安城的高速入口就在前方，小姑娘忽然幽幽道：“阿姨，我讨厌你，讨厌你们这些大人！”
常欣默了两秒，微微一笑：“巧了，我也讨厌。”
4
小姑娘不知道在网上认识了一群什么朋友，订了个偏僻的民宿酒店，名叫“甜梦”。常欣在路口把她放下，看她进了大门才离开。
萍水相逢，互相看不对眼，她这也算仁至义尽了。
常欣开车来到父母家，已经夜里10点。
老父亲的状况比她想象的好，已经不吐了，越发坚决不去医院。母亲则一个劲地埋怨，说她怎么不接电话。老人家担心她路上出状况，急得火急火燎的，晚饭都吃不下。
常欣这才想起来手机关了，一直忘了开。
常妈妈给她煮了爱吃的红豆馅汤圆，晚饭兼宵夜。老妈的唠叨永远是那几段车轱辘话：蓝蓝乖不乖？成绩好不好？老赵公司怎么样？常欣单位忙不忙？今年有没有可能提副处？
副处这种事，还轮不到自己呢！常欣一边随口应付母亲聊家常，一边刷手机，刷着刷着，饭就吃不下了。
“13岁女孩创作30万字小说，手稿被母亲付之一炬”，这条新闻居然上了热搜。
朋友圈、微博、微信……常欣的手机被女儿的遗书刷了屏。
所有人都在骂她，说她更年期变态，不配为人母，甚至有网友气得要人肉她。
晚报的官微还发了一段采访她的视频。常欣关了静音看，发现拍摄角度以及剪辑都很专业巧妙。
“不知道！没想法！我也是为她好！”这三句回答，配合她打着薄码的暗沉表情，充分凸显了她的专制、冷漠以及无情。
偏偏，视频最后还有老赵的采访补刀：“孩子妈的性格是有些钻牛角尖，可她也是为了孩子能专心学习……”
她家老赵不愧是做商务的，两句话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是的，管教孩子的都是她，错的也都是她。管得越多，错得越多。
常欣气得脑子嗡嗡响，双手禁不住地颤抖，常妈妈看她不对劲，连声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疼了？你快去屋里躺着，开车太累了……你带药了没有？”
“带了！”常欣关上手机，胡乱去包里翻药盒。
常年失眠，精神衰弱，头疼气闷，肢体颤抖，这也是她的老毛病。
吃了安眠药，常欣胡乱躺下。一边忍不住要看手机，看了又害怕网上滔天的口水，好像随便一个浪头，便会把自己拍入无底的深渊。
颠三倒四，半梦半醒，常欣有些迷糊的时候，忽然手机又铃声大响。
这回，又是110。
常欣烦得闷哼一声，只得爬起来接电话。
果然是路上她报警的事。常欣昏沉中解释了前因后果，说那小姑娘住进了甜梦酒店，110便再没有问话。
然而这通电话彻底毁了常欣的睡眠。床上翻腾了一通之后，她认命地爬起来，坐去自己的书柜前，开始倒腾小时候的旧书。
当年她也是个手头闲不住的，教材、练习册……但凡带图的书，都会连带着画出一大片。比如给杜甫画个墨镜披风，给韩梅梅画个公主裙啥的。为了这个，常欣不知被父亲骂过多少次。
如今，她人到中年，回头再看二十年前的书，倒是有些别样的感觉。
唉，谁不是从幼稚过来的呢？或许，她对蓝蓝是严苛了些……
常欣对自己叹了口气，又去掏柜子里头，她记得那里放了一些她最喜欢的小人书和漫画。当年爸妈不让看，她还是悄摸摸放的。
然而当她搬开外面的教材，伸手进去，里面却是一片空荡。
小人书没了，漫画也没了。柜子里头只剩一本《尼罗河女儿》，海南出版社，第8卷，第1本。
常欣拿着那本漫画，面对黑洞似的大柜子，整个人开始发愣，不知呆坐了多长时间，记起了多少事。
忽然，窗外天光大亮，房门传来砰砰的敲击声。老父亲操练部队的大嗓门在客厅炸响：“你去叫她起来！让她过来看看，这人是不是她！”
常爸爸，大校退休，每天雷打不动看早新闻，颈椎病犯了也不耽误。
今天早上，火烧女儿30万字手稿的恶妈，上了早新闻。
老爸躺在沙发上，指着电视屏幕，白胡茬都在哆嗦：“常欣你过来，这是不是你？咱们蓝蓝进医院抢救了？这么大的事，你竟敢瞒着我们？你……你一个破科长，何德何能逼孩子自杀啊！常欣你自己说，你配不配做这个妈？”
老父亲骂人一贯打击精准，直戳心窝。常欣有些扛不住，红着眼唯唯诺诺。
客厅另一边，常妈妈在抹眼泪收拾行李，口口声声要去医院看外孙女，急得常欣赶紧去拽她的旅行包：“妈你别闹了，爸还病着呢，家里离不了人……”
偏生老爷子抖着音还补刀：“你去！你赶紧去看看咱们蓝蓝是死是活！我死了不打紧，我外孙女得好好的！孩子可怜啊，小小年纪后妈养的！”
小的闹，老的也闹，寻死觅活，都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常欣又成了那只倒霉的兔子，这回被坦克炮筒直接怼在了胸口上。
就在她快要扛不下去的时候，叮咚一声，门铃响了。
门外站着两个民警，其中一个还是从深市连夜赶来的，南岭街道的片警周道，小名周叨叨。
周叨叨和常欣算是老街坊，打小就喊她姐的。
“欣姐，昨天是你报的警？咱们那片有个小姑娘离家出走了，你说她来安城参加动漫展了？昨晚上9点40左右，进了五纬路的甜梦酒店？”
“是……是啊！”
周道便递过来手机，上面一张女孩的照片：“你看看，是她吗？”
“挺像的……”
两位民警交换了一个眼神，周道揉着闷疼的太阳穴，沉声道：“可是欣姐啊，据我们所知，安城近期没有啥动漫展啊！你说的甜梦酒店也没了，五纬路旧城改造，那边房子都推倒了。”
“怎么可能？”常欣目瞪口呆。
叨叨警官努力送上一个安慰的笑容：“昨天深市北大医院的确丢了一个小女孩，年龄、发型、衣着和你描述的一样。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忘了跟我们说？”
5
有周叨叨出马，民警并没有抓她，但是瞧她的眼神很是玩味，最后带走了她的行车记录仪。
而她副驾驶座靠背上的那坨血渍，居然消失无踪！
所以，昨晚的事，常欣若不是撞了鬼，只能承认自己是个精神病。
常欣整个人都有些蒙。是不是，如今她成了拐卖少女的嫌疑人？
这……这算个什么事啊？
常妈妈客气地去送民警，这边老父亲担心得又开始呕吐。
常欣不能再让老爷子任性，这回坚决要送他去医院，结果父女俩又顶了牛。
常妈妈扛了两份的担惊受怕，一边收拾一边抱怨闺女：“当初要你学医，你非得报文科。现在知道家里有个医生多重要了吧？给你找个医院的相亲，你又死活不干……”
常欣听着一千零一遍的唠叨，这会子脾气终于有些控制不住：“我还不够听话吗？你们说学IT，我就报计算机专业！毕业了你们说考公务员，我就去考公务员！你们说结婚不能太远，我就只能留在深市！学医我没那脑子，找医生我没那脸蛋，行不行？”
常大校一听这话，脾气也就跑了野马，攒足了劲飚了一嗓子：“你连警察都招来了，还好意思跟我们顶嘴？行，我可不敢要你照顾，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给我们蓝蓝道歉！”
常欣握着擦地的抹布，慢慢抬起头来：“我为什么要道歉？”
常妈妈扯了一把女儿，小声道：“你烧了孩子的小说，新闻都在批评你，你少说两句吧！”
常欣扑哧一声笑：“我昨晚想起来了。高中那会儿，我爸撕了我的漫画书，把我的画稿扔进河沟里，我的网点纸你拿去擦皮鞋，老师还拿我当不学习的反面典型……你们谁给我道过歉吗？”
常爸爸恼羞成怒：“当年你跟不三不四的人瞎混，不学无术，父母还不能批评两句了？打小就半死不活的德行，如今40的人了，教育孩子还上了央视新闻！你能干明白什么事？你们领导不开除你就不错了！人家王伯伯的闺女副厅级，你有什么用？我早就知道你没出息！”
老常实在过于暴怒，又趴着扶手，吐了一地稀粥。这回上气不接下气。
常欣再不敢顶嘴，愣愣地站在客厅中央。父亲翻倒，母亲哭泣，在她看来就像一幕惊悚片，还是0.5倍慢放。
偏偏这时候，她还能听见新闻台主持人的点评：“每个孩子都有一双梦想的翅膀，我们希望各位家长，不要在孩子幼小的年纪，就粗暴地砍掉她们的双翼……”
哈，梦想呢！说起来可真高大上！
常欣揉了把干涩的眼睛，哽咽道：“好，我道歉……我回去就给蓝蓝道歉。但是你也得去医院！”
如果生活是座房子，砌房子的砖头便是妥协和屈服。
常欣答应道歉，常大校同意住院。父女俩都要给彼此一条活路，几十年了向来如此。
送老爷子去医院的路上，常欣的车顺道拐了一趟五纬路。
就在那个小姑娘下车的路口，她放眼望去，一片断壁颓垣。民警没说错，这里压根没什么“甜梦”。
常欣再也顾不得细想，赶去医院挂号检查办住院，等到老爷子躺上了病床，常欣便出来买午饭，顺便喘口气。
她下到车库，才拿出车钥匙，忽然眼前一个蓝白的影子闪过。
清汤挂面头，她躲在自己车后面做什么？
小姑娘发现了常欣，一溜烟地开始逃跑。
常欣拔脚便追。一大一小在巨大的车库里穿梭，围着车阵躲猫猫。
“喂！你跑什么？我又不会拿你怎样！你不是来找我的吗？你是不是没地方去了？我会帮你的，真的！”常欣老了，气喘吁吁。
小姑娘停了下来，隔着两辆轿车，噘嘴道：“我不是找你帮忙，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常欣哑然失笑，“你能帮我什么？”
小姑娘的表情有些玄虚：“阿姨，你还记得吗？曾经有一部连载漫画叫《物灵》？”
常欣的心脏猛地一抽：“《物灵》？记不清了。”
“1994年，《漫纪》杂志连载11期。那个故事说，人类特别珍惜的物件上，都会附着记忆，生出物灵。只要主人没有彻底遗忘那物件，物灵就会活着，发出美丽的光芒……”
她这么一说，常欣终于想起，当年的确有这么个漫画。
“我想起来了，《物灵》当年很火，还拿了大奖，但年底突然停更，因为作者失踪了……你说这些没用的干嘛？你是不是叫陈露露？”
“什么露露？我叫凯罗尔。”小姑娘眨了眨眼，别有深意地笑道，“我就是要确认一下，你当年的那个物灵，是不是还活着……”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别胡闹了！你爸妈报警了，他们在找你，有点良心赶紧跟我回去，我送你回深市！”
小姑娘不屑一顾：“时间到了我自然会回去，急什么？”
说着，蓝白的身影往车下一猫，常欣追过去一瞧，小丫头又没了踪影。
这个混账！她要是她亲妈，非得……
唉，亲妈又怎样？她这个亲妈，还不得公开赔礼道歉？
常欣满腹牢骚地走回来，嘟嘟两声开车响，余光却瞥见后背箱的缝隙里，夹着一张白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打开。
“什么呀？这样有意思吗？”常欣狐疑地打开后备箱，里面赫然放着一只军绿色的大包。
小姑娘的包。
常欣诧异地拎起包，里面不知放了一堆什么，死沉。
她三两下扯开包带，往里一瞧，忽然整个人完全愣住。
包里的物件，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赵蓝蓝的小说，手写稿，封皮烧焦了一页纸。
6
一周后。
北大医院住院部，赵蓝蓝同学出院。
在媒体记者、常家爸妈以及老赵的见证下，在摄像机的监督下，赵蓝蓝的亲妈常欣女士，正式给她道歉。
“对不起，蓝蓝，是妈妈做得不对，烧了你的手写稿。以后你写小说，我再不拦着，你想写就写吧！新闻里说得对，我不能砍掉你梦想的翅膀，我得让你尽情飞翔。你这回原谅妈妈，以后再写出更好的作品吧！当然……学习也不能耽误。”
母女俩执手相顾凝噎，和解，很完美。
然后常欣还掏钱请大家去酒店，吃了一顿海鲜，一个个都很满意。
两位记者喝酒喝得挺嗨，当场就发了条图片微博：“烧稿母亲幡然醒悟，13岁少女再续写作梦想。”
然后老赵那边还接到一家书商的电话，问孩子下回出的小说能不能优先给他们审稿，他们想买。
常欣的手机也不再收到谩骂的短信了。
一切回归正轨，一切平和安宁。
大家吃完饭，送走记者。老赵便说让常欣送老的小的回家，他最近工作耽搁不少，得回公司加班了。
常欣却笑着摇了摇头：“今天是深市动漫节闭幕，我订了晚上演唱会的票。家里你负责，好吧？”
老赵十分意外，又努力逻辑自洽：“原来你还给蓝蓝安排了节目，应该的，应该的……”
常欣却只顾收拾背包：“不是，我一个人去。一张票888，好贵的，我约了人。”
“什么玩意就八百八十八？你怎么突然喜欢动漫？我从来不知道……话说爸妈还在呢，一大家子你不管了？”
老赵惊诧到极致便有些想爆发，然而瞧一眼常欣神色仿佛放空了一切，便升起莫名的恐惧，“你……老婆你没事吧？你约了谁？”
“没事！一个老朋友。”
常欣不在意地答了一句，回头瞧一眼闺女和父母，道声别，转身离开。
她笑得很温柔。
7
春茧体育馆，1990～2020动漫主题演唱会。
台上在唱《哪吒》的主题歌，主唱嗨爆全场。
常欣安静地坐在前排椅子上，像是群星闪烁下的黑洞。
她吃了安眠药，她在等一个人。
白短袖，蓝裙子，小姑娘来了。
一脸天真和兴奋，一来就哇啦哇啦：“阿姨，你果然学会找到我了，这个场面有点大啊！”
常欣微笑：“下一首歌是《直到世界的尽头》，三井寿的主题歌，你怎么会不来？”
小家伙顿时笑得像个小傻子。
常欣默了默，悠悠道：“这回你能告诉我了吧？你的名字。”
小姑娘不假思索：“我叫欣欣。”
不出意料，常欣点了点头，打开手提包，拿出一本薄书，递给她。
《尼罗河女儿》，海南出版社，第八卷，第一本。
“其他的全被撕了，就剩这一本，送你。”
欣欣接过书，摩挲着封皮，笑得有些泪光闪烁。
常欣伸手摸了摸她的挂面头，一声轻叹：“全国人民都在围观我给闺女道歉。但其实，我最应该给你道歉。也许……当年我不该那么害怕，不该忘了你。我应该再坚持一下……”
欣欣皱了皱鼻子，喃喃道：“其实坚持也没什么用。网点纸那么贵，你只能买复印的，用胶水贴，皱巴巴难看得要死。最后还不是被杂志社退稿……要不是后来柳老师教你画漫画，你哪有现在的水平……”
常欣立刻回过头去，看节目：“别提他，人艰不拆。”
欣欣耸肩：“好吧！”
《走到世界的尽头》前奏响起，日语歌，居然全场跟唱。
常欣却低下头去，眼泪直落下来，落在自己的手心里。
那天晚上的春茧演唱会，有个奇特的场景。
全场，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新生代挥舞着荧光棒，在唱，在跳，在尖叫。
前排却有一位中年阿姨，佝偻着身体，后背两团暗红的血。
阿姨在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像个泪人。
她的右手边，空着一个座位。
座位上放着一本漫画，《尼罗河女儿》，像个牌位。
8
周叨叨警官，今天来常欣家，还行车记录仪。
他的心情很是沉重，因为他从小认识的欣姐，居然抑郁症发作，整个人都有些疯了。
唉，明明看起来好好的人……
今天接待他的，是常欣的丈夫赵舟。
周叨叨跟老赵复盘了一下这些天的情况，前因后果就推测了个八九不离十。
“赵哥，我估计啊，欣姐开车去安城那天，其实已经发病了。我仔细看过行车记录仪，压根没有她撞人的记录，但有一次平白无故的急刹车。”
“她报警说的那个拦车的小姑娘，她说是陈露露的模样。我估计她在医院见过露露，有了下意识的印象，后来生的幻觉都是她。”
“陈露露我们已经找到，父母接回家了。她的事跟欣姐没关系，你们放心。”
老赵瞄了一眼书房，常欣还是僵直地坐在书桌前，在纸上狂写乱画，弄得家里梭梭作响。老赵便苦笑了一下。
“我岳母说，当年撕她书的时候，她哭得晕死过去。那回她住院就住了2个多月，醒过来以后，漫画啥的都给忘了，人看着也没什么事，只是夜里容易失眠。老两口也没想到，小时候那事对她的刺激这么深，这么久……这回又摊上蓝蓝自杀，还被网暴，她精神那么脆弱，终于扛不住了……”
老赵又从房里拿出一摞A4纸来，眼眶已经微红。
“周警官，这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老婆坚持说她烧了孩子的小说，其实她烧了封皮之后就舍不得再烧，一直藏在车子后备箱里。你说她这人……”
周叨叨握住了老赵的手：“放心赵哥，医生说了，都会好起来的。”
“唉，我还能咋办？尽力伺候吧……”
9
周警官从常欣家出来，整个人都有些消沉。路过小区健身区的时候，不经意一瞥，只见赵蓝蓝独自坐在小秋千上，抱着书包抹眼泪。
闹过自杀这一场，居然把亲妈闹出了精神病，赵蓝蓝这些天被同学邻居戳脊梁骨，真是恨不得当时自己死了的好。
周道自然明白孩子的心情，便过去坐在她身边，默默然陪伴。
就这么寂然无声的，憋了好一会儿，赵蓝蓝忽然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叨叨叔，我妈不是因为我才疯的……真的不是我……她是接到快递以后才疯的！”
周道一愣：“什么快递？跟你周叔说说！”
赵蓝蓝哭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塑料包，递了过来。
叨叨打开一看，整个人都愣了。
那是一本旧杂志，《漫纪》1994年9月刊。
《漫纪》！这本杂志，周道真是死都不会忘记。因为他家压箱底的就有一本。他那从不看漫画的爹妈，居然珍藏了24年！
周道深吸一口气，起手翻开杂志，只见第一篇主打漫画，是《物灵》第一回的连载。正是这一页的页眉上，写着一行漂亮的艺术字：
“一切的结束，从开始处开始！”作品名：《物灵：断翼》；作者：若飞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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