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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ant
“这个夏天好像什么都没干，就只是听了几首歌而已。”
----东篱
乐夏第二季，我看到很多不同风格的乐队，重金属，放克，爵士，合成器，二次元等，这些乐队背后是改革开放和全球化后流行文化的彼此侵染，以西方输出导向为主的结果。被当做洋垃圾运来中国的打口碟喂出了很多中国乐队（嗯，吃CD长大的孩子）。你总能在他们身上看到德国，美国，日本等外国音乐文化的影子。他们起着英文名，唱着英文歌，却离本土叙事越来越远。
我并不反感模仿，只是反感，仅仅只是模仿。从社会化的角度来看，每个人都是规训过的影子，在规训中慢慢找到自我，这本身就是成长必由的过程。没人想当别人的影子，活在别人的规则里。
至于谁是谁的影子，或是音乐风格流派的归类，其实并不绝对是以时间线作为溯源依据。更多时候是被文化影响力和话语权主导。某个方面来说，其实我还挺不喜欢给不同音乐贴标签这种事情。这是一种偷懒的认知方式，一定程度上模糊了不同音乐的差异性，即使他们乐器差不多，旋律差不多，唱法差不多。但我们在无法无限细分的情况下，只能牺牲独特性，划定一个范围做勉强归类。
我们古时有经史子集，二十四诗品这种类似的文化产品分类。但近代，大部分学科的分类统筹都是西方文化主导的，我们已经融入到了这种框架里，难以抽离，甚至也不必抽离。这种系统化的知识框架也是近代全球化得以发展的重要基础之一。
全球化当然不是单向纯粹的西方化，也不是统一所有的尺度，不同语言和文化的人类相处，都不过是在接触中试探，找到一个彼此都舒适的距离和交流方式。尬容，没有必要，可能，也换不回尊重和认同。
近代中国在政治体制上保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基本立足点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一套理论。即使这样，西方文化在冷战后的软殖民能力依然是无与伦比的强大。作为近现代文化体系和政治体系的建构者，其拥有一定主导优势，正是这种优势造就了现在的各种文化现象。
乐夏三十三只乐队里，有五只乐队名字是英文:
Joyside,
Carsick Cars,
RUSTIC,
Summer Sunshine,
Mandarin。
三支乐队名为双语:
不速之客Los Crasher,
HYPER SLASH超级斩，
福禄寿Floruit Show。
还有一些乐队名字关联西方的艺术流派，人物或音译:
号外乐团（HOWWHY）,
马赛克（mosaic）,
康姆士（Crazy On Music Zone），
达闻西乐队（达闻西为达芬奇港译名），
达达乐队（达达主义）。
不少乐队会唱纯英文歌或歌词中英夹杂。粗略看一下积分赛的曲目。
Yes, that was 60 percent.
简单扫描了一下之前的记忆，还有：
rolling on。
pigs in the river。
can you trust me。
you are the one.
darling。
英语很多时候，成为了我们表达的背景板，在更精英化的文化艺术方面尤为如此。并不仅仅是中国，在全球其他国家也是如此。这是现实，没什么好否认的，也不需要排斥。
我听歌量局限，没听过起了中文名字的外国乐队。也没听过外国音乐人唱哪首英文歌，唱着唱着会突然蹦一句中文歌词出来。大多数人眼中的国际化，就是西化。大多数人眼里的高级表达，都以英语语言作为滤镜。
表情银行乐队做的德夏乐评里，巨人鼓手提到的西方中心主义观点，我也甚为赞同。真的，作为一个在大多数领域都是模仿者和追随者的角色的状态下，是没法谈什么民族自信文化自信的。
我觉得自信自然是重要的，但也并非要通过对立来实现，排斥本身就是一种不自信的行为。
民族主义的硬广也并不是一个我觉得体面的方式，尽管它对大部分人的确管用。战狼和厉害了我的国的那套主旋律叙事逻辑，最多停留在物质建设层面。而在文化影响力上，我们依然是相当贫瘠的。这点可以查查好莱坞大片在中国市场的票房成绩，再对比下国产任何一部大片在北美的票房，就能马上清晰地知道什么叫文化贸易逆差。
另外泼个冷水，也可以查下美国第一艘航母和中国第一艘航母分别的下水时间。
肉眼可见的差距，让我偶尔被矫情的伪文青附体，会给自己贴上国界民族的标签，从心里慢慢渗出一股无解的悲凉，这种悲凉正是面对民族文化戈壁长河落日那种悲凉。我越来越发现，我们的文化像是个没有性能力的中年男人，日常只能在酒桌上吹嘘自己年轻时候的风光，像逗自己开心的阿Q。
五千年历史，四大发明，但这些挂在嘴上的过去好像没有在心底里给过我们什么自信。在近代挨了几顿胖揍后，开始漫长的西化之路。
我不知道这种文化戈壁的形成是源于大陆文明跟海洋文明自带的文化基因，还是特殊意识形态国家的文化审查，亦或是技术驱动，资本驱动，消费主义，商品经济，矮化心理各种因素的合谋结果。我学过的一点传播学和经济学基础，还不足以明白这个世界现状背后形成的逻辑。
文化本身也许没有绝对的优劣，但在不同的环境下，必然会显出相对的优劣。汉文化的这套东西，难写而讲究的汉字，礼制的繁文缛节，点茶挂画焚香插花。典型内敛的大陆文明，满篇对土地的眷恋。它在科学主义大行其道的近代似乎显得呆滞迟钝。
我很难把它跟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开放多元的盛唐文明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有的文明就适合传播普及，有的就是门槛更高更难获得大范围认同。又或者，它不取决于文化本身，而取决于政治的赋权。
我脑袋里闪过一些有趣的段子。同样是活字印刷，拉丁字母区只需要24个字模，而我们需要2万多个（参考康熙字典收录数）。有一段时间，民国学者们甚至讨论过将汉字拉丁化。汉字的识读门槛太高了，笔画多，音调多，一字多义，一字多音，相较于英语，不便于学习掌握。为了提高文化普及率，信息沟通效率，建国后对汉字进行了合并简化和加注拼音，改进的方式依然是西方化，功利化的。
汉字繁复固然是一个客观因素，但这些客观因素在唐时就已然存在，并不妨害一批批遣唐使前来学习。达尔文逻辑是，既然满清入关可以实行留发不留头，那如果中国能重新回到军事霸主地位，汉字应该也就不会显得那么难学了。毕竟有美军航母在的地方，就会有人学英语。只是，现实是，天朝的梦在最近两百年碎了，并带来长时间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我们从来都是固守，很少去竞争。在文明的发展过程中，我们更多时候是被动的。
我从来没觉得文明发展是线性的，也没谁能定义，人类到了某个时段应该变成某个样子，这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但现在，很多人都在做这样一件事情，就是试图定义出这个世界完美的样子。中美之间的意识形态之争，所争夺的应该就是这种定义权。当然我觉得三青团和共青团要争的也是这种定义权，用什么去统一世界。
全球化在我看来，是一种温和的渐进的统一世界的途径。自由流动，充分沟通。只是用经济学原理里的自由市场理论来看这一切，你很快就会知道，自由市场永远不可能达到帕累托最优，它的最后就是寡头垄断。商品市场如此，文化亦然。有的弱势文化就像有的小企业一样，注定是要被吞并和肢解的。全球化并不一定带来多样化，尽管在某个时段是这样，那也只是因为，我们正处在抛物线的前半程。
我们常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说艺术没有国界，说人类命运共同体。我虽然摇摆在安那其主义和国际主义之间，但从小受到的爱国主义教育已经变成一种潜意识根植于内心，很多时候会不自觉地用那套标准来审视跨种族跨国界的文化现象。
我不是一个狂热的民族主义者，我也很喜欢coldplay乐队和久石让。我欣赏好的音乐，某种程度上我觉得音乐作为人类的第二语言，比其他语言都更感性，更能联结人类的内心感受。至于它配以什么样的民族语言被表现出来，我觉得并不是太重要的事情。
我对听音乐这件事情，跟我对其他所有事情一样，都是双标甚至多标的。白皮书的节奏可以吸引到我，重塑的冷峻可以吸引到我，五条人的市井也可以吸引到我，这些并不冲突。
我不是太迷信技术，特别是在艺术创作这个领域，技术只是工具，它是用来实现创作者意图的一种手段，技术的娴熟并不代表能成为一个好的创作者。彭磊从工艺美院毕业后去工艺品厂上班，给痰盂和尿盆上色画画，几十年后他的技术肯定娴熟，但是，他不是一个创作者。尬吹技术，简直就是高级黑。
作为一个乐理小白，欣赏音乐并不在乎音乐背后的技巧。因此对两支偏学院派的乐队的音乐，我的确没法产生联结。
如有异议，都是您对。
借用张亚东的一句大实话就是，这种音乐，从未打动过我，从未。学院派的音乐在我看来，炫技明显，像一个迫不及待想得到别人认可的孩子，这严重影响音乐本身的传达，当然实验性质一定程度上也提高了欣赏的门槛。
基于我个人自身的主观偏见。在高雅和通俗之间，是偏向通俗的。不能达意的音乐，就变成一种雅化的私人玩物，这也是我到现在也欣赏不了芭蕾舞的原因。为什么要踮起脚尖那么痛苦地跳舞，才能叫做美呢，贵族的审美是有多奇怪。我承认不同风格的艺术有不同的受众群体，但我确实挺不能理解那个群体。
阶级身份限制了我的审美趣味，
我的眼睛永远看向泥土。
乐夏2里有泥土气息的乐队，大概只有野孩子和五条人。他们一个像下里巴人，一个像阳春白雪，歌唱着属于这片土地的故事和小人物。
野孩子，在颠沛流离中成长，离开熟悉的土地，在陌生的异乡，像行吟诗人一样。西北的野孩子，在西南住了下来，但唱起黄河唱起兰州，依然能湿润眼眶。
我发现一些音乐人所建构出来的城市和家乡跟文学作品所建构的世界有某种相通之处。万青的石家庄，五条人的海丰，九连真人的连平县，李志的南京。这些跟鲁迅的绍兴，莫言的高密，老舍的北京，沈从文的湘西，都是根植于地域的艺术表达，这种传统往上可以追溯到诗经和楚辞。
在（局限于国族）文化意义上，野孩子和五条人真正做到了放眼世界，扎根故土，用别人的琴弹自己的歌。也实证了 ，所谓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句话的意义。他们少时虽然也受西方音乐影响，但他们能从影子中回望自身，最终找到属于自身的叙事方式和表达对象，建立起独特的以土地为支撑点的音乐风格。
作为一个小镇青年，我更偏爱五条人音乐里的折叠世界。北上广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当然不是这个国家全部的真相。在城市里过了太久朝九晚五的日子，或是刷过太多推送的新闻，我们会产生一种，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错觉。我们误以为自己在变好的时候，世界也在变好。就像我们误以为自己过的不好，而全世界都是如此一样。
经验也是我们认知世界的屏障。
很多人开始消失了，在媒介环境中的死亡，就像新闻里的马赛克，或者字幕上被篡改的歌词。走鬼，性工作者，打工妹，也是这个世界客观存在的一部分。他们当然也值得有一首歌。
对边缘世界的叙述，本身就是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一部分，从徭役者，捕蛇者，卖炭翁，折臂翁，到骆驼祥子，福贵。小人物是现实主义最重要的表现对象。有人说五条人像鲍勃迪伦的原因就在于此。他们都使音乐充满了文学性和朴素的人文主义。
五条人的歌不像那些流行金曲那样朗朗上口，音乐性在我这个乐盲看来并不强。我觉得某些歌曲的演绎甚至更靠近左小祖咒（听过的自然懂），但较之又更加通俗。
俗，就是民间的底色，是脱去精英色彩的底层表达。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一种民间表达的回归。要知道，诗词曲，最早都是发轫于民间，之后才被文人们雅化（精英化）。
最初的民谣就是诗经里的样子，十五国风，采诗官遍访天下，采抄各地民歌，上达帝王。楚辞，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具有强烈的地方特色。
而现在，别说是地方色彩，即使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辨识度都模糊不清。从政治体制，商品，文化各方面都走向同质化。这种全球化时代下的牺牲换来了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提高了交流效率。
作为一个音乐人，吸引人的是音乐之外的东西，本身有点反讽。在综艺节目上是被渲染的个性，吸引了一波路人粉。而对另一些乐迷来说，正是音乐里的文学性，有时候让音乐技巧显得不那么重要。真实直白是一种力量，正如野孩子所说的内敛克制也是一种摇滚的力量。只是，真实直白变得越来越难得。
分享多年前贾樟柯在北美宣传《海上传奇》时的一段经历。
我想起我拍过的上海城中村，就是那个样子的，拥挤，杂乱，肮脏。很多人真实地生活在那里，度过艰难的岁月。但是，没人关心他们，他们被视作光明世界的污点。那些浪漫的文艺的修辞根本无法表达他们，竖琴和钢琴弹不出他们的忧伤。
还好，他们有五条人。
只是真实，就已经足够了。
岁月不会记下我们的呐喊，
却会漂白屠夫的衣服。
【近来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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