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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畅不是没有想象过再一次见到苏景涵的情形。 是偶遇他携妻带子逛公园，在蓝天绿草明媚阳光下对着娇妻爱儿温柔微笑；还是在某个律师和法官都会参加的研讨会，红色条幅，广阔礼堂，看见他左右逢源，意气风发；还是在雨过天晴的某个繁华街角，看见他坐在那辆惹眼的车里，一脸冷漠呼啸而过。 言情小说看得比什么都多的谭畅，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他有打照面的机会。 她幻想的每个场景，都浓墨重彩，苏景涵都如天神般俊美无俦，而她都是没有颜色的布景，怅惘地，落寞地，远远凝望，默默祝福。 但她想象中的重逢却万万不该是这样的！ 在写字楼低矮单调的白色小会议室里，投影仪发出明亮到刺眼的强光，空间里散发着电脑等机器设备特有的塑胶味道，她茫然地站在报告席旁，任由苏景涵的幽黑双眸紧紧锁住自己，视线那样直接而炙热。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模糊，人影都像是坏掉了的胶片变得扭曲，所有的声响都成为缓慢而诡异的背景音。 她眼前只剩下这个人，那么清晰，那么近，近到可以看清楚他微微放大的黑色瞳仁，近到可以闻到他身上如此熟悉的清新气息。 而她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好像，瘦了。 原来总带着温柔笑意的眉梢眼角，变得成熟深邃了许多，脸上的线条也愈显硬朗。只是那挺直的鼻梁，嘴角的弧度，却和她梦里一次次闪回的完全重合，分毫不差。 一年多的时间，谭畅到底没来得及学会掩饰情绪，一股泪意从鼻腔汹涌的蹿上眼角，她赶紧垂下眼睛，茫然转开视线，心里质问自己。 谭畅，你能不能争点气，不是说好了再不要为他哭的吗？别说眼前这个人已经是别人的丈夫，就算他不是，又和你有任何关系吗？ 苏景涵今天穿一件深蓝灰色的薄款针织衫，黑色西裤，黑色的呢子大衣拿在手上。深色衣物愈发显得他英挺修长，轮廓深邃。 他昨晚看案卷看到很晚，因为知道要见到谭畅，半梦半醒一夜没怎么睡，然而脸上并无半点憔悴之色，反而因为亢奋而显得神采奕奕。他盯着长发披肩，白衬衫外罩浅灰毛背心，下身蓝灰色及膝西装裙的谭畅，心里愉悦地纳闷，为什么所有的正装她穿上都像学生制服？ 见谭畅明显慌乱地转开眼睛，他一颗提了不知有多久的心轻飘飘落回原位。 谢天谢地，她没有对他视若无睹，她没有忘记他。 谭畅觉得极为漫长的几秒钟，忙着寒暄的其他人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唐总过来给苏景涵介绍：“这是我们从钧泰请来的法律顾问，谭畅。小彭，这是二中院的苏景涵景法官，承办我们的并购案子。” 谭畅勉强把泪意憋回去，抬起头刚想说话，只听苏景涵先开了口：“谭畅，别来无恙。” 她瞪着他微笑的眼睛，上挑的嘴角，想说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什么别来无恙，不是应该说你好彭律师，或者彭小姐，再不然顶多说句好久不见。为什么是如此暧昧的一句别来无恙！ 唐总看看谭畅：“原来你们认识啊，好，好，那以后沟通起来应该方便多了。” 他看谭畅目光的温度都顿时上升了许多，苏景涵只微笑不说话，谭畅只好跟着哼哼哈哈糊弄过去。 好在苏景涵很快转过去和吴律师他们说话，谭畅吸吸鼻子努力整理情绪，待会儿她还有硬仗要打。 她走到报告席接着拷PPT，李旭走过来，胳膊随意地搭在展台上：“小彭律师，不舒服？”他看到她眼睛有点红，还吸鼻子，就关切地问，“别是感冒了？” 李旭和小金一样，开朗，自来熟，说着就要拿手来试谭畅额头的温度。 谭畅吓一跳，赶紧向后躲：“啊，没有没有……” “唐总。” 坐在座位上听吴律师对他刚办完的一件破产案子表达赞赏之意的苏景涵突然开口，声音好像有点冷，大家朝他看过去，他脸上却还是挂着和煦微笑：“要不我们先听听钛厂的财务审计报告？” 唐国玺点头：“小李，那就请你先把目前了解的钛合金厂的财务情况说一下。” 李旭把目前钛合金的财务审计情况详细介绍了一下。 钛合金厂是国营老厂，从解放初期就一直做钛合金制品，近年来市场开放程度加大，生产技术更新换代迅速，钛厂虽然改成了股份制，却少了些进取改革的劲头。 今年由于技术落后，产品形式老旧，造成产品积压，债务缠身，宣告停产。目前正在寻求并购，以期重焕生机。 审计报告认为目前钛厂的累积欠款已经达4000多万，包括抵押借款，设备定制，工程欠款和往来合同欠款。而资产则只剩下国有土地使用权，厂房，设备和积压的产品。 按照其最大评估价值算，资产和负债率勉强齐平。 李旭说到这里就停下，走下报告席。专业的财务分析就是这样的，只摆数据，不做建议，对雇主的任何决策均不承担责任。 听完财务报告，一时无人说话。 苏景涵作为办案法官来这里，虽然没明说，大家也明白以他的立场是希望促成并购的。然而钛厂这样的财务状况，并购前景显然不乐观。 唐国玺看一眼吴卓新：“卓新，你有什么看法，说来听听。” 吴卓新从投影墙上收回目光：“从审计报告上来看，钛厂基本上已经资不抵债。我们如果收购，会承担比较大的财务风险和经营压力。然而它的设备和土地价值也值得考虑，大唐目前正在试图扩大企业规模，但是受到政策和资源的多方面限制，如果能够通过并购钛厂的形式进行扩大，不失为一种捷径。” 吴卓新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实际上想想，又什么都没说。这些都是报告中稍一分析就能发现的信息。赞成或者反对，她并没有标明自己的立场。 吴卓新看一眼谭畅，微笑道：“要不听听小彭的意见。” 谭畅早已经严阵以待，听到这话，看了一眼唐国玺，见后者对自己点点头，站起来走到报告席前，打开自己的PPT，悄悄深吸一口气： “我在几天前就已经拿到审计报告，也收集了钛厂目前有据可查的交易信息。我认为钛厂的资产价值小于它的负债总额，大唐收购它的结果是得不偿失。” 初生牛犊不怕虎，谭畅的脸上因为紧张或者什么其它的原因有着明显的红晕，声音语调也稍嫌学生气，可是那种自信、认真和坦率让她整个人焕发一种别样的光彩。 职场上混久了的人，很少会不留余地地表明自己的态度，都很忌讳把话说死，谭畅这种态度无疑是不甚明智的。 可是在座的人，包括唐国玺在内，没有人有任何反感的表现，李旭更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而苏景涵么……谭畅说完了这句话就下意识瞪着他，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可从她站在这里起，他就用一双带着笑意的黑眼睛深深望着她，好像是鼓励，又好像是欣赏，那视线的温度让谭畅的两颊颜色迅速加深。 谭畅看着电脑屏幕接着往下说：“目前的负债总额，并没有包括对职工的拖欠工资和补偿金，而这对于接手的收购方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支出。钛厂的很多设备和厂房已经被法院查封，不能够进入自由市场进行交易，在拍卖时的价格会远低于评估价格……”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在座的其他人都跟着她的思路看投影壁，只有苏景涵，一直盯着她的脸。 也不知为什么，她没抬头也知道他在看她。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没有办法无视那两道视线，越来心跳越急促。 她觉得这样下去自己辛辛苦苦做的准备就要毁在他手里，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住苏景涵微笑：“景法官这样盯着我，是觉得我还不够紧张，想再给我点压力么？” 谭畅带着浅笑把这句话说得很软，虽然内容不太好听，倒也不刺耳，反而显得有些娇憨委屈。 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大家都一愣，然后下意识地看向苏景涵。李旭的目光还有点不赞同——总盯着人一小姑娘做什么。 苏景涵一脸抱歉，似乎刚回过神来，讨饶地举举手，低头笑道：“不敢不敢，谭畅你继续。” 他语气里的宠溺那么明显，带着亲近和无条件的迁就。和谭畅的那句问话比起来，显得大方又豁达。 大家都释然——人家不是故意的，走神了。 谭畅被他的语气，和那一笑彻底弄成了大红脸，索性转过身对着投影壁一口气把下面的内容说完，走回座位上。 专业人士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剩下的就是经营者自己做决策了。 唐国玺看看苏景涵道：“小景，看来收购钛厂存在决策风险，不过我的确有这个心思，但凡有可能，我还是希望能够实现。” 苏景涵微笑：“唐总不要误会，我作为承办法官，只是到两方来了解情况，并没有一定要达成什么结果的倾向。” 他一脸真诚地看看唐国玺：“您是生意人，做生意利益第一。我完全赞同您全面考量，深思熟虑。并购这种事就像是联姻，除了条件合适，还要看缘份。” 余光里的谭畅下意识直了直身子，苏景涵微笑更深：“我还会去钛厂和其他几个有意向的收购方调查，唐总如果有空可以亲自或派人和我同去，知己知彼，方百战百胜。” 唐国玺一听说还有其他收购意向方，表情愈加热切：“好，我再考虑一下。能去钛厂看看是最好，我最近要出差，就请我们单位的设备工程师，还有审计的小李，”他目光扫了扫会议室里的几个人，停在谭畅身上，“还有小彭，卓新要和我出差，就请你辛苦一趟吧。” 谭畅正在那里纠结。从工作上来讲，她是万分愿意去的，可是想到是和苏景涵一起，真是让人头皮发麻。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一个她尚未忘情的有妇之夫。 不过唐国玺既然点到她，谭畅也就接受了现实，大不了不和他说话。她点点头：“唐总，法务方面是不是请金助理同去，公司里很多情况我还不太熟。” 唐国玺答应了。 金蓓惊喜地抬头，却不是看向谭畅，谭畅扫到她的视线，转一圈眼珠。果然如此。 眼珠转到一半，就看见苏景涵一脸好笑地望着她，谭畅眼珠生生停在那儿，垂下眼睛，转开脸。 会议散了，谭畅假装整理资料一直低着头，直到只剩下金蓓和她两个人在会议室，才长呼一口气，走到报告席的电脑主机后面拔移动硬盘。 她蹲下身，报告席的桌子很高，把她整个人都挡住了。刚费力地把主机移出来，就感到肩头被人从上方大力拍了一下：“谭畅你真够意思！姐们儿谢谢你！” 谭畅手臂一抖，主机咣当落在地上，她偷偷揉揉肩膀：“不客气哈小金姐，不就是给你和小李哥创造个机会嘛，再说我的确需要你帮忙。” 金蓓靠在桌子上：“嘿嘿，你怎么发现的呢，我还以为我这点小心思神不知鬼不觉。我还当你也喜欢他……不过也是，你俩不合适。那小景法官，钻石王老五，优质单身汉，那才是你的奋斗目标哪！何况你俩还认识……” 谭畅拔下硬盘，准备把主机推回去，一边强笑：“小金姐你数据库该更新了，他哪是单身汉，早就结婚了。” 她手上动作停了停，完全没注意金蓓像是被谁卡住了脖子，早没了声音，转转眼珠接着说：“要不然就是……他离婚啦？” 她正想抬头看看小金在干吗，怎么八卦到节骨眼儿上不说话了。只觉眼前一个阴影罩过来，一双有力手臂轻而易举帮她把主机推回原位。 那阴影却丝毫没有退开的迹象，一个声音带着慵懒笑音和隐隐恼意：“彭律师何以如此无端毁我清白？” 你何以如此确定我会忘记你，我会放弃你。 糟了。谭畅闭一闭眼睛，抬起头，直直撞入近在咫尺的桃花眼里。这一幕似曾相识，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过。 那双黑眸里原有隐隐恼怒，对着谭畅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那丝恼意很快烟消云散，只剩深情，还有点委屈：“我只是被心爱的姑娘狠心抛下一年半，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结婚又离婚？” 谭畅心头剧跳，有点害怕，又有丝无法面对的暗喜。 她慌乱地打算站起来，刚刚半直了身子就被苏景涵两手轻轻压住肩膀。谭畅低叫：“你干嘛！”手一挥往后一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苏景涵没来得及拉住她，无奈低笑，举举双手表示无辜：“你扣子……”他指指自己胸口的位置。 谭畅低头一看，她毛背心领口里，胸前的白衬衫第二颗扣子刚刚蹲下的时候开了，露出套在内衣外面的浅粉色蕾丝抹胸。抹胸很薄，透过去隐隐看到内衣中间一道暗沟。 报告席正对着门口，如果刚刚她站起来，说不定会被谁看个正着。 谭畅脸上热得顿时能把鸡蛋烫熟，飞快背过身去系扣子，面红耳赤气急败坏：“你，你结不结婚不关我的事，请走，走吧。” 半天没再听见苏景涵的声音。谭畅站起身缓缓转过来，苏景涵已经走了，会议室里只剩她自己。 桌子上放着一部斑驳的旧手机，正是害她从床上摔下来的那部，她疑惑地拿起，一条短信进来，她轻车熟路地打开：“谭畅，手机已修好，还能用。我办公室、家里、父母家、两部手机，所有电话都已经存进去，还有我的邮箱。下次联系我，一定要找到我本人为止。这个号码，24小时为你开机。苏景涵” 谭畅愣愣地看着短信，这手机怎么会在他手里。 她心绪纷繁，收拾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平复的情感完全被打乱，回国前做的心理建设防线全部失守。 收件箱里好像还有好多未读信息。吴律师过来叫她商量实地调查的准备，她来不及看，把手机装起来，匆匆忙忙离开会议室。 谭畅下班后约叶欣和伊萌吃西餐，吃完了三个人坐着闲聊消食。 叶欣眉飞色舞地讲自己怎样将程郁和学姐的小暧昧消灭在萌芽中，伊萌的盘子里剩了一大半，望着叶子一脸浅笑轻嗔，端着杯摩卡慢慢啜。 谭畅捧场地边听边笑，却掩饰不了自己的困惑：“叶子，程郁他还和别人暧昧？” 叶子垮着脸叹口气：“唉，我现在才知道，恋爱，甚至婚姻，就是一场防守保卫战。没有更坚贞的战友，却有着更防不胜防的敌人。关馨退散了，还有关怀，关切……”她耸耸肩膀微笑，“不过人家天后王菲都说了，既然男人都一样，还不如找个帅的。我至少，找了个我喜欢的。” 谭畅神色黯下来，没再说话。伊萌还是带着浅笑沉默着。 叶欣也觉得话题沉重，强笑着岔开：“说到关馨我想起来，她又把刚交往了半年的男朋友甩了，因为她前男友原来没结婚，她那点心思又活泛过来了。你说她前男友也是的，赶紧结婚得了，波波折折连续剧似的，这不害人嘛。” 谭畅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手轻轻转着饮料杯子：“是啊……这不是害人嘛……”害她眼泪流了一缸，差点心痛死。 伊萌把杯子放下，叫服务员过来买单：“行了，叶子，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关馨的事情了，乌七八糟的躲都躲不及。” 三个人说笑着从西餐厅出来，伊萌已经用自己赚的钱买了辆SUV，应叶欣的要求载着她俩到四环上兜了一圈，然后把稍远一点的叶欣送回家，再送谭畅。 吃过饭后谭畅的情绪就一直不高，勉强说笑，叶子走了她就沉默下来。 伊萌看她一眼：“怎么？被叶子的论调打击到了？” 谭畅拿圆眼睛瞪着伊萌：“伊萌你会读心么？” 伊萌打方向盘的姿势很利落，一点不输男生：“恋爱到底是不是场防守保卫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不用太在意，”她望着前方顿了顿，“我个人还是认为，是叶子她站错了阵营，选错了盟友。” 她的本意不在于评论叶欣的感情，所以没有深说，看看谭畅：“最近见到苏景涵了？” 谭畅已经完全没有想法了，在高人面前，她只有膜拜的份儿：“这你也看出来了？” 伊萌笑笑：“上次见你还一脸无忧无虑的笑，今天就心事重重的，刚回国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儿能让你这样。” 谭畅点头：“见到了，还是工作场合，避也避不开，他的态度还是很……我还是一点没长进，根本招架不了，又开始像上学时候那样被动，原本想好的一切应对全都破功，心里乱得很。” “怪不得叶子一提关馨的前男友，看你那脸僵的。” 伊萌把车停在谭畅住的楼前，笑着把谭畅的下巴抬抬让她把嘴合上：“你从床上掉下来那时，我就猜到他们是同一个人，要不怎么那么多巧合。你不愿意说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也不想问。但是谭畅，很多事情都是因为少了一句必要的说明，才变得无比复杂。” 谭畅思虑重重地解开安全带下了车，站在车门口。 伊萌把车窗摇下来：“要是觉得很纠结纷扰，就把这些都先放一放，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只要你自己不钻牛角尖，心情早晚会豁然开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只有耐心地望闻问切，才能找到症结，标本兼治。” 谭畅弯下腰，对着车窗里一脸黯然轻轻道：“伊萌，我如果有你一半聪明，一定早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伊萌发动车，对着谭畅笑：“别自怜了，快上楼去吧，追着自己尾巴找幸福的小傻子。” 谭畅上楼，把那支旧手机拿出来，发现没电了，她还没有买万能充，只好叹口气把手机放到一边。 工作上的事情都还忙不完，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先放一放吧。 谭畅睡前给母亲打电话的同时，苏景涵也在给郑蔚然回邮件。邮件里只有几个字：“郑阿姨，我终于见到谭畅。这一次，请您放心。” 两周以后苏景涵才排出时间去钛合金厂。 一大早到了集合地点谭畅就在心里跺脚，真是自作孽，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不多嘴说带金助理来！ 钛合金厂和大唐的生产基地距离很近，都在北京东郊外的经济开发区。设备部的李工直接从大唐的生产基地过去，小金开着公司的车，早早就去会计师事务所接了李旭。谭畅不可能去她车上当电灯泡，唯一的选择就是一个人坐上苏景涵的车。 谭畅知道车上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坐后座不太礼貌，还是红着脸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让她全身僵硬地坐在副驾驶上，她怕自己会半身不遂。 苏景涵倒没说什么，见她坐好了，就稳稳启了车。 谭畅松了口气，靠在后座抬起头，顿时在心里狠狠鄙视自己：谭畅啊谭畅，什么叫自作聪明，你这就是了。 坐在副驾驶还可以目不斜视平视前方，坐在后座只要一抬头，就能在车内后视镜里看到苏景涵的剑眉星目。同样，他只要一抬头，自己面红耳赤的窘样，尽收眼底。 谭畅正目光游移地想着自己往哪个方向挪一挪，能够躲开这不偏不倚的倒霉镜子，还要动作够小以免被察觉。就见苏景涵抬头从后视镜里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抬手轻轻掰了一下，他们俩就瞬间从后视镜里消失了，镜子里只剩下后挡风玻璃外的视野。 谭畅愣愣地。苏景涵的笑，了然又包容，让她的心轻轻一颤，竟然有点惭愧。 现在她不用躲了，她看不到他，他自然也看不到她了，可是为什么，她的心突然就空得像窗外这片干干净净的天一样呢。 一路上苏景涵很沉默，谭畅原本心里忐忑，如果他和自己攀谈，要如何应对。 可眼看路程已经经过了三分之一，苏景涵仍没有任何想要交谈的迹象，谭畅望着车窗外一成不变的街景，一颗心慢慢沉下去。 这样也好。在她能掩饰自己的感情之前，在她想好如何面对他之前，沉默是她唯一能感到自在的相处方式。 谭畅一向最怕长途行车，出发前吃了晕车药，苏景涵开得平稳，没一会儿她就靠着后座沉沉睡去，一直睡到车停在钛合金厂的大门口。 谭畅拍拍脸赶紧从车上下来，李工和钛厂的秦总，刘工已经等在门口。苏景涵简单为众人介绍了一下，一行人寒暄着走进去。 金蓓和李旭唧唧呱呱贫了一路，精神振奋，一脸好心情地走在谭畅身边。见一时没人注意她俩，金蓓朝谭畅挤眉弄眼低声问：“谭畅，说，你和小景法官是不是有奸~情？” 谭畅惊得猛抬头，一句“你怎么知道”险险要说出口。还好她情商虽然还在睡，智商却坚守岗位，赶紧改口：“你……你可别乱说，我俩只是校友。” 金蓓半信半疑：“真的？难道我看错了……刚刚在高速服务站休息，景法官一直没下车，我去拿瓶水给他，发现他靠在驾驶座上，正望着后视镜。啧啧，那眼神儿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还纳闷儿，这是看什么呢，后来一想，肯定是看后座上正呼呼大睡的你啊！” 谭畅心头急跳，下意识地否认：“不可能，我睡相又不好看！” 她睡着了斜靠在后座上，自然又进入了后视镜的视野范围。刚刚……应该没有流口水吧…… 金蓓还在自言自语：“不是看你？那被我撞见怎么好像还有点尴尬……” 谭畅胡说八道：“因为他在照镜子！” 谭畅声音有点大，金蓓暗想，这做律师的，强词夺理就是有一套哇。 前面的苏景涵转过身，挑眉看着已经越走越慢的她俩：“两位女士，这边请。” 上次在大唐，苏景涵是以促成并购的中立方身份，并没有明显的态度和举动。这次来到案件的真正当事人——被收购方钛合金厂，则完全是承办法官的主导姿态。 谭畅站在钛厂车间里，人群的外围，看着苏景涵认真聆听钛厂工程师作介绍的侧脸，突然觉得昨晚害她失眠的那些忐忑很可笑。 她还担心今天要经常和他接触会尴尬，其实考察过程中她最接近他的时间，恐怕就是在车上睡过去的那几个小时。 谭畅没有见过苏景涵工作时的样子，她所知晓的苏景涵，总是轻松的，温煦的，带着点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所以眼前的这个人，让她不知不觉间看呆了。 苏景涵不动声色地听钛厂的工程师介绍生产车间的大小和分布，专用设备的新旧程度，剩余价值。偶尔提几个问题，一针见血，丝毫不外行，不露怯。 他神色专注，目光犀利，浑身散发认真工作时男人特有的魅力。 钛厂的刘工好像说到什么内容，苏景涵做个稍等的手势，眼睛环视了一下找到谭畅：“彭律师，刘工说的内容，可能你出具法律意见的时候用得到，请仔细听一下。” 他一直都叫她谭畅，在这里叫她彭律师，显然是为了引起在场的人对她的重视。 谭畅正呆望着苏景涵走神，突然被点了名，脸又无法自控地红了红。 钛厂的人一听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居然是收购方的律师，显然也有点意外，有人自动让开位置让她走进圈内，能够更清晰地听见工程师对情况的介绍。 钛厂的刘工正在介绍厂里工人的情况：“……我们这儿的工人，大多都是从父辈起就在厂里干的老人儿了。别的不敢说，钛合金生产中所有技工手里的活儿，全北京，甚至全中国，我们说是第二，恐怕没有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老大。” 搞了一辈子钛合金的刘工，说起自己厂里的技术，话语间都是掩饰不住的自豪：“钛合金这玩意儿，在场的诸位都是行家，都知道，特别娇气。就说切削，冷不行热不行，就得控制在那一个温度上，这温度还不固定，随着合金的构成不同而不同，没什么现成的规律可循，全靠工人手上的经验。再说这切削的力道，钛合金没弹性，劲儿用小了，你达不到想要的效果，劲儿一大，喀吧，它就变形了，废了。” 刘工程师滔滔不绝地一边说，一边把大家带到了退火炉前面，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最厉害的就是这退火，退火就是钛合金加工过程中最后那一哆嗦，可是没有这一哆嗦，甭管你是多精确的工艺，多高级的原材料，都白搭。”对于这最关键的环节，他倒没多说，显然是为了保护自己厂里的技术秘密。 苏景涵转头问大唐的李工：“大唐退火环节的成功率有多少？” 李工迟疑一下：“90%左右。” 谭畅猜这恐怕都是他修饰了以后的数字。 苏景涵听了，挑挑眉看向刘工。刘工嘿嘿一笑：“我们厂也差不多，保守估计95%左右。” 外行人听着确实差不多，可是钛合金属于大批量加工的材料，差出5个百分点，这其中成本的差距是不容小觑的。 刘工又介绍车间里一些大型的专业设备：“这些都是我们厂的宝贝啊，当初刚一改制，大家伙儿全身都是劲头儿，节衣缩食把它们从国外买回来，技术科几个人为了早点弄明白怎么用，茶不思饭不想整天和这些铁家伙泡在一起，媳妇儿嫌我们不回家，闹脾气都顾不上哄。如今终于所有工人都会用了，却被查封了。” 他叹口气：“我们厂啊，技术、设备全都没问题，就是一直没找到好的经营路子，市场上什么卖的好，我们就跟着做什么，做的比别人都好，可就是卖不出去。” 刘工接着带大家看厂里其他的基础设施。 苏景涵回头饶有深意地看了谭畅一眼，谭畅正若有所思，看他看过来，下意识地回了他一个笑容，笑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满脸绯红。 参观完了已经很晚，大家在钛厂的食堂简单吃了顿午饭。 小景法官心情似乎很好，嘴角一直微挑着，和钛厂的几位负责人聊家常，详细问了很多工人的情况，厂里平时的职工活动，业余生活之类的。 午饭后苏景涵与谭畅、李旭和其他大唐的代表在钛厂的小会议室里简单做了个总结。 苏景涵一改轻松随和的作派，神色很正式：“站在承办法官的角度，我的确很希望能够寻求到破产以外的途径，来解决钛厂的经营困境。钛厂的财务审计报告大家都看了，目前资产与负债齐平。但是我想提醒大家的是，我们不能忽略企业中一个重要的资产因素，那就是人。” 他看看谭畅：“厂里的工人，除了是企业的债权人，也是一个企业核心价值的构成因素。在以整个企业为收购目标的并购中，这种因素是必须要考虑的。刚刚刘工的介绍大家也听了，钛厂工人的技术水平在全行业内都毋庸质疑，这一点李工应该也比较清楚。这些工人自身所具备的技术素质，能够给收购方带来多大的利益，是值得考量的。” 李工点点头表示赞同，苏景涵接着道：“再说钛厂的专业设备，目前资产评估的是设备折旧后的剩余价值，钛厂对于这些设备进行了很多改进和优化，对于设备的使用也总结了很多有价值的经验。这些经验的价值并不单单附着在这些设备上，对于收购方的技术改进，甚至今后相关设备的选购都将有指导意义。至于法院目前对于设备的查封，原因是一些担保债权人对于债务履行的担心，如果收购方能够承担起这些债务，或者通过各方的努力将债权形式转化，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查封也自然可以解除。” “刚刚和钛厂的领导了解了平时厂里的业余活动和工作氛围，我想朴素积极的企业文化，紧密协作的企业氛围，团结向上的精神面貌，也是为被收购企业增值的因素。以上就是我希望大家在帮助大唐作出并购决策的过程中，能够加以考虑的一些内容。当然，钛厂有钛厂的问题，比如经营理念老化，受到计划经济影响，创新性不足，而这正是导致其经营遇到困境的原因，是收购方需要引以为戒的。然而换个角度来看，这些问题对于收购方来说，未尝不是保证被收购企业能够实现顺利接管，并加以有效控制的有利条件。” 谭畅终于明白为什么赵普岩教授每次一提起苏景涵就赞不绝口，而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敏锐”。 大唐想要并购钛厂，绝不是想要为了挽救钛厂本身，而是为了利用它给自己增值。所以要想让大唐下定决心，就必须让他们看到收购钛厂对于自己的切实好处。 苏景涵能够针对收购方的担心和疑虑，把钛厂所剩无几的优势，结合收购方的需求，全面阐述，又不失客观。谭畅相信李工等人回去的报告里，想必已经有了倾向。 可是她也有她的职业操守要坚持，所以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人的确是企业的价值要素之一没错，可是企业员工是无法和企业本身一起买卖的，如何保证这些工人的价值能够完全被收购方利用？换句话说，如何能够保证这些工人在自己的工厂被收购后，会继续为新雇主收购方服务？” 苏景涵迎着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视线，朝她微笑。 谭畅转转眼睛，心里腹诽，你就不能把严肃的表情再坚持一会儿吗，我说话就那么好笑！ 只听他一本正经道：“彭律师的确尽职尽责，思路缜密，你的顾虑很有道理。在达成并购计划之前，这个问题的确需要确定下来，不如下午你抽时间和我到附近的家属区找厂里工人了解一下他们的意愿。” 刚刚会上大家已经说好下午要分头去了解钛厂的财务账目、资产台账、企业资质证明文件等等，所以苏景涵这个提议不算突兀。 谭畅虽然总觉得他和自己说话的语气，和别的时候不一样，也只有点头的份。余光里瞟到金蓓朝自己促狭地挤眉弄眼，俏脸又无可救药地红透。 当日苏景涵要赶回市里，下午的时间安排很紧，会议散了大家就分头行动起来。 钛厂家属区不远，去之前谭畅细心地向刘工打听了几位技术骨干的住址，还驳回了苏景涵开车的提议：“这么近不用车了吧？开开停停多麻烦。”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忍住，“像你这样整天以车代步的人，更需要多走路锻炼体力。” 锻炼体力……言者无意，听者想歪了。 周围没别人，谭畅看着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的苏景涵，忍无可忍：“我说话很好笑吗？你总冲着我笑很影响形象好不好？”不光是你的形象，还有我的！ 苏景涵忍俊不禁，举手讨饶：“不笑不笑，以后一定注意。” 他一双黑眼睛望着她，抬抬手腕示意谭畅先走。 谭畅气馁，这气氛是严肃不起来了，只好昂首挺胸自顾自向前走。 如果同行的有你很在意的人，千万要避免走到他前面去，因为你会被自己幻想中的视线弄得有如锋芒在背，动作变形。 谭畅心里就因此暗暗叫苦，何况她今天为了保持专业的律师形象，身穿秋冬款膝上铅笔裙，黑色厚裤袜，脚踩崭新的黑色五厘米高跟及踝短靴。 开发区的路很平坦，人行道上铺着整齐的水泥砖，冬日的下午街上人车稀少，只听见她鞋跟踩在地上的嗒嗒声，一下一下把谭畅的心跳频率敲到最高。 她觉得自己僵硬得像个踩高跷的机器人，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苏景涵，果然，他正出神地望着自己裙子下的小腿。 谭畅一张脸顿时热得像火在烧，一跺脚“蹬蹬蹬”走到苏景涵身后。 苏景涵的脸好像也有点红，摸摸鼻子转开目光轻声道：“……怎么了？” 谭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涨红着脸只管耍赖：“我，我走后面！” 苏景涵十分配合：“哦，好。” 他向前走两步，回头看谭畅：“到了。” 钛厂的职工安置房，是按照工龄长短安排的，离厂子越近，说明工人的资格越老。这最近也最老的一栋楼，住着退火工艺师王工。 苏景涵轻车熟路地上了楼，敲敲门，一位带着花镜朴素整洁年过半百的老者热情地迎了出来：“小景来了，快进来！老伴儿，倒茶，小景法官来了。” 谭畅诧异地看一眼苏景涵，你们认识的？ 苏景涵对她笑笑，向给自己倒茶的王大妈道了谢，介绍道：“王师傅，师母，这是有意收购咱们钛厂的大唐钛业的法律顾问，彭律师。谭畅，这位是钛合金厂的‘活宝’，国内钛合金等温退火第一人，王工。” 大家互相问了好，王师傅去拿他新完成的工件给苏景涵看。 谭畅捧着茶杯暖暖手，一边悄悄观察王师傅的家，家里很朴素干净，书架上很多合金退火工艺的书籍，墙上挂着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王师母也在打量她，笑道：“小彭你多大？都当律师了？看着怎么和我上高三的二闺女一个样。” 热水把谭畅的眉眼熏得水灵灵，她最会应对慈爱大妈了：“嘿嘿，我长得有点偷懒儿……都22了。”虚岁。 大妈感叹：“现在这些孩子，多有能耐，小小年纪都有自己的事业。不像我们那会儿，早早就结婚生孩子，一辈子围着灶台转。” 谭畅笑：“大妈，您还早早就夫妻和美儿女双全了呢，这是多少‘白骨精’都羡慕的事儿啊。” 一句话说的王师母心里熨帖，笑得脸像一朵花：“你们小年轻才不着急，你还小不说，小景这一表人才，也不知道要找个什么样的仙女儿才配得起他。” 谭畅没声儿了。 苏景涵和王师傅回客厅坐下，他看一眼身边低着头喝水的谭畅：“师母您说着了，我还就想找个仙女儿。” 大家只当他说笑，谭畅也抿嘴，心说您就是想找王母娘娘，也不关我的事。 气氛活跃够了，苏景涵开口说正事儿：“王师傅，钛厂要是被收购了，您有什么打算？” 王师傅呵呵一笑：“我早就过了退休的年龄，还能有什么打算，养花养鸟下棋钓鱼逗孙子。” 谭畅心想好嘛比我还忙。 苏景涵一本正经：“大唐的唐总说，要是您这样的大腕儿愿意接着当技术顾问，他就有底气下定决心收购钛合金厂了。” 王师傅敛了笑容：“人家这么说？那么先进的大公司，还看得上我们这些老家伙？” 苏景涵看了一眼谭畅，她现在是作为大唐的代表，硬着头皮顶上：“王师傅，大唐近年发展得快，技术实力却远没有资金实力雄厚。您这样的元老，到了大唐一样是宝贝。钛合金厂的价值，就在您几位老先进身上呢。” 王师傅站起来拿起喷壶浇浇花，又拿了鱼食往客厅一头的鱼缸走去。 王大妈尴尬地笑笑：“这老头子，客人在这儿坐着，忙着喂什么鱼……” 说着起身连拉带拽把王师傅弄进卧室，只听轻声说话的声音。 少顷两人出来了，王大妈爽朗地笑：“他去。让他接着卖弄他那点绝活儿，乐意着呢！唉，就是还想着一朝天子一朝臣，转不过来这个弯儿。” 苏景涵也笑：“钛合金厂的规模目前比大唐的生产基地还要大，将来合并以后，您去了还不是在咱们钛厂干一样。” 王师傅也笑了：“唉，我哪有什么绝活儿好卖弄，早就该给年轻人让位，可是人家要是看得起我，总不好摆谱，再说我得为厂里那些兄弟们着想。” 这事儿就算这么谈妥了，苏景涵示意谭畅准备告辞，谭畅犹犹豫豫地站起身：“王师傅……要是在并购前请您签个入职意向书，您介意么？” 王师傅爽朗地笑：“小姑娘还怕并购这事儿成了之后我就跑了呀！哈哈哈，不介意，做事情总要亲兄弟明算账，签吧，没问题。” 谭畅放心了，满不好意思地和老两口道了别走出来。 两人并肩往下一家走，谭畅不确定地问：“我这样……是不是显得有点太不信任人家了？” 苏景涵低头看着她：“你表现得很专业。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反应很快，我们……很默契。” 谭畅心想这是夸我呢还是绕着弯儿夸自己呢，嘴角却轻轻抿起来。 两个人由近及远足足拜访了十来家各方面工艺的技术先进。 不出意料，原本以为自己要另谋出路的工人们听说自己还可以操老本行，都很高兴，本来对于入职意向书有疑问的几位，听说王工程师已经答应签了，也就打消了顾虑同意签署。 如此一来，在评估钛厂的价值时，就可以把同意签署意向书的工人的技术价值考虑进去，并购计划的决策更加有的放矢。 两个人谢绝主人的晚饭邀请，从最后一家年轻技术人员的家里出来，已经华灯初上。走走停停，他们已经距离钛厂很远。 谭畅有点明白苏景涵为什么要开车了，来时看着很近，还有回程啊。谭畅偷偷弯腰揉揉腿肚，小脸垮下来，现在不用特意落后，她有点跟不上苏景涵的脚步了。 苏景涵似乎没察觉她落后了，向四周张望，好像在找什么，然后转身把手里一直拿着的装着职工资料的牛皮纸袋平放在路边的长椅上，朝谭畅示意：“在这里坐着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谭畅巴不得，赶紧坐在纸袋上，垫了厚厚的资料还是隐隐感到椅子上的凉意。她把双脚抬起来，放松一下不习惯高跟鞋而紧绷了一整天的小腿肌肉。 没料到今天要走这么多路，秘密武器雪地靴都没带。她扭着身子好奇地看苏景涵匆匆过了马路，走进一家粉红色的小店，是一家HELLO KITTY专卖。 谭畅伸长了脖子也看不清里面，耸耸肩扭回来坐好，一边晃悠着小腿一边想：小景法官品味很独特嘛，不知道他是喜欢KITTY的钱包？手表？还是睡衣？ 真正的恶趣味谭畅想象着穿粉红KITTY图案睡衣的苏景涵，一个人坐在那儿笑得眉眼弯弯。 直到苏景涵蹲在她面前，把一双KITTY猫造型的粉红色全包跟棉拖鞋放在她脚边，谭畅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她就那样傻笑着问：“原来你喜欢的是她家的拖鞋啊？” 苏景涵也笑着看着她：“可惜没有蓝色的。”一边轻轻把她右脚上的靴子拉链拉开。 谭畅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干嘛……我可不穿！” 开玩笑吗，她一身深色正装，脚上穿一双粉红色KITTY猫棉拖鞋，被人看见彭律师不用混了。 苏景涵蹲在那儿看着她：“我挑的最厚的那种，不会冷。”说不定比你那薄薄的小靴子还暖和。 谭畅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绝对不穿！”这简直是对淑女谭畅的一种侮辱。 苏景涵很认真地困惑着：“你希望我背你回去？倒也不是不行……”那你可别怪我碰你小腿。 谭畅抓狂：“谁想让你背了！我穿这个被人看见了不是要笑死！” 苏景涵看看四周：“天都这么黑了，没人看得见。” 谭畅也瞥一眼四周，低声道：“你不是人啊……” 苏景涵笑着站起身拿起资料袋转过去：“我走在前面，不回头看……” 谭畅动摇了，看一眼人影稀疏的街道，再耽搁一会儿时间都晚了。她豁出去了：“你，你也不许在心里想象！” “不想，我保证。”苏景涵好像咬着牙关，说得艰难。 谭畅转转眼睛，蹲下来把鞋子换上，顿时舒服得叹一口气。把短靴放在大包包里装好，轻轻说：“好了……走吧。”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钛厂走回去。 棉拖鞋像大面包一样，暄暄软软暖暖和和，走起路来轻快安静，谭畅很开心，一放松走得奇形怪状。正练习高抬腿轻落步，听见前面背对着她的苏景涵轻轻唤道：“谭畅？” “嗯？”谭畅赶紧把腿放下，抬起头飞快答应，怕他转过来看。等了半天却没有下文。她耸耸肩，想到什么了？又不说。 没走几步只听他又叫：“……谭畅？” 谭畅有点不耐烦，有话你倒是说啊，老叫我干嘛啊？白眼还没翻完，她心里灵光一现，明白了。 “彭……”“莱”字还没出口，苏景涵身体一顿，嘴角挑起。 他的风衣后摆被人轻轻牵住，谭畅的声音很软很轻：“别担心……我在。” 苏景涵左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右手拿着资料袋，微笑着往前走，手里的袋子随着步伐在一侧的腿上轻轻拍。 谭畅低着头，带着薄手套的手轻拽着他的风衣后摆，跟着他的步子亦步亦趋。 工业开发区的冬日夜晚，路灯昏黄，街道宁静。一前一后两个年轻的身影牵衣前行，隐约有氤氲白气随着两人的呼吸缓缓升起，轻柔而持续。 很快就回到了钛厂，苏景涵还是背对着谭畅，等她把鞋子换好，和她一起走进厂子大门。 金蓓和李旭已经先回去，刘工和李工倒是很投缘，两人聊到现在还没散，索性四个人一起吃了晚饭，饭后苏景涵和谭畅才开车踏上回程。 经过这一天，谭畅觉得再次和苏景涵相处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难。有点像很熟悉的朋友，只是比朋友多了一点默契，她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朋友以上”。 为了不晕车而选择坐在副驾驶的谭畅，望着飞快掠过的长街灯火，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反感这种新奇的体验。 既然是朋友，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车子开得平稳，谭畅又困了，她还是认为乘客自顾自的睡觉，留司机一个人开车时很不义气的行为，于是开始没话找话：“你经常到涉案的企业作调查？” 苏景涵丝毫不见倦意，嘴角微挑，眼神黑亮：“嗯。经常。” “都做得这么细致？”连职工家里都去了，还混得那么熟。 “尽量做得细致一点，寻求收购方的时候更有针对性。” “你好像……很避免企业破产的情况发生。”谭畅望一望身边的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苏景涵专注地看着路面，回答得随意：“丰美一年多以前就差点破产，我对于这种拉一把就能逃出生天的企业有些感同身受，所以希望尽量寻求途径帮助他们。” 一年多以前……谭畅想起那个伤痛混乱的早上，他好像说过一句 “我母亲的生意遇到点问题”，那时丰美的情况，竟然有破产那么严重？ “那后来，怎么解决的呢？丰美的困境。” “齐宁她爸个人名义注资，帮了一把。” 苏景涵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反省出的另一个教训，就是因为一些顾虑而隐瞒事实，只会让情况变得更无法预期。所以即使这个话题很敏感，他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谭畅看着窗外没说话。齐爸爸愿意帮丰美，是因为苏景涵和齐宁订婚了吧，后来这婚怎么又没结成，已经不必追究了。 生活是最生动的一出肥皂剧，谁都有可能一不小心，从观众摇身一变成了打酱油的群众演员，还可能是炮灰的女二号。 “丰美现在已经重新回到京城仓储超市行业之首的位置，所以你看，很多困境中的企业，缺的只是一个机会和一份信心。”苏景涵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谭畅若有所思：“可是，你作为承办法官，这样主动的办案方式，会不会有违背法院中立地位之嫌？” 苏景涵一脸乐意探讨的表情：“我也这样犹豫过，但是经过几次尝试之后，我想在目前的经济法律环境下，作为手握公权力和公共资源的法律职业者，在消极执行破产程序和积极寻求经济成本最小化之间，后者更有价值。” 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你面试钧泰时说，对于律师来说，有利于委托人的就是公正的。那你觉得，我的委托人是谁呢？” 还好谭畅陷入思考，没意识到自己面试时的话他怎么会知道的。 站在公共利益的角度上追求公平，这是谭畅以往没有意识到的经济法律范畴。她觉得自己选择和苏景涵聊天而不是一路睡过来，真是明智。 苏景涵怕她发现他话里的漏洞，赶紧换个话题：“那天为什么建议调查要带上金助理？” 谭畅有点愣：“啊？想成人之美来着，小金姐很喜欢李旭。”不过看今天的情况，李旭虽然和金蓓有说有笑，却并不像擦出火花的样子。 “你觉得你都看得出来的事，吴律师看不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吧……怎么？我是不是做错了？”谭畅虚心求教。 “也不算错了，只是处理公事时，出发点最好不要过多考虑私人因素，会影响你的专业形象。而且，你光顾着成全金蓓，却没想想李旭的意见？” 同为男人，李旭看谭畅和金蓓的目光有什么不同，苏景涵一目了然。同为男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再创造机会也没用，这一点，苏景涵更是心知肚明。 谭畅不服气地嘟囔：“我又不是丘比特，还管得了那么多……人家喜欢他他还有意见？”谭畅对于勇敢追求爱的女孩子总是很欣赏，那份勇气是她自认缺少的。 苏景涵挑着嘴角笑得开心，心想那我喜欢你，你也不许有意见。 谭畅转转眼睛：“审计报告中我这种菜鸟都看得出来的并购弊端，吴律师也肯定看得出来，大唐并购会那天她为什么不说呢？”按理说这是个公司法务表示严谨的机会。难道吴律师好心让给我来表现一下？ 苏景涵轻描淡写：“因为我在场，而她除了是大唐的法律顾问，还是金立所的律师。” 吴卓新同时在律所挂职，她绝对不想开罪于法官，身在曹营心在汉，她没有忠心可表。 谭畅恍然：“这样啊。那我觉得她的做法不太对，当律师的还是得以委托人的利益为重，哪能想着自己当老好人和稀泥……不过，也无可厚非吧，她又不像我一样了解你，知道你绝不会因为工作上的事而对谁有成见。” 谭畅本来心里就不存芥蒂，这阵子被母亲当小孩子般宠着，性情愈发单纯直率，很多听起来像是讨好的话，她说出来都丝毫不显得刻意。 苏景涵眼睛黑得发亮，沉默着停下车，侧头看着她理直气壮的小脸，心绪潮水般涌动——为了这么知心契合的你啊，我等多久都值得。 谭畅纯属想到什么说什么，还打算和苏景涵探讨一下法律从业者的职业道德，发现他停了车，盯着自己目光幽深，才发觉自己好像又太投入了。 她转头看看车窗外熟悉的小区：“这么快就到了……” 谭畅的本意是她居然头一次没睡也没晕车的走完一个小时以上的车程。说完有点窘，这话怎么听怎么像舍不得人家。偏苏景涵还不说话，车里的气氛又暧昧起来。 谭畅停了停，慌慌张张解安全带：“你明天要出差是吧快回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了谢谢你送我回来。”一边说一边抓着包要下车。 “谭畅……” 她刚打开车门，左手腕就被轻轻拉住。她转过头，苏景涵的脸就在她眼前，那么近，近到呼吸相闻。 谭畅大眼圆睁，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慌乱和紧张，小区明亮的路灯照进车里，甚至能看到她眼里的隐隐水光。 苏景涵目光深深，像是要望进她心里去，半晌才垂下眼睛含义不明地笑了笑，放开她的手腕：“……别忘了你的拖鞋。” 谭畅左手抓着一对胖胖的拖鞋，右手拎着大包包，隔着车身朝另一边的苏景涵说声再见，快步上了楼。进门开了灯快步走到窗前，却不敢拉开窗帘往下看。只能轻靠在窗边，凝神听楼下是否有车启动的声音。 苏景涵靠在车门上，看着挂着深蓝色窗帘的窗口亮起灯光，一个单薄的女孩身影藏在窗帘旁的阴影里。 只差一点点，他就无法按捺一直压抑的情感，只差一点点，他就吻上她。只是，她眼里的慌乱和犹豫那么明显，那盈盈水光把他的冲动瞬间浇熄。 大观园里那个夏夜，谭畅仰起脸庞羞涩又毫无保留地看着他的样子他始终都记得，为了再一次见到那个表情，他可以把所有的迫切都暂时压下。 苏景涵抬头冲着那扇窗笑了笑，拉开门坐进去发动汽车开走。 谭畅面红耳赤地从窗帘缝里收回目光，背靠墙抱着那双棉拖鞋滑到地板上。谭畅啊谭畅，你在怕什么，又在期待什么呢。 春天里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景家却毫无生气。 余清筠术后整个人变得悲观冷漠，敏感多疑，苏景涵毫无怨言，一直小心服侍着，承受着，苏毅也只有无奈。 纽约大学不好混，陈劲一点都没有夸张。课程压力不大，对学生的学习质量要求却很高。 谭畅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娃娃，不知疲倦地奔波于图书馆、教室和家。看书，写论文，小组讨论，作报告，帮老师编书，把所有的时间都占满。与人交往时脸上的笑容如娃娃般完美，也如娃娃般毫无变化。 她不得不静下来的时间里，偶尔会想起苏景涵，会在手机上下意识按出那个号码，那几乎不需要思索就浮现在脑海的十一个数字。 她在纸上反反复复地写相近的号码，或者改变原来数字的顺序，努力试图混淆自己的记忆。 她试图把他在自己心里的印象改变。睡不着的夜里，她就到乱七八糟的论坛上去找痴男怨女的故事看，看那些始乱终弃的故事，想要说服自己相信，即使那个时候和他继续走下去，最终也会变成这些被戏耍被玩弄的伤心人中的一员。 谭畅焦急地想要摆脱那些根深蒂固记忆，她想要把自己从这种无望的牵绊中解救出来，却没有意识到她本人也在被这些偏执的行为改变着。 这种改变虽然轻微而隐秘，却瞒不过关切着她的眼睛。 郑蔚然收拾谭畅房间时，好几次找到团成一团写满相似的电话号码的纸。还有几次瞥到谭畅正在浏览类似《轻率以身相许遇上负心男人》、《从模范男友到花花公子的蜕变》、《如何报复出轨的男人》之类的帖子，不由暗自惊出一身冷汗。 谭畅周末回来吃完晚饭，郑蔚然把她留在客厅里说话。 谭畅顺从地坐下来，一边看电视里的脱口秀节目一边笑，看起来心情不错。郑蔚然把电视关掉，看着谭畅直到她转过目光看着母亲。 郑蔚然微微笑：“好不容易回来了还不和妈妈说说话，周末就藏在房间里，学习那么忙啊……妞妞，妈妈和你探讨个事儿，你觉得人一辈子最可怕的会是什么？” 谭畅终于收起脸上的微笑，低下头轻轻咬住下唇，没说话。 “我觉得，最可怕的，是否定自己的一部分人生。”郑蔚然看着女儿，“所有经历过的，都应该变成值得珍惜的记忆，谁都没有必要沉浸其中裹足不前，更没有必要试图抹杀或放弃。我以前以为你都懂得，所以没有多说，可是你似乎最近有一种逃避的态度。” 谭畅眼圈红了：“妈妈，我不想要那些回忆了，想起来心里难受，会疼。” 郑蔚然心疼地把她揽到怀里：“会疼的感情才是真实的，真实的感情都值得珍惜，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那些让你在今后的日子里视若珍宝的记忆，并不一定都是美好甜蜜的，但无论是快乐的还是疼痛的，却一定都是真的。” 谭畅望着母亲，眼泪在眼圈里转。 郑蔚然接着说：“能够治愈那些疼痛的，只有时间。你要对自己有耐心啊。”她捋捋女儿的长发，“成为大人的标志之一，就是能够正视自己的感情和过往，甚至从中总结经验，以期更好的面对未来的一切。你愿不愿意先做第一步，公正的，不带任何偏见的告诉妈妈，你的初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谭畅听到“初恋”两个字，眼泪顿时汩汩而下。 这两个字多么美，又多么伤感。初恋，难道真的注定是用来祭奠的。 这天晚上，谭畅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她把自己历时五个月的初恋，一一讲给母亲听。 慢慢讲述中才知道，原来短短五个月里，藏有那么多快乐的记忆，原来那个人，曾陪她看了那么多从未看过的风景。 她腮边的泪痕没干，却带着浅浅微笑睡着了。郑蔚然却久久难以入眠。 谭畅的恋爱态度幼稚胆怯，懵懂自我，这与身为母亲的自己缺席她的青春期显然有着很大关联。她隐隐觉得女儿这场恋爱的真正模样，恐怕不是谭畅自己想象的那个样子。 谭畅不再做些试图改变记忆的无用功，她再一次把那个电话号码存进手机，十一个数字还是如此明确，毫无干扰，她望着苏景涵那三个字无奈地微笑。 陈劲介绍谭畅参加自己导师关于中美破产重组法律实践对比的课题，谭畅十分兴奋。 陈劲在她看不到的角度，静静凝视她久违的明亮笑容，心里轻松下来：“谭畅，你还是这样笑好看。” 谭畅眉眼弯弯看过来，毫不害臊：“那是，嘿嘿，招牌笑容。” 她轻轻巧巧从图书馆的转门里钻出去，得意地一转身：“偶像剧里说，爱笑的女人，会有好运气。” 一脸稚气，还“女人”。 陈劲低头失笑，然后大步走过去，揉乱谭畅的头发，拎着小声抗议的她去吃午饭。 夏天到来的时候，余清筠的手术创口已经完全复原。她像是一株钟情幽暗环境的植物，每天藏在家里轻易不见人，连苏朗的电话都经常推脱不接。她悄悄去照相馆照了一张黑白照片，放在自己的卧室里——余清筠手术后就一直和苏毅分房居住。 苏景涵工作忙，怕余清筠身体虚弱，家务操劳，请了家政来照顾父母的饮食起居。为了稳妥他特意请政工科的孙大姐帮忙介绍了个熟悉的家政大嫂，叫苏姐，年纪大概四十岁左右，人看起来爽朗干净，相貌普通，身材结实圆润。 打从苏姐上工的第一天，余清筠就显示出不同寻常的负面能量。她自然不会大嚷大叫之类的表达自己的不悦，可是冷淡的态度，挑剔的眼神，是足够让人战战兢兢锋芒在背的。 苏姐洗碗后不知道擦干，她从厨房出来后余清筠都要进去自己再洗一遍擦一遍；早餐小菜里放了葱蒜，余清筠就拿筷子一一挑出来，甩在桌子上，然后回屋吃面包；卧室和客厅的擦地布被混用了，余清筠会当着苏姐的面甩进垃圾桶，自己拿块新的重新擦一遍。 苏毅在家的时间比苏景涵多，这些细节或多或少的看在眼里。都是些女人间波涛暗涌的小事，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叹息，以前那个宽容优雅的妻子，难道就这样随着那些被割除的病变组织一去不复返。 苏景涵经常加班，回家时候苏姐一般都已经下班，或者正要下班。可他看看母亲的脸色，再看看家里的气氛，知道请保姆这件事情并没有让母亲放轻松。 吃过晚饭苏景涵走进书房，等苏毅把“无欲则刚”的最后一竖钩写完才开口：“爸，我妈她心情好像很不好。苏姐做事怎么样？” 苏毅把写完的字拎起来放到一边晾着，铺上纸继续：“无论是苏姐、李姐还是什么姐，也无论她做事周到或不周到，你妈她心情都不会好。她只不过是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是亲人的人，可以尽情发泄。” 他顿了顿，把写坏的纸也拎到一边，并没有扔掉，接着说：“做完这个月，把人家辞了吧，多给些钱。” 苏景涵沉默着看父亲一遍又一遍写 “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半晌点点头：“好。” 六月中，苏姐再做两天就要离开。做完了一天的事，和苏毅夫妇打个招呼，换了鞋要走。 苏毅客气地站在门口送她出去，在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的余清筠却把她喊住了。两个人回身看过去，余清筠拎着两大盒别人探病时送的燕窝、海参和西洋参片之类的走过来，递给苏姐。 苏姐呆呆接过，没反应过来。苏毅也愣住，今儿怎么突然这么热情，是觉得这些日子自己态度不好过意不去了？ 余清筠看着苏姐，淡淡开口：“你要这些东西是吧？我给你。总比你自己拿好。” 苏毅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苏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讪讪地笑笑，放下那堆东西转身走了，连迎面回来的苏景涵和她打招呼都没理。 苏景涵莫名其妙进来关上门：“苏姐怎么了？” 苏毅盯着余清筠：“侮辱别人你心里好受了？” 余清筠垂着眼帘淡淡一笑：“我侮辱别人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苏毅痛心疾首：“清筠，你……人家是出卖体力，难道就和你不一样？就不用尊重？”他觉得自己的话很无力，余清筠怎么可能不清楚这些。 余清筠一双略显岁月痕迹却仍旧秀美的眼睛转过来看着自己丈夫：“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是我觉得不一样，还是你觉得不一样？” 她目光锐利，眼里竟然有着质问和怀疑。 苏毅怔怔看着她，摇头苦笑，转身回房间。余清筠看一眼皱着眉的苏景涵，没有说话，也径自回了自己房间。 苏景涵在沙发上重重坐下，忙了一整天丝毫不觉食欲。夜幕重重，幽暗的客厅一片寂静，像冲不破的结界。 接下来两天是周末，苏姐没有过来上工。 周一早上苏景涵去政工科找孙大姐，孙敏正忙着准备院职工大会的资料，看到他一拍脑袋：“小景！都忙晕了……我正找你，过来坐过来坐。” 苏景涵把自己要说的话先放一边，在她桌边坐下来。 孙敏满脸笑容里带着歉意：“苏姐和我说了，她真是……唉，说没脸再去你家，让我帮她和你爸妈道个歉，我也觉得怪过意不去……” 苏景涵挑眉：“孙姐，您说什么呢？我是来请您帮我把工钱捎给她，您说过她家和您父母家离得近。”要道歉也是他该代母亲道歉才对吧。 孙敏脸上笑容更深：“你妈没和你说啊。苏姐的儿子是体校的，打篮球撞断了肋骨，她看你家厨房里很多吃不完的补品，就往家拿了好几次，没想到你妈妈都看到了，可一次都没说她。” 苏景涵愣在那里，听着孙敏接着说：“苏姐她平时也没这样过，这次因为心疼儿子犯糊涂了。回家和你妈说，让她别介意啊。” 苏景涵低头笑一笑，站起身把装钱的信封递过去：“孙姐，这种小事不用放心上。还是得麻烦您把钱转交给苏大姐，谢谢她这阵子照顾我妈。” 孙敏接了信封，一摸就知道不薄。心里暗叹到底是书香门第，宅心仁厚。 她一边送苏景涵出办公室一边拉家常：“景涵啊，你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生子，你妈一高兴，身体就好了。知道你眼光高，我手头上可个顶个都是好姑娘，哪天你抽空见见，说不定就遇见可心的了呢……” 孙敏拉开现代媒婆的标准架势，院里的小年轻谁见了都发怵。苏景涵客气地打着哈哈，推说马上要开庭，赶紧告辞。 余清筠说不饿，晚饭没有出来吃。 苏景涵从厨房把盛好的竹荪鸡汤端出来，连着托盘放在坐在餐桌边的苏毅面前。苏毅看看面前的汤碗，又抬头看看儿子。苏景涵笑嘻嘻朝他使个眼色，又冲着母亲的房间方向努努嘴，然后起身回自己房间。 苏毅看着儿子把房门关上，慢慢起身端起汤，走到余清筠房间门前，敲了敲门，走进去。 余清筠正把相册收到床边柜子里，她只穿了件贴身的家居服，看到苏毅进来，拿过一件宽大的外套披在身上。 苏毅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把汤放在床头柜上，神色从容地坐下来，把汤匙递给她：“我照着菜谱炖的，也能喝。” 余清筠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接过汤匙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半天才咽下去。 苏毅看着她笑：“不好喝不用勉强。”余清筠却又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苏姐托景涵的同事向你道歉，她的确，拿了点东西。”余清筠没说话。 苏毅把椅子拉近床边：“昨天，你其实是想把东西送给她是吧？” 余清筠把汤匙放下，摇摇头：“我是生气了。事不过三，要什么可以明说。我虽然身上少点零件，眼睛却不瞎。” 苏毅拉过她的手：“你这脾气，和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啊。” 余清筠垂下眼睛笑笑，把手轻轻抽出来又去拿汤匙：“还那么小家子气是吧。” 苏毅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没接她的话茬：“清筠，我这一辈子，做家务的次数屈指可数，不会浪漫，也算不上体贴，为人古板又不切实际，大学教授这头衔说出去好听，工作不少压力不小，却没太多实在的好处。” 他抬起头看着她：“你忙里忙外，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了能让我和景涵做自己想做的工作，自己在生意场上打拼，这么辛苦，你怨不怨我……后不后悔？” 余清筠第一次听见苏毅这样评价他自己，心里不是没有触动。她拿着勺子在汤里漫无目的地搅：“没什么后悔的，我做生意也不完全为了你们。我没文化，没学历，为了不和你差距太大，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面努力。” 两个人都沉默，等到汤都凉了，苏毅才一声叹息：“如果当初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会这么辛苦，绝对不会求我父亲答应你父亲的提亲。我知道你父亲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而选择我，拆散你和闽文，却因为自己的一时私欲，一定要我父亲答应。” 他看着呆呆望着他连勺子掉到桌子上都没察觉的余清筠，面带着自嘲的微笑继续说：“我这一辈子就做过这么一件自私的事情，我永远都忘不了订婚前，怕你和家里闹，怕你和闽文私奔的那种日夜不安又焦灼的心情。可是结婚那天看到你红红的脸蛋，水汪汪的眼睛，我就觉得哪怕再重来多少次，我也依然还会那样做。” 他握住余清筠的两只手：“我在蔚然家的客厅里第一次看见你怯生生的大眼睛，开心时飞红的脸蛋，就再也放不下。蔚然知道了以后还笑我，可是每次和你玩的时候她都叫上我，我当时真的特别感激她。后来我父亲被划成黑五类，我只能远远的看着你每天跟在闽文身后跑得小脸通红。你父亲来我家提亲的那个晚上，我开始相信这世上一定有神明，听得到我心里的愿望。我知道你喜欢闽文，还是利用家长的意志娶了你。清筠，我现在全都告诉你了，你愿不愿意原谅我？” 苏毅有点忐忑地看着余清筠，妻子术后变得封闭冷漠，他为了打动她，只能表达自己的真心。这样的表达必然会牵出几十年前的往事。 他知道这很冒险，可是结果还会比她现在的状态更坏么。 余清筠的表情很奇怪，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难过，倒让苏毅想起三十年前订婚那天她的样子，脸上泛着动人的红晕，只是这次她眼里的水光终于满溢出来。 苏毅小心地倾身过去想要帮她擦擦眼泪，却被怀里猛然撞进来的温暖身躯惊得愣住。 “谁看得上齐闽文……你这个书呆子……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一直都以为你喜欢的是蔚然姐……”余清筠哭腔里带着隐隐甜意，身上披的衣服滑掉了也无暇顾及。 苏毅抱住她，好像模模糊糊也发现了这长达二十几年的误会：“蔚然也提起过你不会喜欢闽文，我却以为是她也喜欢齐闽文的缘故，才那么希望。” 余清筠笑中带泪，因为激动话说得断断续续：“蔚然姐喜欢谁你倒看得清楚……我从来都不喜欢齐闽文，我怕他还来不及……一直喜欢的都是你……是我让我爸去你家提亲的……” 苏毅用微颤的手掌抹了抹妻子满脸的泪水，然后把她更紧地拥住，久久不放。 这一晚苏毅留在余清筠的卧室里，两人回忆起很多以为自己早已经遗忘的往事。原来那么多细微的眼神表情，彼此都还记得，喁喁交谈到很晚。 苏景涵睡前出来喝水，看见母亲卧室门缝透出来的隐隐灯光，端着水杯轻轻挑嘴角。 客厅里的窗帘没有拉上，今天下了一场雷阵雨，天空被洗得墨黑通透，居然有几颗星顽强地透过这个城市厚重的大气，把微弱却久远的光投射进未眠人的心里。 余清筠之前所有强装的冷漠，所有的自我封闭，皆因身体上的残缺带来的强烈不安与自卑。 她这一生一直在拼命的缩小她与苏毅之间所谓的“差距”。如今虽然还持有丰美的大额股份，却已经失去经营者的身份；原本用心保养的身材也遭此重创，她原本维持的势均力敌的平衡景象一下子崩塌，整个人也失去了保持从容优雅的力量。 可是没有什么比爱更能给人自信，更何况这爱不是突然出现，而是一直都存在，只不过深埋在两颗互相揣度互相试探的心里。 余清筠恢复了往日的开朗豁达，甚至显现出某种年轻的活力。 中年人的爱情，含蓄又浓郁，一颦一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似乎在表达情意。 苏景涵为父母高兴之余，深觉自己碍手碍脚。余清筠的身体已无大碍，于是他识相地搬回了自己的房子。 一个人的房间，顿显清冷寂静，浓浓的寂寞像是不怀好意漫过来的潮水，渐渐让人溺水一般无法呼吸。苏景涵左手拿着谭畅那支被他修好的斑驳的手机，右手在自己的手机上一下一下的按键。 不一会儿，谭畅手机的短信铃响起，一个小姑娘的声音伴着优美的钢琴曲，从迟疑逐渐坚定：“Todoke（告诉你）……Todoke……Todoke!” 苏景涵并没有打开短信，把一脸傻笑的补丁小熊攥在手心里，伏在桌上，额头放上手臂，闭起双眼。 地球的那一边，你在做什么，是否还会偶尔想起我。我这样的想你，却全无途径告诉你。 八月中旬，谭畅帮教授做的课题终于完成第一阶段。课题组例会后，斯通教授笑微微对谭畅道：“Angelia，《案例比较》的初稿我看完了，完成得不错，和我给你的提纲很贴合。” 谭畅微笑：“谢谢您。我很荣幸能够参与您的中美破产重组法律比较研究课题。中国这个领域的法律离完善还有很大距离，需要多多借鉴他山之石。” 斯通教授饶有深意地看着面前这个聪明勤奋的中国小姑娘：“中国这样的现状，对于法律人士而言，未尝不是一个机会。至少对我来说，比起做一颗绕着轨道行驶的卫星，我更有兴趣做一艘去太空中探索未知领域的飞船。” 谭畅和教授道了别走出教学楼，按照约定去餐厅和陈劲汇合。陈劲要学习，要做助教，还在留学生服务中心打了份工。谭畅都很纳闷他怎么能够有时间经常和自己慢慢的吃一顿午饭。 谭畅看着从来都坐在她对面，慢条斯理吃意面的陈劲，问道：“大师兄，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我是说毕业后。” 陈劲卷到叉子上的面条哧溜溜滑了回去。他索性放下餐具，抬头直视谭畅：“目前还没有。” 谭畅有点惊讶：“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早早确定一个目标，然后朝着它坚定不移前进的那种人呢。” 陈劲接着吃面：“我的确是。”在某个方面。 谭畅挑挑眉，她不知道这个动作像极了某个人。 陈劲语气平静：“说起这个，你是不是有打算了？”LLM学制只有一年，谭畅还有四个月就要毕业了。 谭畅叹气，吃一口饭，含含糊糊地：“是在打算，打得一团浆糊，算不好。” “可以考虑转JD，和我一样。”陈劲低下头挑面，却一直没挑起来。 谭畅不吃了：“总觉得有点水土不服……有点找不到学习的动力，觉得……没有用武之地。” 陈劲也放下叉子：“那就慢慢再想。不急。” 两个人端着餐盘站起身，陈劲看着谭畅湖蓝色短袖衬衫白色长裤的纤细背影，和周围美国女孩恨不得穿比基尼的暴露装束对比强烈。 出了餐厅，谭畅挥挥手往图书馆走，陈劲叫住她：“明天晚上，有时间么？” 谭畅转过身点点头：“我妈妈生日，我要给她庆祝。有事么大师兄？” 陈劲摇摇头：“没事。帮我向阿姨说声生日快乐。”裤子口袋里攥着的两张百老汇歌剧票，终于没有拿出来。 晚上，谭畅把黛比手把手教她烤出来的芝士蛋糕放在餐桌上，插一枝蜡烛点燃。 门外传来拿钥匙的声音，郑蔚然正在讲电话：“嗯，收到了，谢谢……两份？……好吧，如果非要这么说……今天我和我女儿在一起……明天再说吧。” 谭畅已经为她开了门，接过她抱着的一大捧花：“哇，好漂亮！”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母亲：“妈妈，又是比尔叔叔送的吗？”说着自去找花瓶。 郑蔚然脱外套，似乎很不耐烦：“嗯，还送到公司里，大张旗鼓的。”可是看到谭畅要往花瓶里浇水，却赶紧道，“妞妞，看那花里面是不是还有个盒子，给妈妈拿出来。” 谭畅拿出来给她，笑嘻嘻：“又是花又是礼物，比尔大叔好下本钱哪。他对你痴心一片，又长得比尼古拉斯凯奇还有味道，妈你要不就从了他吧。” 郑蔚然瞪她一眼：“胆子肥了，拿你妈开涮。什么味道，我只闻到古龙水的刺鼻味儿。这老家伙，不知怎么居然知道今天是七夕节，还送两份礼物。” 说着打开盒子，是一条帝凡尼的链子，晶晶亮。 郑蔚然笑了：“眼光还不错，我可不能要，明天给他退回去。” 她拿着链子在自己脖子上比，没注意女儿垂着眼睛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谭畅才抿着嘴角幽幽道：“妈妈，收下吧。比尔叔叔一片真心，不要辜负。” 郑蔚然看看女儿，把链子收进盒子，轻笑：“小丫头，还‘辜负’呢。你妈不是不知好歹，他这几年一直对我有心，我也明白。可他早晚要回英国的总公司去，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何必徒生牵扯。” 谭畅看着母亲微笑，捧起花瓶放在蛋糕旁边，把母亲拉到桌前坐下：“好啦好啦，大美人妈妈不要想那么多，追求爱情，要勇敢！来，吹蜡烛，许个愿！” 工作后生活每天千篇一律，时间过得飞快。 苏景涵有时候早上起来刮胡子，会对着镜子想自己会不会就这样一天天变老，如果有一天再见到谭畅，会不会她还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小姑娘，自己却成了怪蜀黎。 天气又冷了下来，十一月份苏毅有一个全国性的讲座，不放心余清筠一个人在家，要苏景涵回家住几天。 景家又恢复原来温暖整洁的样子，因为余清筠没有别的事情牵扯，心思全放在家里，布置得更加温馨。 苏景涵周末帮母亲整理以前的书籍照片，看见一张黑白相片上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儿，不觉凝神看了好久。 余清筠拿着抹布好奇的凑过来：“那么出神，认不出你妈了？” 苏景涵笑笑：“不知道是不是太久了，记忆就出了偏差，怎么觉得蔚然阿姨年轻时候，特别像谭畅。” 余清筠坐下来，摘下防尘帽，看着儿子：“景涵，你还没忘了她？” 苏景涵又看了照片一眼，笑笑：“我就没想过要忘记她。” 余清筠看着儿子盯着照片上那一双圆眼睛的专注目光，在心里叹口气，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自从知道苏毅对她的情意，她也对自己曾经纠结的一切释怀。 余清筠把照片拿过来，轻轻道：“母女俩，当然像了。” 苏景涵放下手里的书，转过身盯着母亲：“妈，你说什么？” 余清筠叹口气：“去年冬天，谭畅打过电话找你，我接的。” 她把当天的电话内容告诉苏景涵，只是那张记着电话和邮箱的小纸条，早已经被当作垃圾扔掉，无处可寻。 苏景涵沉默着很久没说话，之后站起身拉开门。 余清筠看着他的背影：“景涵，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妈不想让你为了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念想耽误自己。” 这孩子，以前多爱玩儿，她还担心这么不着调找不着好媳妇儿可怎么办，现在怎么变得和他爸爸一个样子，一根筋。 苏景涵在门口停下来，并没有回头：“妈，其实比起为我担心，我更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感情。” 他开着车出去漫无目的地兜上四环。 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理解不相信他的感情，是他做人太失败，还是如今坚持感情真的很可笑。 谭畅竟然曾经主动打电话过来，要和他做“普通朋友”，这其中有多少挣扎、不舍和自欺欺人他完全都懂。可那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如今她是否已经完全放弃？ 初冬的冷风灌进车里，吹不散他心口的急躁和焦灼。一次次阴差阳错的误会和错过，让他隐隐生出无法回避的念头，难道他和谭畅真的没有缘分。 一个人喝到酒吧打烊，苏景涵才回了家，把钱付给代驾，上楼直接走进自己房间，澡都没洗就趁着酒意睡去。等酒醒了，睡觉就会变成奢求。 他没有注意到笔记本电脑下面压着一张纸，上面写有“蔚然中文学校”的网址。 圣诞节前后，谭畅毕业了。毕业典礼后是晚宴和舞会。 郑蔚然按照自己的审美，硬给谭畅套上一件粉紫色抹胸蓬蓬小礼服，站在楼梯口笑眯眯看着谭畅穿着银色高跟鞋小心翼翼走向她今晚的舞伴——穿西装打领结，英气逼人的陈劲大师兄。 她心想看这一对儿年轻人，真漂亮啊！自己年轻时候那些颜色瑰丽的梦想终于在女儿身上成真了。 谭畅坐在陈劲来美国后购来代步的二手汽车里，不自在地偷偷拽拽外侧腋下的衣服，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大师兄，我妈她就是‘绯闻女孩’看多了，非让我穿成这样，最过分的是还非要你配合……” 美国电影里的舞会哪有穿成这样的，一看就是土包子。她瞅瞅陈劲面无表情的侧脸，心想大师兄真对不住今晚得让你丢脸了。 陈劲飞快地扫了她一眼，转过头去，一边打方向盘往大学停车场里拐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不会……挺好看的……”路灯下他转向车窗的脸上有点可疑的暗红。 大师兄也不懂什么叫时尚，唉。谭畅噘着嘴又沿着抹胸上沿儿拽了一圈，心想这得是有多难看，都让人“不忍睹”了。 下了车谭畅哆嗦着赶紧往舞会大厅里走，为了保证效果妈妈还不让她穿羽绒服，12月份的纽约，想要冻死谁啊！ 看她抓着浅紫色手包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得艰难，陈劲身侧的手不由轻轻抬起，却见谭畅手抬起往前一挥：“哈！大家原来也都穿得这么……隆重！” 太好了！要土大家一起土。 说完她就快步往前走去，还回头招呼：“快，大师兄，这盛况，在国内可是难得一见！” 陈劲放下手，笑笑跟上她，走在她身侧随时警惕她歪歪扭扭的鞋跟。 说是盛况，一点都不夸张。 毕业舞会大家都比较重视。女孩子们把压箱底的礼物都拿出来穿上，比起宫廷风的大裙子，低胸装，谭畅这身算是比较低调的。 可是她挽起的头发下细长白皙的脖颈，上了淡妆的夺目双眸，粉紫色裙子映衬下焕发光彩的皎洁面容，纤巧幼细的腰身，线条完美的小腿，瞬间点亮了场上男生们的眼睛。没想到这个平时一脸乖巧微笑，似乎只知努力学习的小姑娘竟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主持人宣布舞会开始，音乐一响，就有好几个男孩跃跃欲试，打算等她和陈劲跳完了第一曲就上前邀请。 可是，谭畅在大厅一角的桌边坐下了。 笑话，小书呆穿上礼服就会跳舞了，那还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 她揉揉绷得发紧的小腿肚，看着和满场形形色~色男同学对比之下愈发显得玉树临风的陈劲，自己都觉得暴殄天物啊：“大师兄……我其实不会跳舞……不过我要是不带舞伴来，就得参加班上的抓阄。与其拖累不熟悉的同学，我想我还是欠你一个人的人情算了。” 陈劲转过头看着她，忽明忽暗的灯光好像都反射进他的眼里。 谭畅一脸自认十分善解人意的微笑：“师兄你去邀请别的女同学跳吧，第一支曲子以后就可以交换舞伴了。” 说话间第一首曲子就结束了，班上最受欢迎的韩国帅哥已经向他俩的方向走来，还有几个白人女孩朝着陈劲投来热烈火辣的目光。 谭畅正埋着头努力降低存在感，心想如果，万一有人来邀请自己跳舞该怎么说，只见眼前伸来一只手：“跟我来。” 谭畅莫名其妙被陈劲拉着，来到会场外面有着透明屋顶的大厅里。 大家都在热闹的舞会上，大厅里安静又温暖，外面不远处被校园里路灯照的通明的雪地上，依偎着几对不惧严寒的情侣，透明屋顶上有点点星光闪烁。 陈劲蹲下身子，示意谭畅靠着自己，把她的高跟鞋脱掉，把两只光着的白皙脚丫轻轻放在暖融融的地毯上，抬起头微笑：“既然是舞会，你总要跳只舞再走。” 谭畅愣住，乖乖地任他摆布，陈劲站起身她才反应过来：“啊，大师兄你怎么能帮我脱鞋子！”太损形象了啊！ 陈劲看她一眼：“不脱了鞋，你连走路都费劲儿，还能跳舞么？” 谭畅翻个白眼，重点不在这里好不好。她看到陈劲对自己一本正经做出邀请的架势，一边笑嘻嘻把手搭上去一边问：“我就不信大师兄你还会跳舞！” 陈劲轻握住谭畅的手：“谁规定跳舞一定要按照规定的套路？”然后把另外一只手虚放在谭畅的腰间，拉着她转大圈。 谭畅嘻嘻哈哈：“啊呀大师兄你手不能放我腰上，我痒痒……啊呀大师兄我有点晕……算了还是我教你吧……” 谭畅把伊萌给宿舍人扫盲时教过的那几步华尔兹的基本步法拿出来显摆，喊着拍子“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一步一步的教陈劲，还要小心翼翼保持距离不要被踩到，她可是光着脚的。 两个人走两步错一步，终于能把几个基本步伐踩准，谭畅已经气喘吁吁，当然，一半是笑的。她抱着腿坐在地上休息，看着窗外美得梦一般的校园出神。 “大师兄。” “谭畅……” 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开口。谭畅笑了，她回过头看着陈劲，意思是“你先说”。 陈劲靠在对面的墙上，深深看着她，终于还是说：“你说。” 谭畅脸上的微笑像是这夜晚的星空一样静美，说出的话却瞬间让陈劲的心陷入无边暗夜： “大师兄，我要回国了。” 谭畅仰头看着冬夜里愈显深邃的夜空，轻轻道：“最近经常想起老家那个小城……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株不能移栽的植物，换了水土就无法再生根。我只读了LLM，在这里找不到太合适的工作，何况法律这门学科，需要社会土壤。我想我还是应该回去。” 陈劲望着眼前神色柔和又坚定的姑娘，手心泛起潮气，好像抓不紧身后的装饰木栏杆：“一个人回去？你妈妈，同意么？” 谭畅笑嘻嘻：“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她已经二十一周岁了！ “再说，她也有她的决定要做。我真希望她能和我一样勇敢。”她想起刚刚陈劲被她打岔的话：“对了，大师兄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 陈劲看着她，笑笑，缓缓摇头：“没什么……一个人生活不像你想得那么容易，你回去就不是个学生了，什么事都要自己料理，不如你在这里先找个工作，或者考虑考JD，还有一年半我就……” 谭畅正色微笑，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实践经验，读JD不适合我。大师兄，你要好好的读完学位，教授说你他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年轻人。这一次，请不要再为了任何原因半途而废。” 她双眼里有种洞悉的神色，陈劲呼吸一滞，听到她甜软轻缓的声音：“大师兄，欠人太多也不好受，特别是，当知道自己永远都无以为报的时候。” 陈劲像被施了魔法的蜡像，没有动作，没有表情，只一双清冷深邃如潭水般的眼睛，定定望着她。两个人好一阵不再说话。 舞会接近尾声，门内的音乐声也越来越大。 主持人的声音响起：“接下来，是今晚的最后一支华尔兹，曲名为《So Close》。请邀请你最难割舍，最难忘记，最想倾诉衷肠的那个人一起共舞。今天的舞会就到这里，祝大家在人生路上，一切如意。愿我们的情谊永存，天涯海角，心若比邻。” 谭畅蹦起来，向陈劲伸出手：“大师兄，来，让我检查一下刚刚的动作你有没有忘记。” 陈劲眯一眯眼睛，慢慢直起身，接过面前的手，这一次紧紧握住，左手放在谭畅后腰上，牢牢把她揽在身前。 谭畅吐吐舌头：“大师兄，你这力道倒真的满像样……” 话没说完，陈劲已经带着她迈开步子，动作虽不娴熟，却如此从容而刚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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