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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往上落·福建福州
“我以为我拍了很多悲剧，可是拍出来你们都觉得那是喜剧。”——周星驰
一直觉得欠星爷一篇影评，前两天突然想补上，时间再紧也要弄。琢磨来琢磨去，选了《喜剧之王》。原因是，在我看来，这部片子最能代表他藏泪于笑、寓悲于喜的电影风格，最像他早年人生经历、内心世界的白描书写，也最容易让观众从中找到自己。
《喜剧之王》产生于1999年。那年，周星驰正式由“周星星”升格为“星爷”，“喜剧之王”大号正式为观众接受。那年，周星驰37岁，到了思考人与天的关系的年龄。于是，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喜剧之王》的两条主线，一条关于梦想，一条关于爱情。
主角尹天仇，这个名字就值得玩味，似乎老天有意与他为仇。
他出身寒微，至于滑稽。所栖身的街坊福利院，是些叼着烟卷面壁思考的精神病人，光着屁股跑来跑去的放养小孩，摇着扇子徙着拖鞋的乐天老头，三五成群扭来扭去的中年妇女，吆五喝六向小商小贩收保护费的社会混混……当然，还有他们特有的行为逻辑和生活哲学。
天仇住的那间房子，除了一部满是灰尘的电话、一架老旧不堪的简易衣柜、一张窄得不能再窄的单人床和一套皱巴巴的劣质西装外，观众再也看不到像样的行头……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却整日埋头于深不可测的《演员的自我修养》，却要怀抱着遥不可及的演员梦想。经历告诉我们，低贱的社会出身和赤贫的生活体念，在使人变得坚韧的同时，往往也使人心生自卑。对天仇这样的人来讲，梦想，何尝不是一张掩饰自卑的面具？
我们看到，当他因饰演中枪的群演牧师，却“怎么死也死不掉”被导演赶出剧场后，他急切地询问掮客霞姐：“没对白的有没有？”“样子看起来不太清楚的呢？ ” “完全看不到的有没有？”这是自卑者受挫后对自身估价的一再降低，几乎低进尘埃。
当他被柳飘飘毫不留情地揭底“死跑龙套的”之后，他一板一眼地回敬“当你们出来卖的时候，如果能适当尊重别人的话……”这是自卑者常见的过度敏感和激烈。
当他被杜娟儿选为主角，问他还有什么需要时，他很认真地问“是不是每天都有便当可以吃”，这是自卑者对低贱身份的心理暗示，也是对周围人惯性蔑视的悄然回击。
然而，正是这样的自卑，反衬了小人物坚持梦想的不易。
我们又看到，在天仇到片场擅自动用别人的摄像机，被揪着头发大声呵斥后；在他反复争取当上临时演员而又一再搞砸拍摄工作，被众人讥笑羞辱后；甚至在他被杜娟儿挑为主角，当即展示演技仍被一番奚落后……他都坦然平静地接受，可谁知道他内心的酸楚有多重？
能抚平心酸的，只有成功。能回击冷眼的，只有冲向“演员的最高境界”。所以，他要自救，只能自强。
在这个段落，说不清周星驰是在讲述自己早年的“龙套”经历，还是在传递“坚持就是胜利”的奋斗哲学，穿插其间的吴孟达的戏份或许证实了后者。
一个负责放饭的剧务人员，身份足够低微了。可连这样的人，也几次三番刁难天仇，把本该由他拿走的盒饭扔给狗吃，还大唱那首彻底踩踏人格、撕裂温情的“你是一坨屎”。天仇爆发了。他高声反问：“跑龙套的就不是人吗？为什么总是为难我呢？”
这是周星驰有意将戏剧冲突拔向一个高点。他要为所有坚持梦想的人发出质问，为什么人世一定要那么冰冷？为什么世人一定要那么势利?为什么同为底层人物却不能善待别人？
可能现实总是如此。当你还籍籍无名又混迹底层时，即便你有多大的本事、有多大的梦想，在俗人眼里也一文不值。正如配音《屎之歌》的歌词：“屎，你是一坨屎，命比蚁便宜。我开奔驰，你挖鼻屎，到死也难移”。
电影最催泪的部分，则是另一条主线，爱情。
一个穷酸得连自己都难以养活的群演，与一个身份更为低贱的妓女，不期而遇并发生爱情，这样设计是独到的，所产生的戏剧张力是琼瑶剧本无法达到的。
柳飘飘美得惊人，一出场就抓住了观众的眼睛，但很快就转换角色，叼着烟卷，摇着酒杯，粗声粗气，脏话连篇，与嫖客逢场作戏。
或许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因为冥冥之中的安排，柳飘飘在天仇那里初学“扮演女学生”的演技后，不久就尝到了嫖客大把扔钱的甜头。这给他们再次相遇铺设了合理。
飘飘二次登门“求教”，天仇有板有眼地教她“如何哄那帮臭男人”，无意中触碰到她被初恋强迫从妓的经历。那是柳飘飘刻骨铭心的爱与恨，也是藏得最深、最柔最疼的记忆。
这样的无意之举，却打开了飘飘尘封已久的心，使她再也无法用妓女的身份掩饰忠于爱情的本色，使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亮出底牌的男人。尤其这个男人也有与她近似的卑微，可以让她不那么强烈地感受身份的悬殊。
有了这样的心理和情感作底色，天仇与飘飘的爱情速成，仅用一天便完成了从陌生到接吻再到上床的过程。
就在观众即将产生“与妓女这样再正常不过”的失望时，周星驰把剧情陡然推向了另一个高点。
云雨之后，柳飘飘起身凭窗远眺，天仇尽收眼底又假装睡着。因为此刻的天仇太矛盾，他不知道这样的际遇算不算爱情，不知道配不配拥有爱情，也不知道他俩的故事该怎么往下走，甚至不知道自己付不付得起与“极品”妓女过夜的嫖资。
这一瞬，自卑的理性又一次战胜了他，使他放弃了向好发展的幻想，选择了假装糊涂。
趁柳飘飘梳洗的当口，他赶紧给小混混“洪爷”打电话，询问与妓女过夜的资费行情。在得知与“极品”妓女过夜的昂贵费用后，他搜罗了全部的家当，甚至摘下了手表，掏出了零零碎碎的硬币。飘飘回来之前，他又赶紧跳回床上继续装睡。
柳飘飘回到房间整理头发，意外看到了天仇准备的“嫖资”，胡乱地抓起来放进口袋，临出门还不忘扔下妓女的招牌语言——“谢谢了，老板”。可是哪有人会相信，她真的视天仇为“老板”？她连“交易”的价格都没有提过，更没有作一丝讨价还价的努力。这里可以透视，飘飘是清醒的自卑，自卑得清醒。
她在用妓女身份遏制和天仇一样的心情，掩饰和天仇一样的情绪，同病相怜的天仇会感觉不到吗？
当飘飘下楼的时候，天仇迅速从床上跳起来，侧着身子躲到窗户边上，想要偷偷看清飘飘的究竟，想从飘飘的举动中得到确认，确认飘飘和他一样心旌动摇。
可柳飘飘掩饰得很深，点上一根烟就走，头也没有回。直到此刻，天仇仍然无法战胜自卑，没有放下普通男人对一份突如其来的、不确定的爱情所抱有的忧虑。他装出一副刚刚起床、若无其事的样子向飘飘打招呼“喂，走啦?”飘飘有所察觉，但她也要试探，便以同样的若无其事回应“是啊” 。天仇问她去哪里，她说回家。天仇问她然后呢，她说上班。天仇问她不上班行不行，她反问“不上班你养我啊？”
一句“你养我啊”，用得极高明。它正是周星驰藏泪手法的巧妙所在，恰到好处地回放了柳飘飘此前回忆初恋的内心剖白——那个可耻的初恋曾向她说过“我养你”的话，却又把她带入了万劫不复的爱恨交加。看似无心的“你养我啊”直白地倒出了她的所思所想。
终于，天仇像是听懂了飘飘的话，在她即将走远之际冲了出来，像做艰难的决定一样，使劲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大声喊向飘飘“我养你啊！”飘飘背对着他，惊愕不已，却又扭头告诉他“你先养好你自己吧，傻瓜！”
在这短暂的情感较量中，天仇似乎输掉了，飘飘似乎赢得很潇洒。
可镜头立即跟上了刚刚分开的柳飘飘，一坐上出租车她就控制不住了，任由眼泪冲刷击打。紧紧攥着天仇那可怜的“嫖资”，摊开来看了看，又掏出天仇视为宝贝的《演员的自我修养》看了看，泪水来得更猛烈了。
此处，应该暗藏大段无声的旁白，飘飘为什么哭？后来的剧情可以印证，她哭的是终于能从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中抽身出来，不必再去背负屈辱的初恋了；哭的是被一个十足的渣男拖入麻木不仁的自我作践，再也拿不出一般女人应有的资本去争取一份应有的爱情了；哭的是尹天仇这个与她当年一样真诚而单纯的“傻瓜”，竟然不在意她的妓女身份，向她浅浅地表白了；哭的是她又听到“我养你”这句最想听又最怕听到的话，或许又将陷入一段新的爱恨交加了。
能够制造出这样的戏剧情绪，表明周星驰在拿捏人物情感上是炉火纯青的，也表明他是一个入世极深却又出世极净的人。想必很多观众在飘飘掩面而泣的那一瞬，鼻子也是酸酸的。
接下来的剧情透视了飘飘的泪，也把天仇的梦想和爱情巧妙地扭到了一起。离开天仇又去“上班”的柳飘飘，无法再像往常一样麻木地与嫖客逢场作戏，即便给她多倍的价钱，即便老鸨如何软硬兼施，即便被打得遍体鳞伤，她都不愿再把身体交给别人。
这样的决然，与小说《亚玛》主人翁的坚贞异曲同工。同样是妓女，亚玛坚称自己是处女，因为她的心里装的是布尔什维克，而柳飘飘的心里装的正是尹天仇。
可一边的天仇呢？突然受到命运垂青，从一个底层人物陡然变为风光无限的“男一号”，还俨然与杜娟儿出双入对。
剧情发展到这里，观众的心一定拧得很紧。所有人都想看清，尹天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会选择攀附杜娟儿扶摇直上，还是选择续写与妓女飘飘的短暂情缘。
这又是周星驰的一个高明之处。他拿这样的剧设让观众检视自己，拷问灵魂。
特别是当杜娟儿开着豪车接天仇上班时，拖着伤痛的柳飘飘同时到来。一个是高贵而艳丽的明星，一个是低贱得难以示人的妓女，这样的对比会让观众心里横推纵摇。
就在杜娟儿催促天仇上车，车子将走未走之际，飘飘意识到，如今的尹天仇已经不是之前那个身份与她近似的人了，也恍悟感觉到天仇与杜娟儿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的情愫。
她抓紧最后的时间，想要对天仇说一些挽留的话，但显然场合不允许。可她又怕与天仇从此陌路，便赶紧掏出天仇深爱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想换回他的某些记忆。这无疑是飘飘在用行动发出爱的呼喊。可天仇似乎并没有听到，他坐上杜娟儿的车子缓缓离去。绝望透顶的飘飘心凉了，只能祭奠般自言自语“就这样吧”。
但如果真的这样，《喜剧之王》就成不了喜剧之王。周星驰倒悬乾坤、逆势而行，让剧情来了一个大转弯。柳飘飘突然拿出之前尹天仇喊出“我养你”时的勇气，高声叫停了渐行渐远的车子，以最后一搏的姿态追问天仇：“你上次说养我是不是真的？”
相信所有观众都被这妓女的发问惊住了。多简单的话语！多透彻的爱情！多勇政的女人！这一问，其实是在考验所有人的人性。周星驰翻手揭晓答案，让尹天仇给出了肯定的回应：“是啊，没骗你，等着你呢！”
不必再去追问，此刻的尹天仇是否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代价是丢掉主演的资格。因为他终究选择了爱情，选择了相信人性的好，选择了随后柳飘飘为他织毛衣、等他回家吃饭、对他唠唠叨叨的小人物生活。
这无疑是《喜剧之王》的制高点，它极大地张扬了真爱至上，极大地拉升了平凡是真，极大地回击了世俗人情，同时也折射出周星驰“为了爱情不惜一切”的感情观和“贱娶贵不出”的婚姻观。
到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周星驰能换来那么多笑和泪，为什么影视圈一再爆料他难以相处，为什么时至今日他依旧单身。
他一半在戏里，一半在梦里。正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2018年11月15日作，2020年9月16日改
【作者简介】往上落，本名贺强，四川绵阳人，“80后”，行伍近二十载，现为新时代“打铁人”，暂居福建福州。嗜好文字，材料为伴，常年“爬格子”写公文，偶将生活杂感倾注笔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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