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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关于两个象棋天才对弈的故事。不妨让我先介绍下,双方各自特别的人生历程。
第一个主人公是如今世界上最炙手可热的国际象棋大师,岑托维奇。
人们常以为大师一定是智力超群,才华横溢之辈,可岑托维奇并不是,还完全的相反:他是智力贫乏,全面缺乏教养的人。说他是世界上最平庸之辈一点也不为过。
在他小时候被一位神甫收留时,他就时时刻刻体现着这些缺点:十多岁了,算几个数还得扳动手指;几个单词,讲了上百遍还不能理解。他唯一能做的就算慢吞吞地干些活,注意,是“慢吞吞”的,因为他对生活完全没有热情,他没有任何的人生方向,牧师安排他干活,他就老老实实,缓缓慢慢地干,没有安排,那他绝不会主动干任何事,他宁愿在那里发呆,也不愿做些什么。
你可以看出他有多么的低智吧?除此之外,他还严重缺乏想象力,就是当他成了世界最杰出的象棋大师后,他也无法凭着脑子来思考任意一步棋,所以,他时时带着一个袖珍的棋盘,要复盘、要摆谱,或者研究什么问题时,就拿出来一步步移动着棋子看。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人们无意间发现了他超高的下棋技艺,于是一步步,他成为了世界一流大师。
至于你可能好奇,这样低智的人怎么能有这般高超的棋艺呢?其实也不难解释,他一天什么事也不愿干,白天发呆,晚上就坐在一旁看神甫和警官对弈。你说,一天中他除了能想着下棋还会想什么呢?而这样把平日时光全部奉献于下棋的人,棋艺比常人厉害不是理所当然吗?
茨威格是这般解释的:“......因为一个人知识面越是有限,他离无限就越近;正是那些表面上看来对世界不闻不问的人,在用他们的特殊材料像蚂蚁一样建造一个奇特的、独一无二的微缩世界。”
好了,不管人们怎么小瞧岑托维奇,说他低智也好,说他对生活冷漠也罢,可他毕竟成了世界上最卓越象棋大师。那些情感充沛、思维灵活、眼界开阔、身体强健、品德高尚,甚至还是生活幸福的人们,就算集合了“人”这种生物该有一切的高贵品质,但还不是没法在象棋上赢他吗?
岑托维奇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他能下赢世界上所有的人,他能比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挣的钱多。当他处于这个境地时,“这个具体事实将他原来的犹豫不决变成了冷酷的、往往是拙劣地有意显露的趾高气昂。”
人们笑他毫无底线,走出棋局顿时像个小丑,有人感叹到:“要是一个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伦勃朗、贝多芬、但丁和拿破仑,那不是很容易把自己看作伟人吗?”
可岑托维奇一点不在乎,一点也不觉得可笑。他哪有心思想那么多?他只想抓紧赚钱:他下榻在最便宜的旅馆;只要有钱,他愿意到最寒碜的俱乐部下棋;他还同意把自己的肖像印在肥皂广告上呢。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赚钱,可能以为这是现代社会中唯一的凭据吧。他多半也不会享受下棋的乐趣,虽然他在大半空闲的时间都琢磨着棋局,可只是为了得到世人的吹捧,以及享受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快感。
岑托维奇当然知道,只要和有教养的人相处,就会暴露自己缺乏教养、低智的缺陷,这场自我沉醉的美梦便会破碎。所以,他只会找像自己一样粗鄙的人相处、交谈。他成功地给自己营造了至高无上地位的幻境。
“我”承认国际象棋是一种智力的艺术品,但当一个人的生命中只有这件事时:“......很难想象,甚至不能想象,一个思想活跃的人竟一辈子把自己的世界仅仅局限在黑白方格之间狭窄的单行轨上,只有三十二颗棋子前后左右的挪动中寻找成功的喜悦,一个人开局先走马儿不走卒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能在棋谱的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提到一笔就意味着不朽——总之,一个人,一个会思想的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如一日,将自己思想的全部张力一次又一次可笑地用在把木头棋子‘王’逼到木制棋盘上的角落里去,而自己竟然没有发狂。”
关于岑托维奇,我们就了解到这,接着看看另外一位主人公,B博士吧。
和岑托维奇不同,B博士倒是个正常人,或许比正常人稍稍聪明些——他在为奥地利皇室保管财产,但肯定属于普通人的范畴。
这个正直勤恳的人却因为战争而遭受了灾难。
B博士被纳粹关了起来,他们要拷问出有关奥地利皇室的信息。被软禁的地方很特别,它和一般集中营不同,没有严刑拷打、没有恶劣的环境,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甚至可以说舒适的酒店房间。但唯独缺少一样东西:与外界的联系。
但正由于这点的缺少,使B博士陷入了虚空,“整天没什么事可做,没什么东西可听,没什么东西可看......一片绵延不断的完全没有空间和时间的虚空。”人是无法存在于虚空中的,因为即使思想也需要依附着一个支撑点来思考,“否则它就要开始旋转,就要毫无意义地围着自己旋转。”孤独、难熬,这是B博士面临的困境。
几天后,B博士被拉去审讯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房间。B博士运用自己坚强的意志和巧妙的欺骗,让纳粹们毫无收获。
他被送回房间,真正的灾难悄然而至。
在审讯中,谨慎地构思欺骗,坚强地忍受酷刑折磨,B博士依然能艰难做到;但当回到房间再次面对这片虚空时,这种无时无刻缠绕的痛苦,他便难以招架:以后的每一个时刻,B博士的思想都只能附着在审讯的对白。他不自觉地要琢磨着他该怎么回答才最聪明,下一次该如何回答,才能与上次的捏造吻合。他白天发呆想,晚上睡觉也想,吃饭想、上厕所想,这片几十平方米房间中,没有任何可以分散他注意的事物,一天、一周、一个月,B博士饱受思维的折磨:“在虚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力下,我的神经已经开始松弛......”他快疯了:“时时刻刻是同样的思想在虚空中围着你转啊转,直弄得你神经错乱,疯疯癫癫为止。”
好在当B博士快崩溃之时,一次幸运的机会,让他从审讯房中得到了一本棋谱。这本由一百五十盘名居的汇编,拯救了他的思维。
他用床铺和面包来制作了棋局和棋子,并且只用了几天,他就学会了怎么将棋谱的符号与棋子的移动对应,于是他每天跟着棋谱复盘,这件事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每天紧张在审问的思维渐渐放松,而松弛的神经逐渐活跃:“......下棋具有一种奇妙的好处,可使智力专注于一个狭窄的范围里,不论如何费劲思考,脑子也不会松弛,相反,会更加增加大脑的灵活和张力”
然而,上天却似乎要有意捉弄凡人。
几个月后,150盘棋也都被B博士下过二三十次,棋局已经缺少了惊喜,只要他一着手,那些棋子移动的顺序就自然在脑海铺展开来。B博士需要新的方法来转移注意力。他想到了自己与自己对战。
B博士一定没有料想到这样做有多么危险的后果。当他分离了两个自我来对战时,他必须要极其专注地做到:当作为黑方来思考应对时,要有意忘记作为白方时是怎么考虑的。而同时,由于两个“对手”都是如此的熟悉,他就必须得比一般几倍几倍地盘算对方走得棋。
更困难运用思维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B博士从一个摆谱的旁观者,转化为一个下棋的参与者时,他就不能在平淡地对待棋局了。“我的两个我中的任何一个,要是另一个我走错一步棋就兴高采烈,得意扬扬,而同时对于自己的漏着则怒容满面,忧心如焚。”
几个月饱受寂寞、算计的折磨而积攒的怒气在这场游戏中肆意的发泄了。一局下完,一方获胜,另一方非常不服气,再来!思维中尽是那气势汹汹逼近的车、心惊胆颤躲避的王后......这是怎样疯狂的状态?“我整个身心都被逼到这个有格子的方块上去了,下棋的乐趣变成了下棋的欲望,下棋的欲望又变成了一种强制,一种棋瘾,一种疯狂的愤怒。”
B博士将自我摧毁,在疯癫中,他打碎玻璃受了伤,终于被带出这可怕的虚空。后来,当他意识到自我的偏执给身心带来的灾害后,他决定永远不想象棋。
我已经向各位介绍两个偏执人的身世太久了,现在得赶快说说他们对弈的情况,把这个故事完结。
B博士在“我”们与岑托维奇对战时出场的,当时“我”们险遭岑托维奇的算计,幸好B博士出手指点,最后竟帮我们与岑托维奇下了和局。这太不可思议,对方可是世界冠军呀。
看到终于有人能杀杀这个傲慢鄙陋者的威风,而且B博士的彬彬有礼让“我”们很有好感,“我”们便想努力说服他与岑托维奇再对弈一局。
B博士答应了,但他并不是为了与岑托维奇对弈,而是想检验自己长时间在脑袋思考的棋局是否能与真实棋盘对应,就像伽勒通过计算得到了海王星的位置,便想要用望远镜来观测检验一样。这盘棋是他彻底的句号,而不是新的开始。
两个人总共下了两局,第一局B博士毫不费力地赢下了;第二局,岑托维奇也毫不吃力地赢了,不过用了些卑鄙的伎俩,他从第一步起,每一步都要花十分钟,这逼着B博士坐如针毡,思维分散而导致旧病复发,他嘴里不断唠叨着象棋术语,似乎脱离了现实......
最后在我的提醒下,B博士重新从对象棋的炽热中清醒过来后,他向众人鞠了一躬,离开了。
B博士输掉了并离开了棋局,但他战胜了自我的执念;岑托维奇赢下了棋局,还不忘装模做样地惋惜一番B博士,殊不知,自己已在象棋的泥沼中越陷越深,他被死死限制在几十个格子组成的小小世界里,渐渐输掉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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