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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戈壁上有一个小红点。在巴丹吉林沙漠，这其实不算什么景观，也不足以引人瞩目。但对几个在瀚海中行走多日，干渴、孤独，甚至绝望至极的人来说，任何引发联想的景象都预示着生机。果然，几个人踉跄着跑近了它，看见的却是一位红衣喇嘛，在一棵绿叶稀疏的沙枣树下诵经。
人是最大的生机，在附近，他们果真找到了水。还有著名的石头城，蒙语名字叫“海森楚鲁”，意为一片巨石。这些石头有状似巨龟的，也有如马奔腾的，更有犹如被利剑劈开的。这些形状不一的巨石，在沙漠深处，独占了一处空间。那泉水，就由海森楚鲁的顶部一块状似母腹的巨石之下滚滚而出。这泉水被当地牧民叫做苇杭泉。
苇杭泉向北50公里，是古日乃苏木，这里芦苇丛生，马莲草遍地，偶尔可以看到楚楚动人的马兰花和野菊花。有芦苇及其他沙生植物的地方，就预示着有水、青草和生命。芦苇无际，黄羊、骆驼、驴子和蒙古马在其中隐藏，还有一条废弃的铁路，像僵死的蟒蛇一样伸向外蒙古边界。有一年，我再次来到这里。在一个巴根的牧民家里喝水，吃酸汤面片，还有手抓羊肉。巴根烹羊的方法很简单，从大群中捉出一只，杀掉，剥皮，就丢在清水锅里，大火烧两三个小时，捞出来，切割，再加上蒜瓣、盐粒、小葱就可以吃了。
喝酒是必然的，酒中的歌曲和酒后的沉醉也是必然的。令人惊异的是，虽然常年在沙漠核心，但牧人的歌声依旧辽阔，丝毫没有受到缺水的影响。在歌声中，谁不沉醉谁就是同行者的敌人，也是主人不喜欢的客人。在古日乃，我醉倒过无数次，每一次醒来，都还心情激动，内心对主人家有着一种膜拜甚至虔诚信任的感情。在很多历史书上，记载游牧民族文明发展迟缓，而在今天，他们的那种旷达和拙朴，显然是我们大多数人所缺乏的，也是最应当吸纳学习的。
在古日乃，我还认识一个叫青格乐的女子。她说青格乐的意思就是青天。说这话时，她穿着民族服装，把脸抬向天空，神情当中有一些笑意，还有些惆怅。她内心的感觉我似乎能够明了，但总是模糊的，无法表达的。我想起一位牧民所说：“谁成为他的女婿，就会获得上百峰骆驼、几百只羊，当然还有毛驴和狗。”那是一种游牧习俗。我好几次想象着自己和一位蒙古女子，骑着花斑马，在青草稀疏、四边黄沙雄视的古日乃草原放牧。天空永远是湛蓝的，云朵永远都是水中丝绸的模样，风是干的，好像是一根根的细针。
然而这又能阻挡和改变什么呢？
穿过巴丹吉林沙漠西部，向北，黄沙堆积，浩瀚无际，与平展而幽深的天空两两相对。到额济纳旗府所在地达来库布镇，我蓦然觉得，这又是一片绿洲。但是这里极其小，与传说的汉唐时期的水泽之国、居延粮仓有着天壤之别。小小的居延海在唐代诗歌中占有巨大分量，而今只剩下一面小湖泊，以镜子的方式，在四面低纵的丘陵当中，对抗风沙和逐渐溃败的自然环境。
胡杨林可能是惟一的动人风景。有几次，我到林中去，在干燥的白沙与红柳树之间，从金色的叶子缝隙中看到深得让人心神俱空的天空。坐在某棵干枯多年的胡杨树桩上，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无数的人，有骑马挥刀的、翩翩起舞的、跪地仰望的、驱赶羊群的、骑驼缓行的，甚至有在阔大帐篷中交合的、在黄沙窝里四目相对的、用胡杨叶子喂羊只的、引弓射鸟的……那种景观，好像呈现了额济纳所有历史及其民众的生活图景。
10月的胡杨林是天然的宫殿与洞房，世上所有的王者与相爱的人，都应当在此度过他们人生最美好的一刻。在河西某城市读书的两个学生，他们相爱了。可是，男生父亲是教授，女生出身是农民，他们的爱情因为门第而遭到反对。他们在人去屋空的教室内有过男女之欢，被人看到。众口纷纭之后，秋天来临了。某日，这两名学生失踪了。许多天后，额济纳的一位牧民在林子深处，胡杨叶子最灿烂的地方，看到两具相互拥抱的尸体。
当我沿着平展宽阔的公路返回，沿途的河畔，破旧的城堡在大漠中沧桑苍凉，与沙漠浑然一色的村庄被杨树包围。妇女们总是以头巾裹面，有人说当年玄奘西去印度时候，猪八戒色心难改，沿途总是骚扰女性，因此这里的女性都以头巾裹面的方式规避灾难。
我所在的单位就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南边是鼎新绿洲，向北就是大戈壁沙漠了。这是一个小小的区域，人烟稀少，被河滋养，被沙枣树、红柳和杨树护佑。从1992年开始，除了读书，几乎所有的时间我都在沙漠。有些年，我还在沙漠的核心地带工作。我起初是焦躁和不满的，因为荒凉是对人视觉的巨大摧毁。逐渐地，我安静下来。随着时间流逝，我在发生变化，从肉身到灵魂。鼻血不再流了，身体变得坚硬，内心不再仓皇，而是沉静。
在沙漠生活是一种修行，一种由外而内的塑造。沙尘暴通常在春秋两季，夏天偶尔也会风暴连天，昏黑如夜，风暴的声音如万千奔兽，那种摧毁是无可匹敌的。但在沙漠安静的时候，月光普照，可以把人照穿。
高尚使人痛苦，庸俗使人快乐。我发现自己适合于沙漠，在沙漠当中，我可以是一匹狼，也可以是一只羊；可以骑马狂奔，模仿古代的将军和骑士，也可以一个人歪坐在一棵沙枣树下喝酒、看书、冥想。
2010年，我在沙漠生活了整整18年。一个人在瀚海当中，可以忘掉世界，对他们的喧嚣也觉得可笑和浅薄。在沙漠，一个人可以确切无误地找到并透视自己。有一个朋友说，沙漠太可怕了，一辈子都不想去。我笑笑，然后低头。事后，我对他说，不去沙漠，就不知道逼仄、紧凑的生存之外，还有一种辽阔；庸碌的时间当中，还有一种洞彻灵魂的博大与安静。在沙漠里，你走不了很远，但可以走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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