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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非常适合改编成剧本的小说:《武林的黄昏》

时间:2012-04-25

适合改编成剧本的故事

提示:本文共有 11231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23 分钟。

三个月看守山门的日子结束了,武幽和独孤羊回到了海角尽头的十三剑门。他们走得很慢,独孤羊在转过最后一道弯口时又看了一眼浓雾弥漫的海,就像再也看不见它似的。“放心,以后还会轮到你的。”武幽说。独孤羊轻轻地点头。武幽想起三个月前刚到这里的时候,还暗自苦叹这漫长的日子何时是尽头,而今却如此不舍。这便是小时候父亲常说的“来时不情愿,去时舍不得”么。生命,是如此难解呢。回到两仪角后,兄弟们又围在大师兄身边谈笑风生。久未见笑容的师父见了这场面,也淡淡地笑了。三个月来武幽从送饭的弟子口中得知了不少父亲脾气越来越坏、精神每况愈下的消息,但每晚父亲练剑时都精神饱满,毫不令人担心。而现在白昼里的父亲却不同于晚上,看上去竟比昨夜消瘦苍白了许多。这大概是错觉吧……但他立刻有了另一个念头:会不会每夜月下练剑的那个父亲才是错觉?就在这时,正下山去看守山门的十师弟和十一师弟中途折回来了。他们带来了消息:山下,蜀山和丐帮的人正闯上山来。武渊坐在椅子上,仍端着茶,冷笑一声。蜀山与十三剑门的不和,起初是出于对道法剑术的理解和修习方法不同所致。自从百年前的一场关于武道的大辩论之后,蜀山就与十三剑门分道扬镳了,前者讲求以人御剑,后者却要以剑御人。蜀山斥责十三剑门只逞匹夫之勇,偏废正道,再下去只会渐入魔道而不能修仙。而十三剑门则嘲笑蜀山泥古不化,枉抱“修仙”的幻想,其自诩正道的说辞也不过是弱者的借口。后世史家大多认为,若不论神秘的最后一剑,蜀山法术尚在十三剑门之上,其门派规模也远胜十三剑门十余倍。但过于强大的最后一剑虽不能使十三剑门成为武林正宗,却足以让天下人对他们的敬畏胜过对蜀山的拥戴。数十年的太平使得两派的人少有过招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丐帮帮主案件之后,蜀山掌门元机子因被武渊一脚踢飞,颜面大失,竟在上个月去世。去世前传位于他的师兄元坤子,并托付师兄一定要打败十三剑门的剑法,重振蜀山。元坤子于二十年前的比试中败给师弟元机子,失去掌门之位,于是闭门苦心修炼。人们皆以为他虽当年败北,今日功力应当已在元机子之上。而今掌门临终托命,二人冰释前嫌。师弟含笑而终后他就前往两仪角挑战十三剑门。有人说元机子当日不过是一时疏忽而被踢飞,单论武功未必落于下风,这次元坤子胜算更大。虽说比武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但是人多势大的一方常常能迫使对方接受自己提出的决斗,这也就是蜀山和丐帮此次劳师动众精锐尽出的原因。丐帮要为帮主之死讨个公道,恰好蜀山也想从十三剑门手中夺回剑术正宗的地位。二者不谋而合,心照不宣。武渊出门迎接,并当即约定,就在他们所站的地方比武。这块地只有百步见方,旁边就是悬崖。元坤子没有想到武渊居然把决斗的事情看得如此随便,不禁心头火起。本来按照规矩,双方应该先尽主客之谊,约定时间地点再行决斗。可是这一次武渊的反应让他们感到不对劲。十三剑门的徒弟们也觉得,师父的心性越来越凶悍了——不仅不再把弟子们放在眼里,任意打骂,甚至在最值得尊敬的高人面前也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元坤子面不改色,点头同意。武渊立刻退后十步,左手紧握剑鞘。元坤子见状,闭目运功。双方都在等待对方的出击。相持一阵之后,武渊突然向对方冲过去,元坤子仍紧闭双目。就在武渊冲到他面前的刹那,两条白光同时亮出,相抵。不过是两条铁片,撞击时竟发出爆裂般的巨响。武渊展开了十三剑门最凌厉的强攻。元坤子不急不缓,稳稳封住他的来路。双方剑来剑往相持不下,很快便斗至第十二回合。武渊凌空发出快如闪电的一击之后,借着那股力量飞身而走,稳稳地落于悬崖边上。出人意料地,他收剑入鞘。元坤子闭目站立在刚开始比武时的地方,神情禅定自若,令观战的众人无比佩服。武林中能接完十二剑的人已是凤毛麟角,更不用说连地方都不挪。当然,众人明白接下来就是第十三剑。面对如此毫无破绽的强敌,武渊绝不可能像上回那样只是把他踢飞而已。武渊再度把手抚在剑柄上——拔剑。元坤子闭目,周身未动。众人皆大骇,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快的剑,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寂静的剑。决绝的刺击沉默得就像死神冰凉的手指,瞬间已逼至元坤子胸前,他依然纹丝不动。此时武渊已经一剑刺入他的胸膛。元坤子双眼猛然睁开,那眼神中不仅有剧痛,更有难以置信:自己怎么可能会没有觉察到对方的攻击?但什么都晚了,他就要死了。元坤子拼尽全力推出双掌。武渊用左掌挡下,整个人立刻飞了出去。被震飞的武渊再次在崖边停下,右手似乎想要抓握什么东西,才发现剑已离手,还插在元坤子的胸前。元坤子倒下了。武渊的神情忽然变得恍惚,他似乎也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事。转眼间,他的面色暗淡了下来,目光疑惑地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元坤子。这时元坤子的弟子们都簇拥上来护住师父,拔剑相向。武渊朝他们走去,脚步有些飘忽不定。一旁的武幽神色大骇,他认出这是每夜父亲练剑时所走的步法。此时武渊已经靠近了对方。三步之内,就会有人血溅当场。“父亲!比武已经结束了!”他大喊。武渊仍朝着元坤子的方向移去。“小心!”武幽大吼一声,可是已经晚了,元坤子的一名弟子没有防备,已被父亲一掌打飞,手中的剑也已落在他手上。另几位蜀山弟子立刻与武渊拼杀了起来,仅几个回合就落于下风疲于自保。丐帮的几位长老纷纷加入战团对武渊展开围攻,竟不能伤他分毫。苦战良久后众人渐显劣势,武渊手中的剑就像一个大漩涡,把他们紧紧缠住不得脱身。他出剑越来越密,招式越来越快,在这样密集的攻击下,众人已没有施展轻功撤退的间隙。那柄剑就像一条白蛇,越来越紧地缠住了所有人。武幽看出父亲用的就是他每夜所练的剑法,他隐约觉得这是要他们所有人死在这里。众人已无退路,绝境之下的他们断绝了撤退的念头。战斗变得疯狂:被围攻者处处占据主动,杀向围攻他的人;而处于劣势的一方,其战意却比优势的一方更旺盛。然而力量的悬殊使得围攻者的战阵注定无法维持太久,眼看就要被漩涡中心的狂蛇撕碎。一名蜀山弟子大喝道:“撤!我断后!”这是要丢卒保车,他做了这个决定,便是要去当那颗卒。他的声音立即吸引住了武渊的进攻。仅两招之内他手上的剑就被挑开,紧跟着就是一道白光刺来,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映得白茫茫。这时出现了一声极响亮的金属碰撞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元坤子竟然把胸口的剑拔出,替弟子挡开了一剑,也因用力过猛而多处经脉断裂,血溅数尺。武渊站在那里,元坤子的血把他从头到脚泼成了个血人。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只见武渊忽然把剑扔掉,呆滞地凝视着元坤子的脸。武渊满脸是血,元坤子却显得容光焕发,仿佛生命临在他的头颅上,相比之下武渊反倒像个死者。旁边的一名蜀山弟子冲上前来扶住掌门。元坤子轻轻推开徒儿。他轻皱眉头,就像在攥住自己的最后一缕思绪:“该倒下的,就让他倒下吧。”说完,他就像一块石头般倒在地上。武渊用手捂着脸大叫起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啊!”紧接着他倒退几步,瞪圆了眼睛:“凶险的剑法!”“不用再装模作样了!你们十三剑门的修行早就堕入魔道,你杀了我师父,就拿命来!”刚才那蜀山弟子说罢挺剑就刺。武渊出于自卫本能地一扬手,那人顿时被弹飞了出去,跌下悬崖,拖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愣愣地看着那名蜀山弟子坠落的那处悬崖。其余的人纷纷拔剑警戒,谁都不敢靠近。半晌,武渊忽然疯笑起来。众人下山而去,他们抬走了元坤子的尸身,将他以蜀山掌门之礼埋葬。元坤子此番前来比武之前下了一道明令,倘若自己身死,弟子切不可为之寻仇。弟子们知道:在元坤子看来,匡扶正道绝不仅仅是在道法修行上保持正见,首先要不怀仇恨、不怀嫉妒。师父多番教导过:世间本无善恶,报复和嫉妒是最初的恶;因此宽恕和慈悲才成了最高的善。本书的开头已经说过,武林史不会承认这里所说的故事,但有趣的是:江湖上每一本武林史的第一页,都是从元坤子之死写起的。一个真正的历史家修史所依靠的不再是眼睛,而是对历史的嗅觉。每一个人都隐隐嗅到:元坤子之死是一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仿佛一个曾有的世界随着他的死而跌落了。但当时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被另一事件的光芒遮蔽:他死于第十三剑之下。自从百年前不周山一役中第十二剑横空出世,一剑击穿不周山使者咽喉之后,这“最后一剑”也已沉寂了百年。如今这一绝招重现江湖,是为第十三剑。在过去的三百年内,这一剑只出现过六次。每次电光火石的一击之后,它就会再度沉默,而武林中则会掀起一场武功上的飞跃。元坤子是这一剑的第七个牺牲品。武学的每一步进展总是以血为代价,万物皆于战争中竞相灭亡,唯有武学在战争中不倦地壮大。当武林在纷争中奋进了几十年,几乎就要赶上最后一剑的威力时,它又会重现,犹如残酷的神饮下最高贵的血,并将武林抛进新的动荡和变革。这样的历史已经重复了六次,剑谱上的剑法也由六式增至十二式。在第十三剑姗姗来迟之前武林也已平静了几十年,史称“不周山治下的太平”。后世史家公认这数十年的太平为武林的鼎盛,尽管这恰是武学的停顿。历史上有两种时代:不是好的时代与坏的时代——而是不好不坏的时代,与既好又坏的时代。当人们认为再没有比宽容更高的美德时,就会倾向于前者;而当人们认为存在着比和平更高的善恶,就会倾向于后者。可叹武林英才辈出之际,恰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时。尽管无人敢忘记最后一剑的存在,但那巨人般的神力,天命般的时刻,在漫长而松弛的岁月中已经成为传说。如今它复活了,它再度让每一寸空气仅为它而战栗,仿佛整个武林仅为这一声孤独的惊雷久候了百年。这一剑,再次成为目的与命运。只有一人注意到了深藏在璀璨光芒背后的危险,他就是武幽。武幽越来越担心父亲,他意识到: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烈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父亲每夜的剑影,杀元坤子的那一剑,以及那几乎将蜀山和丐帮众人置于死地的剑法。就在众人下山后的那一夜,武幽从噩梦中惊醒,梦中是元坤子的死,满脸是血的父亲,还有父亲的呐喊:“凶险的剑法!”梦的结尾是一阵怪笑——不是父亲的,几乎像是从自己心底里跳出来的恶鬼的笑声,又像是从天上传来的。他起床出门。父亲在月下练剑,道道剑光都没有声音,这就是元坤子何以竟无法听到父亲的剑。这究竟是什么剑法?武幽默默地看着。一会儿后,父亲收剑入鞘正欲回房时他走了过去。“父亲……”可能是由于之前都被这凌厉的剑法所震慑,这是他第一次在夜里主动和父亲说话。父亲停下脚步看着他。“父亲,这就是白天杀元坤子时所用的剑法吧。”“嗯?”父亲的脸色有点疑惑。“难道父亲不记得了么?”“谁杀了元坤子?”武幽盯着父亲的脸,几乎要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父亲。在凝望着月光下这张脸的刹那,他的脑中浮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会不会白天和夜晚的父亲其实本就是两个人呢?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认错。父亲这时说话了:“哦!对了,我和你说过么?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和元坤子决斗,把他刺成了个血人。”武幽的脸变得惨白。“傻小子,怕什么?那不过是个梦罢了。”父亲又说。武幽呆立在原地,勉强地朝父亲笑了笑:“是的,不过是个梦。”父亲走后,武幽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把门栓紧,倒在床上,只觉得脊背发凉。父亲是在梦游中练剑的。连续三个月,每晚,梦游。父亲与元坤子决斗的时候也是在梦游。正因为此,当元坤子的血溅到他脸上,他被惊醒时才惊呼自己怎么使出这样凶险的剑法。是的,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武幽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浑身僵硬,漆黑的瞳孔直直地盯着屋顶。他睡不着,也几乎不敢睡。前所未有的恐惧压迫着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渐渐地天快要亮了,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武幽朝窗口望去,是独孤羊。看到她,他觉得心里平静了些。独孤羊在崖边的树下坐下,她在等待太阳升起。在雾关的时候,她每天都会早早起床等着看日出时的海。那时武幽刚从父亲那里学剑回来不久,还在熟睡;如今在他的睡眠中,已没有安全的梦乡了。他拉开屋门走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两人都不说话。武幽的心平静了下来。太阳照在他脸上,他的目光扫过独孤羊被朝霞映得通红的脸,感觉身旁的这个生命就像海一样宁静深广,仿佛她的身体里也盛着一片海。心情放松后,不一会儿他就有了倦意,回房间去了。可是独孤羊却有点担心地看着他的背影。她有不好的预感。武幽回到房里躺下,心里头空荡荡的,一下就睡着了。但没过半个时辰就到了早起练功的时间,他又被二师弟从床上扯下来。尽管只休息了片刻,他却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还梦见和独孤羊一起玩小木人;梦里似乎还有母亲,她安静地注视着他们。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模样。但无论怎样,他的心情因为这个梦忽然好了起来。在这片刻之中,他忘记了对父亲的担忧。早操练时父亲没有来督查,吃早饭时父亲也没有来。师弟们说师父每天很晚起床已经两三个月了。武幽心里猜度:这大概是每夜练剑的缘故吧。平静的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下午父亲还没有出现,这使武幽的心情变得烦躁。排行第四的宁茹提出要测试下武幽这三个月来是否教导有方:若独孤羊接不住她的十招,就要罚他下山买酒请大家喝。宁茹背对着武幽站定,朝独孤羊挤了挤眼睛。四师姐的剑刷刷地攻过来,独孤羊勉强招架。她知道自己的角色就是输掉,好让大师兄下山去买酒请大家喝,这样便能打发他心头的烦恼。到了第八回合,独孤羊见师姐的剑平削过来,便本能地招架,师姐却以更快的速度把整个身子绕过剑去,使得独孤羊的招架落了空。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了武幽在雾关小屋里画的舞剑图。刹那间四师姐的剑锋已近在咫尺。独孤羊一步退却,剑锋追至,再退。独孤羊眼前又闪现了武幽画的那些舞剑小人。那一瞬,宁茹在小师妹的瞳孔里看到了无比强大的,几乎本不可能属于这柔弱身躯的战意。仿佛一股魔力牵引着独孤羊腾空跃起,右脚踏过师姐的剑锋,宁茹手中的剑竟然纹丝不沉!一旁的师兄弟们都暗暗叫好。这时独孤羊已身处绝境,师姐的下一招就稳稳地刺向尚在空中无力躲闪的小师妹。独孤羊已经拦不下师姐的剑。就在她本当袖手认输之际,画中人的身形招式却仿佛再次闪现在眼前,她当即反身发动刺击。两条剑路忽然错开了,一个朝着对方的腰,另一个朝着对方的咽喉扎过去!她们二人都呆住了,两把剑停滞在空中。在真正的决斗中,若自己停止攻击而对方没有,在强行撤回已经使出的武功的刹那,人将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对手面前,瞬息之间便会被置于死地。所以实战中性命相搏的双方绝无可能同时收招,更何况是在此凶险关头。十招,战至十招,独孤羊与宁茹同归于尽。这时一把剑飞掷过来,把她们俩的剑都打飞。三把剑插在两人身后的树上。众人循着方向望去,只见师父正站在门口盯着她们,眼里都是怒气。师父严厉地追究了这件事。宁茹是从小在男孩子堆里混大的,为人够义气,就一人担待了下来,说都是自己逼小师妹应战的,不过还是隐去了打算让武幽去买酒的事情。于是师父就罚她去劈柴。事后独孤羊觉得对不起师姐,第二天去给她道歉,宁茹却说不必。她边劈柴边说,一来做师姐的在师父面前罩着小师妹那是天经地义,二来是因为喜欢她最后反击的那一剑。独孤羊说,是不是那一剑违规了,所以师父才那么生气。宁茹摆摆手答道:“非也,师父没有责罚你,说明他也喜欢你的那一剑。”“为什么?”独孤羊不解,“那一剑的确触犯了师父告诫我们的原则,就是在对方攻势正盛时应当避其锋芒、收缩剑路,而我不仅没有回撤,反而使出了同归于尽的剑招。”“如果你当时继续挡我的剑,能守得住么?”独孤羊摇摇头。“那就对了。”宁茹凑近了她,眯起眼睛故作神秘地说,“你那一剑是对的,因为在武学中,还有远比‘优先防御’更重要的原则。”“哦?是什么?”“就是要赢!”“啊?”独孤羊没料到这就是答案,“比武求胜,这难道不是废话么……”“正因为是废话,它才是真理。”“可是本门剑法中……”“小师妹,永远记着,”宁茹说着把柴刀剁在了木头上,“不要以为十三剑门的剑法,就只是本门前辈使过的剑法;相反——凡是从你手中使出的,就是十三剑门的剑法!”说罢宁茹神气地看着独孤羊,双手叉腰,两眼放光,仿佛为自己这句话颇得意。这一刻的她给独孤羊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青春时代怀抱着当“大女侠”梦想的宁茹,怎么也想不到日后由于独孤羊的原因,自己劈柴时说的这句话竟成为了千古流传的名言。趁独孤羊呆立着若有所思之时,宁茹把一锭银子砸在她胸口:“以平常的剑法来说,你输了,下山买酒去,我请客。”宁茹坚持酒钱该由自己出,这不仅是出于她爽快的性格,也是因为严格地说其实是宁茹输了。输赢的规则并非仅“我生敌死为上胜”这一条,弱势之下与敌共死,为下胜;强势之下被逼平,为败。独孤羊已有很久没下过山了,回来时竟迷了路,坐在一棵树下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刮来的海风把她冻醒。天已经黑了,她赶紧往山上赶。迎面走来一个提着灯的人,她认出是武幽。“你下山做什么去了?”“四师姐要我去买酒。”“最近两年她真是越来越胡闹了。”独孤羊替宁茹说了几句好话,武幽也不再埋怨,带着她抄近路往回赶。武幽不想回去得太迟,让独孤羊看到父亲在夜里舞剑。可是乌云遮住了月亮,不多时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到家门时已经是深夜,偏偏这一夜父亲没有出来,武幽松了一口气。他把独孤羊送回去,自己也回房睡下。武幽睡不着,每夜看父亲练剑的习惯已经搅乱了他的作息规律。今夜父亲缺席了,但他心头的恐惧却没有消失:是什么使得父亲着魔一般地梦游练剑?更令他恐惧的是,他怎么知道自己不会。于是武幽翻身而起,取下挂在墙上的剑,在屋里一口气刺完父亲每夜练习的剑法。他又如何知道自己不是在梦中?想到这里,武幽的心头浮现出独孤羊反刺宁茹的那一剑:这分明也是父亲夜间所练习的剑法。独孤羊恐怕是看了自己画的剑谱了,唉,再没有比一知半解的武学更有害的了。他心里有些许愧疚,觉得是自己把独孤羊牵扯进来的。但他现在又能怎么样呢?独孤羊已经看过剑谱了——再没有比试图忘记已有的知识更愚蠢的了。不过,这一定是坏事吗?追求更高的力量,这难道是恶吗?不周山或许会这样认为吧。哼,难道不周山不正是最强者么?难道不正因为它是最强力者,才有权规定善恶的尺度吗?再没有比通过弱化他人来维持自己的地位更丑陋的了;相比之下,高举叛旗恐怕算得上是最诚实的义行了吧。诚实?不周山似乎也不认为诚实是美德。诚实太骄傲了,又有谁配享受如此的特权呢……月光从窗口泻进屋子,照耀着他的瞳孔。屋外是崇高的夜。他把剑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收入鞘中。如若强力与诚实即是恶,那就恶到底吧。第二天上午,独孤羊正独自练剑。武幽朝她走来,二话不说拔剑和她对练,在绕过她身侧时他轻声说道:“你看过我画的剑谱了。”独孤羊手中的剑停滞在了空中,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我想把整套剑法教给你。”“……大师兄?你说什么?”独孤羊有些惊诧地看着他。“我说,你应当学完这一整套剑法。”武幽把剑垂了下来,眼神严肃而充满期待,他把坚定的目光直视进独孤羊难以置信的眼睛,“是的,你没有听错,你要我重复几遍都可以:我想传授你这一整套剑法。”独孤羊知道门徒间私自传授功夫是不被允许的,可是她又不想拒绝大师兄。这时似乎有脚步声靠近了。“今天晚上我不会睡觉,如果你答应,就来我门前吧。”武幽说完,紧握了握她的手,就从另一条路走了。独孤羊一个人站在那里,她感觉自己的手就像是木头做的一样,动弹不得。这时宁茹从墙后走出来,眯着眼睛瞧着她,满脸狡猾的表情。“师姐,刚才师兄是在指点我武功……”独孤羊刚想开口澄清些什么,就觉得这样反而很不自然,好像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不过,武幽说要私下传授她剑术,难道不的确是一个秘密吗?这副窘迫的模样,立刻让宁茹大笑起来,问她和大师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宁茹故意逗她问她脸怎么红了,急得独孤羊拿剑鞘去削她,然后两个丫头就一边闹着一边离去了。深夜,武幽坐在床沿上。他已经习惯了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他把自己的休息时间调到晚饭之后,并在子夜时分准时醒来。这样他如果梦游了,师兄弟们就会察觉到这一异状,并告诉他,而不会如父亲那样在不自知的状态下夜间梦游。武幽知道:他还没有力量祛除这颠倒了梦境与现实的诅咒,但至少能够发现它的秘密,识破它。“我若也病倒在这凶险的梦境里……”武幽在每个黄昏闭眼入睡之前都在想,“起码要看着自己,哪怕是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就这样,在这武林的黄昏,这个年轻的男人每日与夕阳一同睡下。他精神高涨,一连好些天都是这样,他从未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如此旺盛而冷峻的激情所占据。但这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赌博;与其说是拼杀,不如说是在等待命运彻底的判决,并时刻准备着迎接它,直视它。每一次阖眼,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醒来。万幸的是,从师弟们的口中他从未听说自己梦游的事。看来学习剑法是安全的,父亲梦游一定另有原因。接下来,便可以在醒着的时候把父亲梦里的剑法传给独孤羊,就看她是否愿意学了。唯有如此,独孤羊才能在师徒二人皆是完全自觉的状态下学习此剑法,她在使用它时才不会有危险。父亲的性情变化若不是练剑时被心魔所摄之故,那就是当天夜探不周山时中了迷障——若如此则是最可怕的灾难,自盟主总坛设立以来,还没有哪一个人能够违抗不周山的意志。入梦容易醒梦难。他不能打破父亲的梦境,因为人所执的梦一旦破裂,后果无人能够预料。子夜时分。武幽已下定决心:如果独孤羊顺利地学成了剑法,他就离开她,带着父亲去不周山寻访祛除这梦魇的办法,甚至永远不再回来;如果在此之前灾难降临到了十三剑门头上,他则要保护独孤羊出去,让她好好地活着。因为独孤羊不属于这里,她属于另一个世界。这里的纷争与她无关。这时响起了轻叩窗棂的声音,独孤羊来了。武幽低声问:“你决定要学么?”独孤羊正视着他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武幽只是简短地说:“跟我来。”他们走到两仪角的尽头,十三剑门的背后。到此已无路,只有一块巨石横于崖上,异常险峻。即便是白天也不会有人在此练剑,因为这里是武学中的绝境。习武之人皆知,自从拔剑而出的那一瞬,就不再仅是人练剑,同时亦是剑练人。地势和环境对人的心性有巨大的影响,在崖边练功是最凶险的,练至深处人会有强烈的纵身而下的心念。武幽说:“相传三百年前,我们十三剑门祖师与人比武争夺天下第一,却一招落败被废去一根手指。败北之后他行至此处,每日于石上潜心悟道,十年悟出第七式剑法。待重新下山,却听闻老对手刚刚亡故的噩耗;失意之下返回此地,创立七剑门之后不久辞世。而后风雨三百年,经历代前辈的努力将七剑增补至十三剑,终成今日十三剑门。”“嗯。”独孤羊心里有些紧张。“今天我带你来这里,就是要传给你本门剑法第十三式。”独孤羊没有说话。“你一定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此地,为什么偏偏是你。”独孤羊沉默着点点头。“其中的原委,我一时还无法对你详说。但我答应你,在你练成剑法的那一天一定告诉你。”独孤羊睁着大眼睛高兴地点头。武幽看着她的脸,他知道这是一个对世界还没有多少经历的傻孩子的神态。她原本可以平凡地生,平静地死,就像春天抽芽、秋天凋落的叶子那样永恒往复。可是却是自己把她带入十三剑门,她误学的是自己画下的剑谱,此刻也正是自己把独孤羊带进了这个特殊的命运。独孤羊终究躲不过武林,但反过来,武林是否也终究躲不过她呢?武幽闭上眼睛。又一阵海雾飘过,如洁白的袍子罩住了整座崖壁,皎白的月亮变得模糊不清了。武幽右手上的剑锋悄然划开了白雾,重复着父亲每夜操练的剑法。独孤羊在一旁屏息凝视,就像自己曾旁观父亲练剑时那样。武幽刚开始舞剑,便发现自己的招式虽与父亲的一模一样,但似乎已不是父亲的剑法。武幽演示完毕后就轮到独孤羊了。独孤羊早就观赏过他画的那些舞剑的小人儿,于是很快就记住了剑法的各种姿势,照着大师兄刚才的路数舞剑。武幽发现,独孤羊的一招一式虽然和自己的完全一样,却已然不是自己刚才的剑法!他紧张地盯着她的每一挪步、每一刺杀,却挑不出任何相异之处。在这谜一般的剑法面前,武幽又一次微微地战栗。待到独孤羊演练完毕收剑入鞘,他还呆立在那里。独孤羊高兴地问他:“怎么发呆了呀?”武幽笑了笑:“没有……没有呀。”他们坐下来看天上的月亮。三个月前刚到雾关的时候,他们也会在晚上并排坐着聊天,高兴起来甚至会手舞足蹈——那时候武幽就说,若是让旁人看到了,肯定以为他们是两个举行节庆的蛮人。后来两个人仍经常坐在一起,却渐渐不再说话,武幽又说,别人看了肯定以为这是野蛮人在举行另一种比较高级的仪式。独孤羊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于是一直记着。过了片刻,他们各自回去睡觉。武幽躺下后反复地思量,觉得自己低估了这套剑法:为什么不同的人使出它竟会如此地不同?从那天起,独孤羊竟变得越发精力充沛,白天和师兄弟们一起练功,她的剑艺也突飞猛进。每晚她和武幽去后山练剑,令独孤羊倍感神奇的是,练习这套剑法竟使她心情舒畅,好像所有烦恼都在三尺剑刃上排尽了。可是武幽却迟迟不肯同意由入门的招式练习改为对练:“这套剑法我尚未完全参透,对练可能会有危险。”独孤羊第一次看见犹疑的神色浮现在他的脸上。但就练习这套剑法竟能排解烦劳,令人心情舒畅看来,可以确定这绝不是邪招异法,而是远比十三剑门更高的武学。剑中的玄妙、神秘和令人畏惧的一面渐渐消散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武幽也不再费心琢磨为何不同的人使相同的招式居然会如此不同。更好的兆头是:父亲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梦游了。武幽对未来满怀信心,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独孤羊。即便这套剑法是邪道又能怎样?世间何为正,何为邪?至于武幽当时是如何思考正邪之分,我们已不得而知。但他传授独孤羊剑法的初衷只是希望如果灾难降临,她能活下去,第十三剑也能活下去。如果独孤羊能带着第十三剑活在世间,自己即便粉身碎骨也无憾了。他并没有想过自己对于她而言,究竟算她的什么人。他又想成为她的什么人呢?尽管独孤羊还处在分不清友谊和爱情的年纪,武幽却已二十二岁了,但他却从未言及过他们共同的未来。仅用当时形势危急是解释不了这一点的。诚然爱情的花朵不适合暴雨将临之前的沉闷空气,但在漫长的武林史上,仍有些原本平凡的花朵却正因暴雨的灌溉而盛开得更从容、更璀璨。可惜武幽却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心中始终藏着隐隐的惭愧,令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获得如此的幸福。当师兄弟拿他们开玩笑时,武幽却总是显得忧虑。“我真的适合吗?”关于此,他只在和最要好的三师弟单独聊天时主动提起过一次。“要是你觉得自己不适合小师妹,那就去追老四吧?”老三说着,狡猾地扬起了眉毛。“不,我说的是……我适合做丈夫和父亲吗?”这样的问题,问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有答案了。大多武林史家都不愿谈论这些,这既是出自历史学家们(他们是老人之中的最老者)的体面与矜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那不是历史,只是个人情感罢了。”我问他们究竟什么是历史,他们回答:“历史只记载永恒。”的确如此——历史记载的不是过去,而是永恒。但就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道的问题,后世的武林史家曾召开过数次大会,激辩不休。直到第四次武林史学大会上,当轮到只顾睡觉的历史学家卞先生发表高见时,由于他根本没听同行们之前的发言,只好张口就来:“令人幸福的武学就是正道,令人痛苦的武学就是邪道!”这一语惊四座的发言获得了一致的赞成,成为了区分正邪的标准,却在数十年后被卞先生的高徒木先生所质疑:“习武的终极阶段,就是去做痛苦的独孤求败,而非快乐的无名小卒,难道一切武学都是邪道吗?”于是乎,此问无穷矣。或许木先生说的是对的,或许习武本身就已经入了“邪道”吧。幸好荒诞的问题并不是没有答案的,它有着荒诞的答案——无数人曾询问习武之人:“你幸福吗?”直到某位白大侠终结了这个问题:“我们是强大的!”盯着历史凝望的人时常会陷入一种幻觉:仿佛整个历史是一条衰朽、年迈而残暴的蛇,它用冰冷的智慧引诱着一代代人炽热的激情,又把这些热情无一例外地挫败在血泪里。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正是这些注定要湮灭的热情最终完成了历史,正是这转瞬即逝的生命中迸发出的火光照耀着永恒。无论是武幽还是独孤羊,当他们还在海雾中练剑的时候,根本就不可能理解这迷雾中裹挟着的命运,已经越逼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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