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无心 离不开袭人的贾宝玉 避不开金锁的木石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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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以袭人为主，而林黛玉为次，但写袭人和林黛玉其实都是写贾宝玉。袭人照管着贾宝玉生活的一切，还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引导贾宝玉步入正轨的作用，牵制他不会在自己这条任性放纵的路上越走越远，同时也缓和着贾宝玉与家里其他人的关系。所以，袭人虽然是丫头，但更像是母亲和姐姐，贾宝玉的生活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更代表着贾宝玉与世俗社会，现实生活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血肉，根性，生于斯，长于斯。

贾宝玉是三位一体的存在，前身神瑛侍者是他灵魂的实质，是纯自然的自我；他的肉身，是时代和世俗——他的父母给予他的形体；他口衔而来的宝玉，是他不甘身处世外，积极入世又黯然出世的既定命运。

他的一生，是他纯自然的自我不断试图冲破他的现世形体，走过既定命运的过程。作者以此向读者展示了，他所理解的人生，表达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道家的天性自然，与儒家的社会责任，融合到大规模人群社会里个体人性的压抑与扭曲，导出了佛家的人生乃是苦海的结论和一切皆空的超脱。

作者所超越这一切的，是他没有囿于现有的人生哲学的成见，把人的“情”，提到了主题的高度。这是《红楼梦》！这个“情”，是每一个不同的人物身上，在不同的环境里，不同的时间里，所表现出来的不同的“性”，以人性为基础，表现出时代性，地域性，演绎了人的不同自我。

所以，每一个人物因为受到外部环境的压迫，而展现出不同程度的精神压抑和人格分裂，这是人痛苦的根源。之所以，林黛玉活得更痛苦；晴雯所受迫害更激烈，是因为她们的自然人格相对完整，因此，遭到外部挤压更严重。薛宝钗活得更如鱼得水；袭人能得到权威的认可，是因为她们从一开始就已经自我压抑，主动削弱了自然人格的张力，重塑了自己的社会人格。

如果此时的贾宝玉没有林黛玉，他的生活中会缺少很多的乐趣和色彩；没有薛宝钗，他自然没有机会见识到一个女孩子的学问能力可以达到怎样的高度。但她们并不是不可或缺的，至少眼前是这样的，因为在此时贾宝玉的生活里，世俗的、日常的生活需求，是他这个从小就生长在温柔富贵乡的纨绔子弟所不能脱离的，这是他的肉身存续的根源。也是为什么袭人如此重要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贾宝玉自小就有的审美观：“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只是他生而具有的天性，和后天的直观感受。是他所生存其间的特殊环境给他营造的一种错觉。可以说是他对社会，对人生缺少认知，因而产生的偏执。说男子浊臭逼人；把读书上进的人称为“禄蠹”，甚为轻蔑。问题在于他是否认识到自己“所赖天恩祖德”，得到“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优渥生活，过上“富贵闲人”的日子，就是由他的祖先们——他嘴里那些浊臭逼人的禄蠹们，出生入死，殚精竭虑挣来的。

这就是生活，贾宝玉所否定的，却正是他赖以生存的；他叛逆的，正是养育他的。他享受着当下的生活，却在有心无意地指摘获得这种生活的方式和手段的不合理。贾宝玉与其说是发现了，不如说是直观地通过自己周围，也就是贾府中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的比较，而感知的社会的不公正。

不过此时的贾宝玉，大概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向社会的意识形态发出挑战；更没有意识到，他的家庭和父母就是这种意识形态在他生活中的具象代表。而此时的他，也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身体，乃至自己这些叛逆思想的形成，正是得益于作为贵公子的富裕而清闲的生活。

这是所有叛逆者，想要为自己创造一片崭新天地的年轻人，所必须经受的考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首先，他必须要有所认识；其次，要构建起自己独立的世界观；再次，他得有毅力抵抗来自旧有势力的压迫和诱惑；然后，他才能正式以自我的立场来抗争，才有机会从与社会不理想的主流价值观决裂。此时的贾宝玉甚至连贾政的面都不敢见。

以前我们过分地强调特殊的时代背景和落后的社会体系，以为只要推翻了控制着那个时代，同时也象征着那个时代的上层建筑，或以此为代表的落后的一切，好像整个人类社会就会变得完美。于是我们有意无意地划分了年轻人为新时代的生力军，而以家长为落后时代不光彩的造物。却忽略了一切年轻人都会成为家长，一切新时代都会成为旧时代。忽略了个人在社会生活中所必然要承受的压抑。

的确，落后的时代所信奉的不人道的价值信条，摧残人、毁灭人。那么我们是否应该问一下，这些价值信条是谁确立起来的？又是谁给予了这些信条如此强大的公信力？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当我们说所有落后的这一切，桎梏人的自由天性；把人伪饰得面目全非。那么请问什么是自由的天性？最理想的人的状态应该是怎样的？在什么样的时代背景之下，才能达到如此完善的境地？最关键的是必须要回答，人是什么？

绝大多数人，在叛逆的过程中，都会像临终时的秦钟一样翻然悔悟，依旧按照社会既定的人生道路去走，因为一个人的叛逆往往是成长必须经历的人生阶段，但这样的叛逆只有自我意识的萌发，却没有触及社会意识的深刻层面，过了这个阶段就会承认主流价值观的现实性。有些人因此而奋发；有些人因此而颓废；大部分人则是不置可否地随大流。人生百态由此而始。

贾宝玉的叛逆是具有社会性的，由对男人的整体否定，而对由男人建立起来的，社会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提出质疑。这是他的叛逆的彻底性的表现。所以，贾宝玉的“淘气憨玩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但此时贾宝玉的叛逆，和他尚未长成的身体一样，还十分的脆弱。他的这种脆弱，更是因为他作为个体在社会压倒性群体面前的无助。

所以，贾宝玉的这种不同决定了他命运的不确定性，就算贾家不败落，他也是会被社会逐渐边缘化的。这一点《红楼梦》一开始，作者就已经有过预言了。

置于万万人之中，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成则王侯败则贼’

总而言之，不是在社会最上层，就是在社会最下层，始终都会游离于社会的主体部分。有一点也很明确，要脱离社会，也是不可能的——这取决于人的社会属性。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贾宝玉身上固有的生存矛盾，即无法融入社会，又不能独立于社会。这也是每一个人身上所固有的矛盾，只是在贾宝玉这里表现得明显而剧烈，也就是前面所说的人格分裂。因为，大部分人都是在无意识地适应社会，而贾宝玉是在有意识地对抗社会。还有就是像薛宝钗一样，有意识地迎合社会。

宝黛的精神气质和对外部世界的认知是一致共通的，由于林黛玉作为闺阁千金，年纪又小，社会接触面比贾宝玉更狭小，她的孤高自诩和环境的抗拒心理比贾宝玉更强烈。我们可以认为，宝黛对当时社会的批判，与他们自身所处的优越的社会地位，和由此带来的远离一般民众的豪华生活密切相关，而造成偏颇，甚至可以说是矫情。读者们都注意到了妙玉的过激言行，事实上宝黛未必比妙玉会好一些，只不过妙玉是一个“出于世人意料之外”的人，为人行事可以标新立异。

宝黛的品质，无可置疑，是纯粹的，高洁的，他们有意识地维护了自我的精神不为世俗所玷污。林黛玉对自我，对生命的集中关注，使得她原本多愁善感的性情更细腻敏感，心胸狭隘，激发了她身上作为诗人的灵性。但在后期，随着年岁的见长，得益于她秉性的率直，她习惯性的尖酸刻薄有了很大的改观。

在贾宝玉这里，正是林黛玉为人诟病的孤高自诩，和她对自我的重视，以及她的过人的诗意才华，把林黛玉视作清净洁白的女孩儿的最高实现，是这个“情”的具象体现：“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

这一回，作者又有意地提到了林黛玉的前身是自带“奇香”的绛珠仙草，曾在三生石畔与神瑛侍者结下的一段灌溉之缘，而今生有还泪一说。强调了宝黛在自然人格方面的互相协调。在现实世界里，宝黛共同生活，两小无猜，情感比一般的姊妹都更亲密。可就在宝黛的玩笑当中，林黛玉先是提起了薛宝钗的冷香丸，而后更说到了金锁，以暗示金玉一说。

这说明，金玉之论已经在贾府流传开了。并且，恐怕不得不承认，已经形成了一种强有力的心理暗示。虽然，贾宝玉始终不接纳金玉一说；林黛玉更是抗拒金锁的介入，无奈他们两人的主观意愿根本抵挡不住拥有社会基础的共识，虽然这一共识的确是以近乎荒唐的方式（癞头和尚的无稽之谈）渗入到人们的意识中的。

无奈的是，《红楼梦》就是以一僧一道开始的，是以荒唐之说立意的。这是作者对人类社会群体生活中，自然形成的某些社会意识的无理性，对人性中存在的神秘性的展示。而无论是贾宝玉或林黛玉，乃至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脱离社会而独立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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