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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腊八，小年也就近在眼前。
每年到了腊月，山家清供生意就慢慢冷清起来。青山镇的人忙着准备过年办年货，计算一年的收成。若是手中有两个闲钱，便花两个铜子儿去茶馆里唠嗑。山家清供的几个人也就得了闲。
可高兰英却闲不下来。又要煮腊八豆，又要替几个人缝制过年的新衣，还要做些糍粑，糕点，腌制腊味，准备年货。阿萱情真意切，“若是没有兰英姐，我们可活不下去。”
若是往年，还有个林洪帮着忙活，虽然细活做不了，然帮着高兰英打打下手，跑跑腿还是没问题。况且林洪好学，高兰英的手艺不说学全，倒也学了七八成。
可是苏吉利却突然拘了林洪写菜谱，非叫林洪把山家清供这几年做的美味一道道把材料，步骤都详详细细地写出来，说是将来若是能传之后世，必定是一份了不得的功德，林洪亦可以流芳千古。
林洪打小考虑的都是些吃饭穿衣，还从未思考过流芳千古这样高大上的人生课题，只觉得新奇有趣。况且这今年在苏吉利的指点之下，林洪早已经能够断文识字，还写得出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虽然考不上状元举人，但在青山镇已经算是有学问的人了。所以，自从编写菜谱之后，林洪别说是帮忙做事，便是一日三餐，也要人去唤了好几次。
阿萱虽然无事可做，可一向都是着三不着两，玩心太重，她又不耐烦做这些琐事，高兰英也怕她越帮越忙。
高兰英倒不觉得累，忙活的时候偶尔抬头，看到堂上往年白衣飘飘，而今一件臃肿棉袍却还是难掩风流的苏吉利，总有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来，灌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青山镇上谁家的日子不是这样过的呢？
到了小年那一天，苏吉利一大早起来，说有要事待办，须出门几日。阿萱心中了然，高兰英欲言又止。苏吉利道：“这店你们且照看着，有什么大事，阿萱不可鲁莽，要与阿洪商量，除夕那日我必回来。”
高兰英这才放了心。苏吉利也不用盘缠银子，施施然出门去了。
日子跐溜一声就过去了，除夕那天，青山镇上热闹非凡。大人还没什么，小孩子最是兴奋，手里头拿住几只炮仗，央父母点一支线香，“砰”的一声响，总能炸出几串无忧无虑的笑声。
阿萱淘气，定要林洪替她去买炮仗。林洪哄她，“等我把这菜谱的最后一道新丰酒法写完，别说炮仗，烟花也给你买来。”
阿萱不依，林洪只得搬出苏吉利，阿萱晓得苏吉利今晚必回，只得作罢。因为百无聊赖，便双手托腮，靠在柜台上看林洪写字，一会儿说这个字太大，一会儿又说那个字太细，林洪被她弄得额头上都出了薄薄的汗。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林洪写完最后一笔，长嘘了一口气，“总算完成了掌柜的交代的任务。姑奶奶，我去了。”说罢，稍作整理，便自柜台取了银子，替阿萱买炮仗去了。
阿萱心满意足，便去厨房给高兰英帮忙。高兰英却道：“阿萱，三十晚上最是忌讳砸碎杯碗，你替我烧火就很好。”
阿萱做个鬼脸，“兰英姐，往年也没见你忌讳这些。那我还知道青山镇这里的风俗，三十晚上未出嫁的女儿是不进厨房的呢，你还不是照样在厨房里忙碌。”
高兰英笑着解释，“今年不一样。苏大哥出门在外，我心里头总有些不安，咱们小心些总不会错。”
“兰英姐，掌柜的不会有事的，我给你打包票。肯定能赶上年夜饭。”
高兰英脸上微微一红，“既然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阿萱，我知道你和苏大哥不是常人，我与阿洪虽然不问，却知道你们是有本事的人，青山镇这样的小地方，唉……”高兰英叹息一声，情绪有些低落，“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青山镇留不住你们。我只是希望，将来你们要走的那日，先告诉我们一声。”
阿萱沉默了一瞬，才道：“我是不会走的，青山镇很好。但是苏大哥，我想，应该是快离开了吧？”
两个人中间弥漫这一股淡淡感伤，连过年的喜庆都无法消弭。
林洪却抱着一捆烟花并一小袋炮仗回来了，招呼了高兰英一声，把烟花炮仗递到阿萱的手中，“阿萱，你去玩吧，我来帮兰英姐烧火。”
阿萱抱着烟花跑出去，经过高兰英身边，凑在高兰英耳边悄悄说：“你可以跟着掌柜的一起走啊。”高兰英手中的菜勺子差点儿砸进锅里，连耳根都红了。
待到一大桌子菜热腾腾地出了锅，荤的素的，红的白的，黄的绿的热热闹闹上了桌，苏吉利白衣飘飘，缓缓推门而入，阿萱欢呼一声，“掌柜的，可算回来了，有人眼珠子都要望出来了。”
高兰英喜出望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阿萱的话，只管迎了苏吉利，叫他先依着熏笼暖暖身子。
苏吉利柔声道：“我不冷，害你们久等了，赶紧趁热吃团圆饭吧。”
四个人在饭桌上坐定，苏吉利与高兰英坐了对面，阿萱与林洪坐了对面。苏吉利这才笑眯眯道：“我这次出门，弄到了个挺稀罕的东西，你们瞧。”说着便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水灵灵的，毛绒绒的，粉嫩嫩的桃子来。
高兰英与林洪忍不住惊叹，“掌柜的，大冬天，哪里来的这般新鲜的桃子？”
苏吉利道：“不过是机缘巧合得来的，可惜只得了一个。”
阿萱捧着桃子眼巴巴看了许久，叹息道：“四个人吃一个桃子，哎，我去拿刀吧。”
林洪却笑，“万万使不得，这分桃还有个典故……”这几年林洪随着苏吉利识字看书，早已不是当日那个胸无点墨的少年了，“《韩非子·说难》中有个典故，卫灵公与弥子瑕共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未尽，遂以其半遗君。灵公食而甘之。”
阿萱疑惑不解地望着林洪，“他们能分桃吃，我们怎么就分不得了？何况我们用刀子分，不用吃别人的口水，比他们讲究多了。”
苏吉利“哈”地一笑，林洪只得解释，“断袖你知道吧？分桃是与断袖放一起的，叫做断袖分桃。”
阿萱好奇心大起，“什么是断袖？”
林洪为了难，半天才支支吾吾道：“那个，那个，两个男人相好就叫断袖。”
阿萱恍然大悟，点点头道：“我懂看，你与掌柜的就是断袖。”
苏吉利一口酒才喝到口中，闻言呛了一下，发出一阵大咳。林洪看着阿萱，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高兰英觉得气氛十分诡异，便道：“我倒有个好主意。你们先喝酒吃菜，我拿这桃去做个山桃饭来，就没得这许多忌讳说法了。”
阿萱闻言嘀咕了一句，“山桃。这桃子该咬舌自尽，王母娘娘该下凡骂娘了。”
林洪赞叹道：“这个主意好，兰英姐，你真聪明，怎么就想到了用桃子做饭？”
高兰英红了脸，道：“因为我才想起来，刚刚忘记煮饭了。”
其余三人先是一愣，忍不住大笑。
阿萱嘟嘴，“谁叫你心里老挂念着某人。”高兰英俏脸飞红，只当没有听见阿萱的话，自去了厨房做饭。
高兰英用粳米，糯米各半，清水洗过两遍，第二遍淘米水放锅里待用；同时将淘好的米上锅开煮。再将桃子用清水细细洗了，放淘米水中，起火煮熟，捞起后去皮去核，切成丁。此时饭锅里的水也开始滚涌，便把切好的桃丁放入饭中，一起闷煮。
大厅里，阿萱和林洪正听苏吉利说一些奇闻异事。阿萱突然吸着鼻子，道：“什么东西，这样香。”
苏吉利与林洪也闻到了香味，林洪道：“是极香。这味道是从后门的厨房里传过来的，想是兰英姐做的那什么山桃饭熟了。”
阿萱看了苏吉利一眼，笑道：“什么山桃。闻闻这香气，便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也比得上了。过年了，讨个喜庆，叫蟠桃饭吧。”
“鬼灵精，偏你聪明。”苏吉利啐骂阿萱，两个人相视一笑。
林洪已经起身去后厨，“我去帮兰英姐盛饭。”
待到林洪跨过了门槛，阿萱低声问苏吉利：“王母娘娘的蟠桃居然带到凡间给我们这些凡人、妖精吃，掌柜的，你可真有本事。”
苏吉利但笑不语，阿萱把头凑过去，不死心地追问：“为什么？”
“都说是蟠桃吃了能长生不老，不过是人们以讹传讹。不过，吃了蟠桃，确实能强身健体，百病不侵。神仙不能像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可是我觉得不对。凡人有句俗话，说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却还是说得不够全面。这世间万物，但凡是有生命的，相处得久了，便会有情。我只是希望，就算我不在他们身边，他们也能够平安健康，快乐幸福。”
阿萱还要再问，林洪与高兰英端着饭出来了，四碗蟠桃饭热腾腾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勾得肚子里的馋虫全员出动。
高兰英解释道：“因为只有一个桃子，便只煮了四碗饭。”
阿萱道：“吃一碗就够了，我们又不是饭桶。”
等蟠桃放到各人面前，高兰英才坐好拿起筷子，正要扒饭，猛地想起来厨房里还没熄火，便又放下筷子道：“你们先吃，我去厨房里看看就来。”
一股股甜幽的香气钻进鼻孔，饭碗中，软软的，饱满的饭粒混着粉红的桃丁，分外诱人，便是苏吉利，也忍不住夹了一筷子饭入口，闭上眼睛，米饭的清香与桃的甘甜在齿颊之中缠绕，徘徊，久久不去。
阿萱叹道：“若是每天有蟠桃饭吃，给我神仙都懒得做了。”
高兰英正从厨房出来，闻言笑道：“你若是做了神仙，这天下就难得太平了。”
“砰砰砰，砰砰砰。”忽然从传来的敲门声使得高兰英没有走向饭桌，直接往门口走，“这样的日子，这个时辰，还有客人上门？”
高兰英打开门，一股冷气迎面扑来，高兰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着屋里一点昏暗的灯光，看到门外并排站着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两个都拄着拐杖，互相搀扶着，颤巍巍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高兰英赶紧跨出门槛，一边扶了老婆婆往屋里走，一边唤林洪出来帮忙。林洪与高兰英一起扶着两人进屋，靠着熏笼坐好，先让他们暖和身子。那两个身上穿得单薄，坐在火边还瑟瑟发抖，高兰英亲自去找了几件旧棉衣出来，替他们穿上。这才柔声问道：“两位老人家，家住何方，怎么弄成了这样？”
两人闻言，眼中便滚滚流下许多浊泪，“儿孙不孝，大年三十一大早就把我们夫妻赶出家门，说不能再让我们在家吃他们的闲饭。”
两位老人说着就痛哭起来，“我们为他们挣下那么大的家业，临老却说我们吃他们的闲饭。”
阿萱听了怒火冲天，“老人家，你们把儿孙的名字告诉我，我替你们把那些不孝之子都灭了，给您出气。”
两位老人听了阿萱的话，瞪着眼睛看着阿萱，吓得连哭声都止住了。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儿孙的名姓，家庭住址了。
高兰英叹息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两位老人家出来一天，想必饿了吧。今日既然到了山家清供，便是有缘，那就跟我们一起吃顿团圆饭吧。”
林洪便去厨房拿了两套碗筷，高兰英抱歉地说：“今天晚上饭煮得少了，两位老人家先吃些酒菜，我去给二位煮饭。”
老人道了谢，老妇人却眼巴巴看着高兰英的饭碗，吞了口口水道：“这里不是还有一碗饭吗？”
老头也道：“这饭闻着真香，姑娘好手艺，我老头子这辈子还没尝过这样香的饭呢。反正人老了，胃口也小，不如姑娘把饭给我们，一人吃半碗也就够了。”
苏吉利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咳嗽了一声。两位老人却正眼也不看苏吉利，只当屋子里没有这个人。
高兰英便要把饭端给两位老人，谁知道阿萱半路上把饭抢走了，“别的可以，兰英姐这饭不能给你们吃。”说着，另一手把自己吃剩下的半碗饭推过去，“你们真想吃就吃我的。”
老婆婆看了眼阿萱的饭，突然生气道：“你当我们夫妻二人是叫花子？吃你剩下的饭。”
阿萱就要出言抢白，却被高兰英拦住了，“老人家别生气，我们阿萱一向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不过是心里向着我。”
安慰了两位老人，又向阿萱道：“阿萱，把饭给老人家吃吧。我吃你剩下的半碗怎么样？”
阿萱抓住碗不放，看着苏吉利，“掌柜的。”这些人只有苏吉利才知道蟠桃饭不仅仅是一味美食，所以，只好向苏吉利求助。
苏吉利正皱眉沉思，许久，似乎想到了什么，这才对阿萱笑道：“我只管送，却不管怎么吃，谁吃，让你兰英姐做主吧。”
阿萱无奈，恨恨地把饭碗用力放到老婆婆跟前。那老婆婆眯着眼睛看着阿萱，意味深长地道：“小姑娘，做好事是会有福报的。”
阿萱翻个白眼，不肯接话。
两位老人一人得了半碗蟠桃饭，吃得啧啧有声。吃完之后，心满意足地道：“不是心灵手巧的绝佳人才，想不出这样巧妙的法子，也做不出这样美味的饭来。姑娘，这饭可有名号么？”
“蟠桃饭。”林洪道。高兰英听得蟠桃饭的名字，眼睛一亮，夸林洪，“蟠桃饭这名字好，还是阿洪有学问。”
林洪忙道：“这名字是阿萱想出来的，是阿萱有学问。”阿萱正在生闷气，听得林洪这样一说，脸上的神色便好了许多。
两位老人击桌赞叹，“蟠桃饭，果然名不虚传，果然名不虚传。”四只眼睛却看着高兰英，也不知道他们是赞叹蟠桃饭名不虚传呢还是高兰英名不虚传。
苏吉利不忘嘱咐林洪，“阿洪，过两天等你兰英姐闲了，记得细细问了蟠桃饭的做法，写到菜谱里去。”
等吃完饭，高兰英一把收拾碗筷，一边对两位老人道：“两位老人家若是不嫌弃，今晚不妨与我们一起守岁。”
两位老人倒也不客气，点头答应。六个人便围着熏笼，嗑着瓜子说些闲话。
那两位老人再也没有提过家中子孙，只与几人说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又是月老栓错了红绳，又是土地公公喝醉酒，认错了自己的土地庙，还有灶王爷居然偷藏王母娘娘的蟠桃。
阿萱听得兴起，也就不再对两人怒目相对，只管巴着两人问来问去，好奇得很。高兰英看着一派何乐，对两位老人道：“两位老人家无家可归，我也父母双亡，若是不嫌弃，就在我们这里住下，我给你们养老送终。”
两人盯着高兰英看了许久，道：“果然是心肠善良的好姑娘。”
老婆婆从怀中掏出一段红绳，对高兰英道：“这是老头子年轻时送我的，我没什么东西给你，就把这红绳送你戴手上，算作是见面礼吧。”
一根红绳值不了多少钱，却是老人的一片心意。高兰英顺从地伸出来，由得老婆婆替她把红绳系上。那红绳在高兰英手上戴定，忽然生出耀眼的光芒来。慢慢的，那光芒暗下去，红绳也不见了，只在高兰英手上显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红色晕圈，煞是好看。
阿萱惊道：“这是什么宝物？”
老头子与老婆婆对视一眼，站起身来，哈哈大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不过是月老给兰英姑娘系了一桩良缘而已。”
说话间，那老婆婆忽然变成了一个仙风道骨，长须飘飘的老头，老头子却还是老头子，须发皆白，弯腰驼背，只是神态已与刚才不同。两人脚下慢慢地生出云彩，两人踩着云彩，捏着胡须，倏忽便不见了踪影。
苏吉利道：“月老做了几万年的媒婆，扮起女人来倒有模有样。”
阿萱好奇，“一个是月老，另一个是谁？”
苏吉利失笑，“你连土地公公都不认识了？”
高兰英惊疑不定，“他给我什么样的良缘？我不要。”另一只手想去撸那红色的晕圈，却怎么也碰不到。
苏吉利眉眼间都是笑意，“兰英，你先别着急。什么叫作良缘？当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一夜高兰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时欢喜，一时忧愁。欢喜的是也许自己真的要美梦成真，忧愁的是，她舍不得离开青山镇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这样思来想去，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作品名：《山间清供之蟠桃饭》；作者：绿衣红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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