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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广杰夫妇到村里参加了堂弟的婚礼，回城的路上，两个人都闷闷不乐，相对无言。
八岁的女儿彤彤依靠在爸爸怀里，吃着奶奶替她剥好的花生豆，数着新婶婶塞给的喜糖。她贪吃贪玩，没有理会到爸妈的气色不对。
“爸爸，奶奶咋不和我们一块进城呢？我最爱吃奶奶做的面鱼了，妈妈做的一点也不好吃。”
爸爸没有回答她，妈妈扭转身子，偷偷地抹泪，也没理她。
“还有，奶奶会给我讲故事，教我剪纸。奶奶知道的谜语可多了，每次让我猜，都没有重样的。我学会了，到班里让老师和同学们猜，他们费半天劲猜不出来，只有求着我说出答案。嘿嘿嘿！我多开心啊！”
“开心！升心！你不知道大人有多难受？唠叨个没完。”
爸爸听不下去了，气红了脸，没好声气地喝斥了女儿一顿。
彤彤摸不清爸爸为什么突然间发这么大脾气，也搞不懂自己的话哪里错了。她仰起小脑蛋惊疑地看到爸爸阴沉的脸，顿时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广杰，你肚里有气，我心里也不好受。……有什么话冲我来，对孩子发什么火？”
杨洁赌气把彤彤扯进自己怀里，怜惜地替女儿擦眼泪，自己却泪流不止。
“我……”
刘广杰正要分辨，身边的乘客都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充满了疑问和好奇。
一位老大娘及时用目光暗示了他一下，随口劝道，“小伙子，沉住气！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 ？但也要注意场合，都少说两句，免得让人看笑话。”
车上的气氛也把彤彤吓坏了，她泪汪汪地向众人看了一圈，也憋着委屈停止了哭声。回过头来，举起小手，为妈妈抹泪。
杨洁搂紧女儿，把脸贴在女儿的脸蛋上，借此掩饰自己的悲恸。
看到刘广杰长长叹口气，扭头望向窗外。一幕幕往事，聚向杨洁心头，一时无法平静。
2
刚结婚那年的夏天，婆婆进城里来看望小两口，本打算吃完午饭就回到乡下，可不巧的是，突然下起了暴雨。
婆婆着急，她担心家里晒的粮食，怕公公一个人收拾不起来。她一个劲地埋怨自己，不应该自作主张到城里来。
那几天晴得比较好，麦子再晒一天，就可以入仓了。公公摊好粮食，让婆婆回家休息。
谁知婆婆半路拐进菜地里，摘了七八个小瓜，吃了一个，又香又脆又甜。她舍不得吃了，她要给儿子儿媳送去。
她去和公公商量，公公迟疑了一下，不忍拒绝她，就嘱咐她，“让孩子们尝尝鲜也好，可一定要早去早回，不要给孩子们添麻烦。”
“我明白，我又不是去了一次两次了，知道他们租的房子小，没地方住。”
婆婆坐立不安，两眼盯着门外，反复唠叨着，“咋越下越大了？我怎么回家呀？”
痴痴地等到雨有点小了，婆婆执意要回家，“你爸一个人收拾那么多粮食，肯定累得够呛。中午饭他不知道是怎么对付的，晚饭我一定得回去给他做点好的。”
儿媳杨洁正在摘豆角，随口劝说，“妈，我知道您疼我爸，挂心他一个人在家吃不好、睡不安。可现在马上五点了，等回到家里，一定天黑了。加上刚下了雨，路又滑，您回家我们怎能放心呢？”
婆婆固执地抓起提包，就准备向门外走。
杨洁抢先一步，拦住了婆婆，“妈，不是刚才给爸爸打过电话了吗？他也吩咐我，天晚了不让您回家，省得他也担心。”
“可是，你们这儿，也没地方住啊？”
杨洁这才醒悟到，婆婆最担心的原来是这个，这一点也正是她犯愁的。她也一时难言以对，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婆婆。
可这个时候了，坚决不能让婆婆走。她只好找理由把婆婆稳住，等丈夫回来再想办法，“妈，您这次来，还没见到广杰呢。”
刘广杰下班回来，刚进门，杨洁就把他推到一边，小声说，“广杰，今天我把妈留下了，就让她和我一块睡。你……你找个朋友去凑合一晚吧。”
“可，可我今天早上刚出差回来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说着，他深情地抓住了媳妇的手，万般地不舍。
杨洁也紧紧地握住丈夫的手，柔情地回应，可她也是万般地无奈。
和丈夫执手相望片刻，杨洁不得不坚决地劝说，“只好委屈你了，这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让咱妈到外面找地方住吧？我可不愿意和你一块担负个不孝的罪名。”
怕嘀咕的时间长了，让婆婆生疑，杨洁狠下心来，掰开丈夫的手，挣脱了他的纠缠。这一幕正巧被婆婆看在眼里，杨洁羞红了脸，尴尬地笑了笑，急忙掩饰说，“妈，广杰他，今天晚上要到朋友那里去喝酒。我说，家里还有几瓶结婚时剩的白酒，让他带过去，省得花钱，可他不乐意。”
婆婆信以为真，责备儿子说，“你媳妇做得对，该省就得省着点，要慢慢学会过日子。”
刘广杰有苦难言，只得顺着媳妇的话题，帮着圆场，“妈，现在天这么热，谁还喝白酒啊？”
杨洁一看丈夫还很配合，就赶紧接过来说，“好了，我不给你争了。看在妈的面子上，满足你的心愿。”
说完，掏出钥匙打开衣橱，从被子里摸出了一百块钱，塞到丈夫手里，“这些够了吧？走吧走吧，和朋友们玩得开心点。”
刘广杰想说“我兜里有钱，你不用给我”，刚要把钞票丢在桌子上，被杨洁“啪”的一下打在手背上，“怎么，你还嫌少啊？”
看到媳妇暗中使眼色，刘广杰只好将戏继续演下去。把钱揣进兜里，装模作样地对母亲大声说，“妈，我朋友还等着我呢，不知道会玩到什么时候，太晚了就不回来了。”
杨洁送他到门外，刘广杰悄悄地把那张钞票塞回媳妇手里，“我花不着，你还是攒起来吧。”杨洁忍不住，主动投入他的怀里，抽泣着说，“你不要介意，我也舍不得你。”
刘广杰紧紧地抱住媳妇，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等我们攒够了钱，就买个大房子。到时候，不管谁来咱家，都有房间住。”
“嗯，只要我们都努力些，一定会买上房子的。到时候，我们把爸妈都接到城里来。”
两个人在小胡同里拥抱了一会儿，杨洁轻轻推开丈夫，“好了，别让妈发觉了。我得回去陪陪妈，安慰安慰她，她还在担心着爸爸呢。一会还要做晚饭。”
“替我好好劝劝妈，让她安心住上一晚。”
第二天刚吃了早饭，婆婆就火急火燎地嚷着要回家。杨洁知道婆婆挂念着家里，劝也没用，就只好把婆婆送到汽车站。
每次婆婆进城来看儿子儿媳，都是来去匆匆，在家里逗留不了几个小时，杨洁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她和刘广杰大学刚毕业就结了婚，两个人都暂时在私立中学代课，收入不多。进公立学校还要等编制，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他们只能蜗居在一间简陋的出租房里。
3
两年过去了，他们不敢计划生孩子，虽然刘广杰进了县实验中学，她也到了一完小教学。可是，所有的积蓄花空了，还欠了几千元的外债。
他们仍然居住在那间小屋里，购房买车的目标，希望还很迷茫。
可怕什么来什么，杨洁发觉自己怀孕了。小两口反反复复商量了几个晚上，也犹犹豫豫地哭了几个晚上，最终还是决定——打胎。
不敢声张，偷偷去医院的路上，正巧被在县一中上学的堂弟看到了。他发觉不对头，就尾随到医院里 ，很快知道了真相。
就在她要进病房时，先后接到公婆和爸妈的电话，四个老人几乎是发了疯似的阻止。不同的是，公婆近乎是苦苦哀求，而爸妈简直是厉声怒骂了。
他们不敢违背老人们的意愿，只好回家等待“六方会谈”，共同裁决腹中胎儿的命运。胎儿的去留，也同时决定着三个家庭的命运。
最后结果是，孩子必须生下来，就由婆婆进城来照顾儿媳。
就这样，婆婆乐呵呵地住在了县城，一直坚持到孙女彤彤进了小学。七年中，婆婆很少回家，与公公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
顺便说一下堂弟刘广全，提起来也着实可气可恨。他经常给侄女彤彤表功，“要不是我当年救了你，这世界上哪会有我们可爱的小公主了啊？”惹得女儿对叔叔这个大恩人比亲爸亲妈还要亲近。
每当叔侄俩碰到一块，就不免要讨伐当年的罪过，彤彤就逼着爸妈好酒好菜招待叔叔，表示惩罚。彤彤气嘟嘟、盛气凌人的模样，真叫人哭笑不得。可她哪里知道，爸妈也是迫不得已、万般无奈啊。
说起婆婆住进城里，实在是让杨洁揪心。
由于没钱另租房子，就只好求房东把储物间腾出来。半间小屋，夏天闷热，冬天酷寒，婆婆坚持了七年。
为了儿子儿媳能够吃好睡稳，不耽误工作，为了小孙女不忍饥挨饿，她悉心照料着一家人的生活起居，任劳任怨，从未说过一句苦。
夏天闷热，婴儿不敢扇风扇，婆婆就一手轻轻挥舞着蒲扇，一手不停地用毛巾擦汗。特别是晚上，她还要忍受蚊虫的叮咬。
每当儿媳要换下来让她休息一会，婆婆总是把她推回书桌前，“你赶快批改作业，还得备课，多辛苦啊。孩子睡熟了，你就放心吧。早一分钟完事，就多休息一分钟。”
杨洁握住婆婆的手，曾经多次劝说，“妈，让我娘来替您几天吧。”
“傻孩子，你娘不是病着吗。她还需要你爹照顾呢，就不要给她添乱了。”
无论春秋冬夏，只要听到孩子半夜哭声，婆婆总是及时赶过来，把彤彤抱走，耐心地哄着。“你们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儿子儿媳哪能睡得安稳？杨洁抽泣着对丈夫说，“实在不行，找个大点的房子吧，或者按个空调，这样，妈也少受点罪。妈身上起了那么多痱子，痒得她整夜睡不着觉。就是别人不说啥，我心里也难受。”
“这事我已经提过了，妈不同意。她说，你妈看病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做儿女的，四个老人都要照顾好。”
杨洁依偎在丈夫怀里，默默地流着泪。待了一会，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我想利用课余时间兼职做家教，尽量多挣点钱。”
“我也想过这事，怕你吃不消，就没提。我打算下学期到原来的私立中学兼职，已经和校长打了招呼。”
“真的？——可是，你比我更辛苦了。——不，比起妈来，这又算的了什么？”
“你说得对！为了报答我们的父母，我们只能这样拼了。”
4
随着彤彤的一天天长大，他们的日子也一步步好转。自从彤彤断奶后，她就和奶奶睡在一张床上。
在奶奶的看护下，彤彤会坐了、会爬了、会站了、会走路了。先学会喊奶奶，接着是妈妈、爸爸。……
每一个进步，都是奶奶的成绩。每一份喜悦，都是奶奶的辛苦和汗水换来的。而儿子儿媳工作上的每一次收获，都离不开母亲的“后勤保障”。
随着条件的改善，他们租了一套小院，婆婆和女儿终于可以住进舒服的房间里。奋斗了七年，他们也攒了一笔钱，准备买房子了。
七年间，也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杨洁的母亲在病床上躺了三年，被病魔夺去了生命。父亲和哥嫂住在一块，坚决不进城。
母亲临终前，一再叮咛杨洁，“我这几年拖累你们够多了，你们的工资都花在我身上了。你摊上了个好丈夫，你公婆更是通情达理，为你、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你爸身体硬朗，就由你哥养着，你要把主要心思放在孝敬公婆上，要做个好儿媳。”
杨洁牢记父母的嘱咐，尽心尽力地回报着公婆的恩情。
彤彤一刻也离不开奶奶，就是婆婆回乡下几天，也是寸步不离。
公公领着一个建筑队，里里外外都靠他一个人忙。他很少有功夫到城里来，杨洁每隔半月，就到乡下去看望公公。
村里人都夸赞杨洁是个好媳妇，从没见过这家人生气闹乱子。他们连续五年被村里评为“五好家庭”，享有很高的声誉。
一家人和和睦睦、快快乐乐的，多好啊。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们的日子呢。
5
可是，这一年，给公公过生日时，婆婆坚决不跟他们回城了。
饭桌上，一家人说说笑笑、喜气洋洋的，没发现公公有什么反常。吃完饭，婆媳两个收拾碗筷，广杰逗着女儿玩闹嬉耍。公公揣了一包烟出门，谁也没有在意。
收拾好行李，该出发了，想和公公打个招呼，却等了好长时间不见他回来。前后邻居，大街小巷，都问遍了，却找不到、喊不应。
一家人都快急疯了，彤彤吓哭了，儿媳也挤眼抹泪的，担心公公出事。婆婆也气得骂起丈夫来，“这个死老头子，关键时候浪哪去了？再耽误会，就搭不上车了。”
最后，打听到，有人看见他在黄河大堤上蹲着呢。
婆婆一听更火了，“这个混账东西，唱的哪一出啊？孩子们急着回城，他倒好，一个人转悠到大堤上，看什么风景啊？”
儿子要跟过去，被妈妈拦住了，“你回家吧，告诉杨洁别再担心了。”
婆婆在大堤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丈夫，看到他闷闷不乐的蜷曲在一棵大树下，脚底下一堆烟蒂。
她没好声气地嚷道，“抽，抽，抽，早晚会抽死你！一家人都等着你呢，你不回家，我们怎么回城里啊？”
“找我干什么？等我干什么？我的死活不用你管！你心里只有儿子，只有儿媳，只有孙女，偏偏就没有我。”
“你吼什么吼？我这还不是为了孩子们么？”
“只有你疼孩子，我就没疼过吗？整整七年了，你倒是享福了，养得白白胖胖的。我呢？……跟打光棍有什么两样？”
窝着一肚子气的婆婆猛然间心里震颤了一下，她的满腔怒火化成了滴滴泪水。
七年间，她确实疏忽了丈夫的感受，一心扑在了孩子们身上，对丈夫的苍老和憔悴视而不见。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侄子给她提起过，“大娘，我大爷没人照顾可不行啊！您想不到他一个人在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她从没放在心上，“不缺吃不缺喝的，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哪里亏着他了？”
侄子当着哥嫂的面，还能说什么？只能叹口气，把话吞进肚子里。
有一次回家，她发现丈夫腰疼，问他怎么了，丈夫只是说，“还不是老毛病，不碍事。”她也这样认为，就没在意。后来，听邻居说，丈夫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躺了两天，就继续干活。
当时，儿子儿媳正准备公开课，是评职称的关键时刻，彤彤又小，没人照顾怎么行呢？她脱不开身，只好亏欠着丈夫。
........
七年来，丈夫没有一声怨言，没有拖她的后腿，她才能安心地住在城里。他也是为了孩子们，忍受着折磨。
丈夫比自己还小两岁，可他的白发比自己多得多。她身板硬朗，可他却过早地躬了腰、屈了背，更不用说满脸皱褶了。
做为妻子，她亏欠他的太多了。
她泣不成声，犹豫不定。他沉思了一会，最终还是劝她，“你还是走吧，孩子们离不开你。”
丈夫扑打干净身上的尘土，头前回家了。她默默跟在身后，忍着泪，心里挣扎着。
一直到临出门时，她才最终下了决心。她给丈夫承诺，从今以后，要时刻守在他的身边。
6
本来，这事再平常不过了：彤彤已经上学了，小两口的难关也基本过去了。儿子儿媳也是一如既往地孝敬二老，一家人还是和和美美、相安无事。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一步步打破了这个家庭的安宁。
首先是，广杰终于有了自己的楼房。按照夫妻俩的心意，买的是一层，就是为了方便老人居住。
乔迁新居时，堂弟带着几个村里人来帮忙。饭桌上，杨洁就说了，“一定把公婆接到城里来住。”
她还领着邻居们到了一个房间，自豪地说，“看，这就是为公公婆婆特意准备的。”所有人都惊呼、羡慕、夸赞，“嫂子，你真是个有心人。”
五一节那几天，小两口满怀热望地回到村里。他们已经把爸妈的房间布置好了，专门来接他们进城的。
可爸妈说什么也不愿意进城。开始说，“在城里不自由，不习惯，哪比得上乡下，和邻居们聚在一起，爱怎么说笑怎么说笑……”
儿子儿媳反复劝说，各说各的理由，不免要争执几句。被孩子们纠缠得实在没办法了，公公婆婆为了安慰儿媳，只好答应，“你们不要着急，等收完这一季麦子，再说进城的事。”
儿子儿媳毫无办法，只能听从父母的。让公婆打了包票后，他们才放心地回城。
可孙女彤彤不管道理不道理，她一个心思就是，今天非得把爷爷奶奶接到城里去。出门时，爷爷奶奶送到大街上，她还高兴得一蹦一跳的。
快出村时，她发现爷爷奶奶没有跟过来，就哭闹起来，引来村里人询问、劝说。也许广杰心情不好，就训斥了女儿几句，她十分委屈，又感到不解，哭得更凶了。
好容易等到收完麦子，杨洁就迫不及待地给公婆打电话，“爸，妈，啥时候准备进城啊？你孙女整天嚷嚷着，催着去接您们呢。”
“杨洁啊，你爸还是认死理，坚决不同意进城。我也觉得，我们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人，非得让你们伺候。我们守着一亩多地，累不着，还能锻炼身体。进城的事，等几年再说吧。”
“可是，妈，我能理解，可您的宝贝孙女不愿意啊！”
“这不快放暑假了吗？到时候，你们娘俩到家里住上一阵子，让她和爷爷奶奶亲个够。呵呵呵……”
“妈，那好吧。只要您能劝得下她，我也不强求您们。”
暑假里，杨洁带女儿回到乡下，一连住了二十多天。
家务活她抢着干，还经常陪公婆下地拔草、施肥。她尽一切努力，来弥补对公婆的亏欠。
无论在家里还是地里，公公婆婆都很开心。老夫老妻，相敬如宾，好像谁也离不开谁。
有一次，杨洁还是忍不住，提出自己的心愿，“爸，您年纪不小了，建筑队就别去了。这一亩多地也产不了多少粮食，不种也好，免得我妈也跟着吃苦受累。我和广杰养得起您们。”
公公停下锄头，擦一把汗水，抚摸着身边的玉米苗，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的孝心，我和你妈都能体会得到。可有些事情，你还不懂。”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这块地是咱家的自留地，几十年了，老地边就没动过。这里有你爷爷奶奶的坟，我守着他们干活，心里舒坦。”
他又叹口气，“给你说件事，你就明白了。老刘的儿子是个工头，有钱了，就不种地了，把自留地租了出去。谁能想到，几年后，他去世了，结果，自家的地边找不准了。在哪里挖坟，都有人来阻止吵闹，最后只好花钱买下一块地皮。我也担心，咱的地租出去，等我们去世时，恐怕连祖坟也见不到了。到时候，难做人的，还是你们啊！”
“爸，我懂了，您们老是为我们做儿女的着想。”
儿媳含着泪花，对公公的倔犟，终于理解了。
“孩子，回去给广杰说清楚，孝敬父母，各有各的方式。甭理会外人怎么说，只要能让父母顺心如意，比什么都好。”
“爸，我明白了，心里亮堂了。也劝广杰也不再介意，在逼您们进城这件事上，不再纠结了。”
7
又过了一年多，公公突发急病，在医院里只躺了三天，就去世了。丧事办完，劝说婆婆进城，又成了杨洁牵心挂肚的事。
广杰担任着高三年级的班主任，脱不开身。杨洁就每隔几天回家一次，劝婆婆进城。
婆婆变得和公公一样固执，坚决不同意。堂屋里供着祖先的牌位和公公的遗像，她每天香火不断。自留地里埋着公公的尸骸，她每次到地里干活时，都要拔净坟头上的杂草，把雨水冲刷下的土，用小锨培上去。
“孩子，别再劝我了。我住在老院里，可以和你爸说说话。守住自留地，就能保住祖坟。”
“妈，我和堂弟说好了，让他帮您看着。”
“孩子，我现在和一帮老姐姐们，打打牌，唠唠嗑，开心得很。等我年纪大了不能动弹了，不用你劝，我会主动进城的。”
杨洁再次留下来，又陪婆婆住了几天，看她确实行动灵便，方方面面没有让人可担心的。她不好强求，只好又留下几百块钱，回到城里。
妻子无功而返，广杰心里不舒服，两人又不免发生了争执。可听了妻子的苦衷，他也无可奈何。
要发生的事，注定躲不过的。世间的好多问题，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你自认为有充足的理由可以解说，可人们也有自己的评论规范。舆论的威力大得惊人，你不得不屈服。
就在当年年底，堂弟广全结婚了。婚宴前后，夫妻俩分别受到了令人震惊的谴责。
“那个县城来的女人就是你们村的好媳妇吧？你看，她和婆婆多亲热啊！”
“哼！装模作样，你是不知道她的底细。白白让她当了六七年的模范。”
“咋回事？”
“你知道她公公怎么死的？听说是胃癌。前几年，她婆婆在城里伺候她，公公没功夫做饭，再忙再累，都是凑合着吃。有时候下地中午不回家，凉水就干馒头，能不落下病根么？结果，等发现时，已经晚了，不到三天就死了。”
“她婆婆进城那几年，也吃了不少苦。那么小的半间房，是人住的么？现在条件好了，买了楼房，倒把婆婆赶出来，不让进城了。真是没良心。”
“就是啊！还记得那一年么？小孙女哭闹着要爷爷奶奶进城里住，这个小媳妇不发话，广杰就冲小女儿发脾气。你是没看到，小孙女哭得那个可怜劲！”
“唉！这做儿媳的连个小孩子都不如！”
……
“广杰啊，有件事对不住你，但又不得不给你提个醒。”
“支书，有啥事您就直说吧。”
“一开始，评五好家庭时，村委会把你们家报上去了。我也像往年一样，通知过你准备典型发言。可后来，唉……”
“怎么了？”
“村里人对你们的闲话可不少啊！今年没评上，我们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广杰如同五雷轰顶，当场五味杂陈，纵有千言，可难以对质。
广杰忽然想起，前几天，杨洁回娘家看望老父亲。老父亲骂她不孝，丢尽了杨家的脸面。
风言风语已传到了娘家村里，她连口水也没喝，就在哥嫂的白眼下，在村里人的指点下，哭着回到县城。
现在，广杰在酒桌前坐立不安。环顾四周，好像所有人的眼晴都在恶毒地看着他，所有人的嘴巴，一边吃喝，一边唾沫四溅，都在谈论他……
饭后，他和妻子碰面时，他面色苍白，她满脸泪痕。双方心里明白，他们都经受了同样的嘲讽与诋毁。
在堂弟大喜日子里，提母亲进城的事，会节外生枝。他们只能强忍着悲伤，把一个个亲朋好友送走。
回城的路上，不知情的女儿，追问接奶奶进城的事，再次刺痛他们受伤的心，引爆了广杰的心中怒火。彤彤无端受了委屈，在妈妈怀里抽泣了一路。
8
今年这个春节，过得不同往年，失去了原有的欢声笑语。杨洁回娘家走亲戚，老父亲和哥嫂仍对她成见很深。
她百般解释，父兄虽表同情，但仍坚持劝告她，“你把道理说到天上去，也没人信你。除非你把婆婆接进县城，和你们住在一起，才能慢慢改变村里人对你的言论。”
过了正月十五，夫妻俩再次苦劝母亲进城。婆婆仍要坚持留在乡下，儿媳只能跪下来，哭诉道，“妈，您再不进城，广杰就不敢回村，我也没脸见人了。”
堂弟一家也帮着劝说，并承诺，“大娘，您就放心进城吧。家里的一切，我们会照料好的。”
婆婆没有办法了，只好答应下来。离家之前，带着儿子儿媳到坟地上，给祖先和父亲告别。
杨洁跪在公公坟前，哭得最伤心，“爸，不要怪我逼着妈离开您，我也是被迫无奈啊！……”
临走那天，街坊邻居都来送行，说些祝福的话。
“老嫂子，你终于可以享福去了。可怜老刘哥没那个命，儿子中用了，该有好日子过了，却生病死了。”
婆婆忍耐着一一应付着，陪着笑脸。牵手告别，表示不舍。
杨洁搀扶着婆婆，附合着说一些同样的话语，表示对乡邻的尊重。可每句话，都像颗颗钢针，扎得她心颤滴血。
婆婆进城一个多月后，堂弟的媳妇突然闯到家里来。
“哥哥嫂子，不好了！广全被拘留了，你们能想想办法吗？”
“咋回事？犯什么错了？”
“有人说嫂子的闲话，他去替嫂子辩解。争吵中，他一急之下，把人打伤了。”
杨洁一阵眩晕，跌倒在沙发上。婆婆抱住儿媳，仰天哭号：
“天呢！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啊？为什么对我儿媳这么不公？”作品名：《婆婆进城》；作者：老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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