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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年过半百，是个有趣的人。张口闭口不离《围城》，似乎这辈子就读过这一本书。他经常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我这个人啊，就是幽默得不够彻底。
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九十年代末，城里的李叔踌躇满志地随着移民潮出城，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全然不是他想象的模样。刚出来那几年经济不景气，工科出身语言又有障碍。那时候工作并不好找，刷碗工不比端茶送水的活儿，小费自然一分也分不到。可笑就这样一份工作，不托朋友介绍还得不到。看人脸色吃饭总是气短，坐过办公室的李叔刷起了盘子，对老板唯诺是从。生活面前，低不低头由不得你。
李叔曾经嗜烟如命。小时候看他抽烟觉得好玩，狠吸两口半截烟就下去了，仿佛不在抽而在吃。初来乍到的李叔是没钱买烟的。谁想现在手头宽裕了，反倒对香烟失去了兴趣。似乎缭绕的烟雾总让他想到那段勤勤恳恳却一无所有的岁月。刷碗的那家老板是广东人，人矮志不矮，愣是把一家异常难吃的中式快餐店开成了连锁，或许验证了那句“浓缩是精华”。李叔离开餐馆这么些年，唯独记得老板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和只向上翻不向下翻的手掌。说是洗碗，其实交给他的活很多，拖地、卸货、清理垃圾都不能不干。于是吞云吐雾就变成了一种奢侈。有两个钱买烟的日子会显得短一些，凌晨收工后站在餐馆后面的小巷子里，倚着铁门贪婪地吸上一口烟，算是辛劳一天的奖赏。冬夜的天空缀满星星，令人困惑又着迷。闭上眼，再睁开时漫天星光忽地变成了惨淡的光晕，影子的影子梦中的梦。湿冷的风像把刺入棉衣的刀，他终于结结实实醒了过来。
后来李叔又辗转了东海岸最繁华的两个城市，任劳任怨拼搏了两年有余。直到有天，在华人超市剁鱼头时由于用力过猛甩坏了心爱的手表，才终于咬牙决定非本行不干，举家迁至E城。这样又用了三五年事业才有些起色。安逸下来回头再看难免唏嘘：绕了一圈，终究逃不过围城的咒语。
回想出来的目的，还不是为了孩子能有好的教育。中国人嘛，再苦也不能苦孩子。李叔的女儿很聪明，和他一样倔，气力却没使在正道上，高中便辍学打工，挣得一角半分都用来吸毒。这个喝的可乐比悲伤多的女孩，始终无法理解父亲的世界，那些方块字和台湾民谣于她都是陌生的。李叔不明白，漂洋过海那天脚下的土地已然断裂。待他醒悟过来，和女儿之间的鸿沟已无法跨越，眼看着矛盾逐渐白热化却无能为力。客厅里，母亲在角落抽泣，女儿用流利的英文与他对峙，异常镇静：
“你没有权利管我，这里有法律。”
“谁说我不能管你！我是你爸，这就是法！”
气得发抖的李叔将水杯砸到墙上。杯子还未落地，女儿便转身报了警。
李叔的女儿出走将近两年。至今杳无音讯。他反倒看开了，闭口不提往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如今李叔终于做回了老本行，朝九晚五，有车有房。每个周末开车到郊外冰钓，有时还会送来两条。起初我们劝他不要把事情藏在心里，后来发现他是真的不在乎。习惯了他的淡然，大家也就不再勉强。
想来人活一辈子，很多事也只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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