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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六神磊磊
一
前些天有个采访，被问：你“离开体制”是什么感觉？
我说自己只是不当记者而已，不叫离开体制。
对方还比较贴心，发表的时候把这句话给我保留了。
现在，最庸俗的创业故事之一，大概就是“离开体制”了。
到处都是人们讲自己“离开体制”的桥段，个个都在反复炒自己怎么离开体制。体制很多年没有这样被嫌弃过了。
画风都是一模一样的，《10年体制生涯，他下决心告别》《她离开了体制，终于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一回炒了还不够，还要反复地炒，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己仿佛丢掉了多大一只金饭碗。
二
对这个事情我是这么看的。首先，很多人离开的，并不叫体制。
比如原来只是乡镇小学里负责打下课铃的，也说是离开体制；原来是报社一楼茶水间里上班的，也说是离开体制；原来是机关食堂里的范厨师，也说是离开体制。
不是说打铃、在茶水间里上班就低人一等。《水浒》里，朱贵就是梁山茶水间的，曹正就是食堂的。至于打下课铃，多半归铁叫子乐和。他们都是好汉。
只不过那不叫体制。
另外还有一种很搞的，本来是离开的微不足道的小单位，端的就是泥巴饭碗，却老喜欢说成是离开大机关、大集团，还偏少不得自己这根顶梁柱。
比如明明是无量剑、神农帮的，非说“兄弟我当年在天山童姥身边做事的时候……”
明明只在冰火岛开过几天船，非说“兄弟我当年在武当派做事的时候……”
其实别说连童姥、张真人的面也没见过，就连清风明月、梅兰菊竹的面都没见过。这样的也说离开体制，体制大概也会觉得有点委屈。
三
再者，所谓的“离开体制”，这“离开”两个字也很值得商榷。
“离开”有很多种。就好像谈恋爱，如果是双方都看不上眼的离开，非要说成是单方面的抛弃，不太合适对吧。
在体制里，固然有性格不合而离开的、为了施展抱负而离开的，但也有实在混不下去而离开的，有长期被边缘化找不到定位而离开的，还有犯了错、捅了娄子离开的。
你看令狐冲这么厉害，也没有老吹自己离开“华山派”；杨过这么厉害，也没有反复吹自己“离开全真教”。混不下去就是混不下去嘛，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并不丢人。
自己呆不下去，却非要说成是瞧不上人家，这样不好，对体制也不公平。就好像我整天说我为了追求自由而放弃了汤唯俞飞鸿，有意思么。你拥有过人家么你。
老爱编离开体制的故事，只能说明自己仍然很迷恋体制的光环，觉得长脸。不长脸的事谁说啊，猴子从来不讲离开御马监，韦小宝从来不讲自己离开丽春院，打死都不说，因为不长脸嘛。
四
让我觉得最不喜欢的，是现在在很大范围里，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形成了一种轻浮的思维定势，仿佛“离开体制=勇敢”，“离开体制=有能力”，“离开体制”=“最高层次的追求和归宿”。
仿佛从体制里离开的都是良币，留下来的都是劣币，走了的才是牛，不走的就是没本事。“离开体制”这四个字，已经成了衣服上刺眼的大logo，脖子上的大金链子。
平心而论，体制确实有它很大的问题，体制里的人也有很多的通病，其中也确实有众多混日子的庸人。但也还远远不到这样被整体轻视的地步对吧。
平时，总会遇到有人说：体制里的人都是SB，都是废物……这就有点无知了。现在固然不能说精英都在体制内，但一半以上在体制内还是没问题的。
事实上，看问题不容易极端化，比较全面宏观，恰恰是体制人的强项之一。
五
有时候，体制之外的人，“社会上”的人自信起来，也是蛮盲目的。
讲一个金庸笔下的例子。在《笑傲江湖》里，就有几个这样的蜜汁自信的社会人——江南四友。
这几个社会人狂得不得了，长期在杭州西湖坐井观天，连他们家里的仆人都跟着狂。
仆人们看见体制内的嵩山派的人来了，立刻条件反射：体制内的都是SB，都是废物……
于是各种拽，各种挺胸凸肚，说：就算嵩山左盟主亲到，在我家主人面前也只有半跪递名片的份……
书上还说他们是：
“显然认为 ‘江南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高得多了。”
这就不是清高了，而是无知了。
要说武功，左盟主打一半“江南四友”没问题；要说身份地位，“江南四友”在魔教里也不过只是中层，无非是负责看守重犯，相当于西湖梅庄秦城监狱长而已。
而左盟主，是真正的江湖大佬，是能影响江湖格局走势的人物，是魔教教主任我行一生的对手。
江南四友这样的，真的要提高一下姿势水平。
其实你看人家唐僧，真正的体制人，从来不说“贫僧乃当年如来座下二弟子金蝉长老……”
反而是猪八戒，天天说：“老猪我乃天蓬元帅下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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