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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故事：广场边缘的儿童游乐设施晚上看不出脏和旧，小男生一见充气城堡就欢呼着跑过去，满腔热情地冲进灰尘和垢腻里面。我在长凳上坐下来，旁边的KTV有人在吼“像一杯酒，像一首老歌……”毫无技巧和美感的声音，情绪倒充沛，就像在十多年前，忙着钻进一场又一场热闹里面，随便碰见的那些人。从前有无穷的好奇心，每天晚上都翻出电话簿到处打，总觉得每个人背后都藏着无穷的情节等我去发掘，我也准备好了去参与这些故事，不过后来一年年的，验证的大多是无聊、无趣、狗血、和空虚。那时候还隐隐为自己的书呆气有点不自信，在打扮漂亮，会玩会闹的男男女女里面总觉得不太有把握开口。
这个广场是我高三那年修起来的，在当时引为盛事，落成赶上一个元旦，我跟通信了一段时间的笔友说，那天我们约在那里见面吧，我穿什么什么衣服，见面暗号是什么。他说好，但是怎么可能见到呢，那天在广场上挤得鞋都快掉了。其实我也并非不知道是幻想，我需要那点幻想。再就是毕业以后，拜网络所赐新认识一堆人，天天在小城不同的角落，把各种酒类混着喝下去，再前呼后拥到广场上散步，再去宵夜，再在清晨慢慢走回去睡觉。我看着不大合群，但是喝酒有股不要命劲儿，也渐渐地有不少人舍得敷衍。如此过了两三个月，心里闷，收拾了一个包背着南下，眨眨眼十年过去了。
现在再想起来，除了宿醉的头痛，也有点惭愧于每次都不知道是谁在付账。正翻到庄雅婷的一篇文章，讲年少正当轻狂。底下有人用张枣的诗评论：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仿佛听见花瓣寂静飘落。也没有什么可悔的，“因为还可以写啊”，这是我们拿笔的人的幸运，也是我良久以来“不悔”的底气，这一点我一直都明白。回去除了见亲戚，睡觉（睡不够似的），就只联系了一对朋友，他们是我故地重游的保留景点，每次都要重提，说是因为我才在一起。非常巧，又各自有了同一天生日的孩子，生活还是有一些温情的小玩笑的。
这回见到的他们却正为着亲人的抑郁症无计可施，跟我讲起，我只笑着喝一口汤，后面没忍住，又说我也有过，好了。他们拉着我问更多细节，讨办法，又讲了很多前后因果及猜测，我除了边听边摇头就只是笑，城市的边界扩大也就是这十年间的事，拆掉旧房子的大锤，也顺便敲散了许多人的心，从我这里看到的桩桩件件，在我觉得有联系，别人也未必，所以干脆一言不发。倒是晚上在沐足店，修脚的小伙沉稳细致，又让我觉得安慰。这样的小店大城市里不容易找到，也没有如此气氛，我认真地把招牌上的字一个个给孩子读出来，后面路过他就总念。
也有人几十年如一日地扛住了时代冲击，比如我的姨妈们。她们是沉到岁月腠理的一群人，聚到一起，一边摘菜，一边大声讨论生活琐事，讲从前的艰苦，也控诉城市化的荒谬之处，说现在路修的可笑，居然人行道穿到花坛里面去了。越聊越激昂，连讲了几遍“要打市长热线”，带着当家作主的豪迈。她们习惯于把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讲，想起其中遗漏的细节又从头讲一遍，时间就在她们的反复讲述中和缓地流过去，我也是后面才能体会，她们每讲一遍，心里的焦虑就削去一层，渐渐地再大的事也能面对了。
我在旁边看书，头上却伸出一条天线来接收她们的每一句话。说到孩子们小时候是如何的顽皮，说到我，总是有一件事，我如何在两三岁的时候操起剪刀对我舅舅全家的衣服进行悄然改造，又讲我怎么自尊心受损要跑去找我妈，并无可奈何地被诓回来，我妈补充：她小时候是最造孽（意为受苦）的。真是忘记了，包括说哪天我爸气冲冲地跑到我舅妈家拖着我就走，还因此拉扯了一场，我也一点也想不起来，那是他们闹得最凶的几年，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一个场面，是一次在紧闭的房间里险些煤气中毒，我妈挣扎着去开窗。活下来就有希望。
还是没见我爸，包括他那一脉的人。一直觉得属于他的那一边血脉有一种混沌的疯狂因子，幸福显得格外难于追求。而我妈的那一脉则是一条温驯的河，这两种基因在我身上冲突，交融，还不知道最后结局。回去头几天打定主意带着小男生去见他一面，计划自己能够底气十足地对他讲：不要抱怨，抱怨一句就走。但很快因为我妈跟他立意撕开，所转述过来的刺人细节立即吓退了我，“至死方见吧”，如今我心里这样打定。然后就回来了，前后十一天。
回来之后，顺手拿起手边一直读着觉得阻滞的《小团圆》，竟然一口气看下去了，并略带喜悦和悲伤地发现，里面每一句话，作者的每一次心理活动都能读懂。懂得她是怎样仰头记下成人世界里散发出来的每一点光芒，也懂得贯穿她整个青少年时期的刻骨窘迫，更懂得她是如何看穿之后还留恋。很多事于她只是当时听说心里震动，随着长大慢慢领悟——原来总是要幻灭的，原来幻灭之后也是会有一点东西在的。张爱玲说她爸爸的一句话，“她知道他是怎样的恐怖”。她也在开头和结尾，两次提到大考一般的惨淡心情，我知道，这不止是考试，是心里一直在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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