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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漂泊十年，孙眠终于回到了故土。
不同于南方城市的潮湿闷热，这里的空气是干燥的，夏风是清凉的。
23个小时的漫长路途，下了火车的孙眠来不及在车站稍作停留，便坐上了大巴车赶去了客运站。
通往云乡的城乡客运，每日只发一趟车，为了赶上那趟7点的客车，为了能早早见到苗苗，他已经顾不得自己此刻饥肠辘辘，疲惫劳累。
这些年，他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早早将女儿苗苗接到身边。他那可怜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母亲，再然后，他这个做父亲的，为了生计不得不将她丢给身体还算硬朗的父母，进城务工，后来跟着打工队南下，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对他而言不过是30岁到40岁的距离，可对于苗苗，却是她最为珍贵的童年时光。他错过了女儿的成长，是未来什么东西都无法弥补的。
苗苗的母亲秀媛，是个可怜人。和孙眠结婚8年，始终未能有孕。前前后后看了不少大夫，但都没能找到原因。就在两人心灰意冷的时候，秀媛有了苗苗。一家人欢喜不已，这种久盼得来的孩子，更被人所期待所珍惜。
然而，秀媛却在生产时难产血崩，乡里医疗条件有限，终究还是没能救过来。
坐上去往云乡的大巴，孙眠侧身伸直腿从裤子口袋掏出两张相片。两张小二寸的相片早已泛黄，照片上的人都依稀有些模糊。
这是苗苗3岁和7岁时，孙眠的父亲带着孙女去县城里的照相馆照的。拿到相片的第一时间，就寄给了远在外地的孙眠。这是孙眠最珍贵的物件了，每天干完繁重的活，都要在睡前看一看女儿，纾解思念。
2
孙眠背着两大包东西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门。
离家十年，这里熟悉又陌生。
院里静悄悄的，空气中混着牛粪与尘土的味道。他跺跺脚，黄白的尘土从他满是折痕的皮鞋上掸落。
孙眠的母亲听到声响，用围裙擦拭着手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儿子时，是又惊又喜。
孙眠鼻头一酸，一个大男人差点掉出眼泪来。他叫了声“妈”，赶忙走上前去。
然而，他还没迈开步子，眼角的余光就瞥到一团黄色扑向自己，紧接着，自己的裤管被撕咬住，是条狗。
“妈，这是哪里来的狗？”孙眠甩动腿，试图将这只有些凶的小黄狗踢开。
然而，这只狗却使出了浑身气力，喉咙发出恼怒的“呼呼”声，撕咬着孙眠的裤脚，死死不放。
“牛牛！过来！”孙眠的母亲叫喊一声，那只小黄狗才不情愿地松开嘴，依旧发出不满的“呼呼”声，但还是听话地跑回孙眠母亲的脚边。
“是苗苗养的狗，隔壁李婶家的狗下的崽子，苗苗看着喜欢，讨要了一只来。我和你爸不怎么喜欢，但总归也吃不了多少东西，也算是孩子的一个玩伴。”
狗是玩伴？孙眠听着母亲的话，心里有些闷闷的。
他没有再理会这只凶狠狠的家伙，搀着母亲进了屋。
屋子里是一股刺鼻的中药味，母亲说，孙眠的父亲前一年得了反酸性食道炎，一直吐一直吐，药换了四回才算有了点效果。人瘦了一圈，耳力似乎也不如以前，此刻正在炕上睡着呢。
苗苗去上学了，要到下午5点才能回来，让孙眠别急。
孙眠点点头，没去打扰熟睡的父亲，跟着母亲进了厨房。熟悉的香豆花卷，饿急了他狼吞虎咽，一口气吃掉了三个。母亲拍拍他的背，就像从前一样。
打开背包，除了他的一些衣物，其他的，都是给苗苗带的东西。
有给苗苗买的衣服、鞋子、小人、零食，还有一些卡通书。他不知道女儿的喜好，就总想着什么都买一些，在背包容纳的范围内带回来最多的东西。
苗苗回来了，孙眠怀着激动忐忑的心情从窗户望去，只见那只叫牛牛的狗早已冲上前欢喜地摇尾巴，苗苗蹲下身抚摸它，俩人在院里玩闹着，苗苗十分开心。
“苗苗，苗苗，你快来看看，谁回来了！”看到孙眠激动的神情，孙眠的母亲连忙推开门招呼她过来。
苗苗蹦蹦跳跳地跑进屋，看到了陌生的孙眠。
“傻孩子，叫爸爸呀，你爸爸回来了。”孙眠的母亲拍拍苗苗的头，提醒着她。
谁知苗苗盯着孙眠看了许久，然后一言不发地背着书包走开了。
“这孩子，一向也还听话，今天怎么……”
“妈，没事，这也是孩子第一次见我，应该的。”孙眠连忙拉住想要去叫回苗苗的母亲。
他明白，他和孩子之间，除了血缘，没有任何感情基础。要孩子开口叫爸爸，实在难。
3
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再怎么反感大人，也不会拒绝那些玩具零食。
晚饭过后，她盘腿坐在炕上，开始研究孙眠带给她的那些礼物。虽然还没有开口叫爸爸，但至少孙眠递给她东西时，她没有闪躲，也没有拒绝，孙眠为这小小的进步开心不已。
孙眠父亲的病要忌口，要注意保暖，可人到了一定年纪，却偏偏学不会爱惜自己，我行我素的结果是，孙眠寄给两个老人的钱几乎都用在了看病上。
孙眠念叨了父亲几句，计划着过两天带着他去省城的大医院好好瞧一瞧。至于苗苗，他想把孩子转去县城念书。不管怎么说，县城的教育质量要比乡里好得多。
“眠，你这趟回来不走了吧？”孙眠的母亲问道。
“不走了，你和爸年纪大了，照顾苗苗身体终究还是吃不消。加上爸如今的状况，妈你也受累了。苗苗她，和我也生分得很。”孙眠说道。
他只说了这两个原因，没有告诉父母的是，他在外地务工也遭遇了一些糟心事。他和一众弟兄在工地辛苦大半年，开发商却跑路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起初带着他南下的包工头王哥答允他，一定会想办法解决这个事。
得知孙眠打算回去照顾女儿苗苗，王哥留给他妻妹的电话。王哥的小姨子在一所小学政教处，多少能给孩子转学的事帮上忙。
这些年，除去自己的基本开销，他挣来的钱几乎都寄给了父母。虽说不多，可是他们在乡下也花费不了多少，除了给父亲看病。父母那里，多多少少应该存了一笔钱能够养老了。
“眠啊，省城你爸就不去了，你带着苗苗去县城花销也大，咱就不浪费那个钱了。”孙眠的母亲说道。
“爸的病拖了这么久，咋能不去看呢？之前我不在，你们去省城也不方便，现今我回来了，一定得去好好瞧瞧。”
孙眠的母亲欲言又止，她不想儿子过分辛苦，可又担忧着老伴的身体。
孙眠来回跑着，在县城租了房子，也找了一份运输的活。他买了些东西按照王哥给的地址去拜访他的妻妹，有王哥打过招呼，事情还算进展顺利，让孙眠去准备一些证件，办理一些手续。
苗苗这些日子常常和孙眠打照面，也有些熟悉亲近起来。只是，苗苗这孩子，比起同龄孩子，终究还是少了活泼开朗，除了和牛牛一同玩耍时，能看见她发自内心的笑颜。
4
孙眠给苗苗梳辫子，一个大男人做起这些来竟也得心应手。
“苗苗啊，过些日子就跟爸爸去县城吧，县城里好吃的多，好玩的也多，咱们去新学校念书好不好？”
“牛牛去吗？”
苗苗的第一反应是，去县城带不带上牛牛。孙眠没有想到，在孩子心里，将一只狗看得这样重。
“咱们去县城，带上牛牛不方便。牛牛就留在奶奶家，咱们抽空回来行吗？”
苗苗的小脸皱了起来，没有搭理孙眠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就听到孩子喊着：“奶奶，奶奶，你快来看！”
孙眠闻声，跟着母亲一同出去。
“奶奶，牛牛今天不吃饭了，好像不高兴。”苗苗半蹲在地上，抚摸着正懒洋洋趴在窝里的牛牛。
“估计是不饿吧，狗在睡觉，苗苗回屋吧。”孙眠说道。
“哎，这狗，平时挺活泼的，今天怎么犯起懒来？”孙眠母亲说着，上前用脚踢了踢。
牛牛没有起身，只是稍稍挪动了位置。
“奶奶，牛牛是不是生病了！”苗苗带着哭腔问道。
“生病？”孙眠的母亲看了狗一眼，随即转头跟孙眠说：“看着好像真有点不大对劲。”
“人都有犯懒的时候，何况是整日跑着的狗？没事儿，或许晚上就好了。”孙眠摇摇头。
苗苗晚饭吃得极少，她一心牵挂着牛牛，总是要跑出去瞧一瞧。
以往晚饭开饭的时候，牛牛总会跑进屋乖巧地蹲在苗苗身边，等着苗苗喂它些吃食。可今天，却变成苗苗一趟趟地往外跑，手心里还攥着半个包子。
“奶奶，牛牛一天没吃东西了！它会不会饿死？”
“嘿，这小东西，平日里可能吃了，今天还真挑上食了，肉包子都不吃。”孙眠的母亲皱眉道。
看着女儿难过担忧的表情，孙眠也不好说出一些刻薄的话。虽然在他心里，狗不过是畜生。于是他安慰女儿道：“苗苗，今天太晚了，明天要是它还不吃东西，爸给它送去看兽医。”
天还未亮，苗苗就爬了起来。她去看牛牛，发现盆里的食物不见了一半，她正高兴牛牛吃了食物，却发现狗窝旁边一摊还未及消化的呕吐物。
“奶奶，奶奶！牛牛吐了！”
苗苗叫喊着，趿拉着鞋子一路小跑。
没办法，孙眠不得不爬起身，去看看那只萎靡不振的小畜生。
“带它去看医生吧！”苗苗抓着孙眠的手，不断摇晃着。
孙眠叹了口气，进屋穿好衣服，洗了把脸，他催着苗苗先去学校，他去找兽医，等苗苗放学回来，牛牛说不定就好了。
苗苗耷拉着脸，不情不愿地去了学校，一步三回头，担忧着牛牛。
答应了女儿的事，就得做到。向母亲问了地址，孙眠骑着家里那辆老式自行车，去了兽医那里。
乡里的兽医，多半是治疗猪、牛羊、家禽等，听到孙眠为只狗而来，笑了。他给孙眠拿了些助消化开胃的药粉，让孙眠回家给狗灌下就行了。
孙眠回家照做，给狗灌下药粉后就没再搭理它。
苗苗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牛牛。牛牛能站起来了，但还是傻傻呆呆的，似乎还是不大舒服。
“牛牛站起来了！”苗苗欢喜地跑进去，抱住了孙眠的腰。孙眠为这突来的亲昵，激动不已。
晚饭过后，苗苗拿着半个包子出了门。牛牛在睡觉，听见苗苗的脚步声，只是懒懒回头看了她一眼。苗苗把包子放进狗盆里，摸了摸牛牛的头。
5
牛牛还是不大好，吃了药后的两天，依旧是吃了吐，吃了吐，最后索性连水都懒得喝了。
孙眠的手续办得差不多了，这两天，就该给苗苗收拾东西了。
可苗苗坚持要把牛牛带着，不然就不去县里了。她一门心思守着一只狗，孙眠十分头痛。
“再带牛牛去看看医生吧，牛牛瘦了，它一定很不舒服。”苗苗央求着孙眠。
孙眠不得已，这一次带着狗上了兽医处。
兽医听了症状，再稍稍做了检查后，脸色有些不大对劲了。他跟孙眠说：“这狗，好像得了传染病。”
孙眠诧异：“传染病？”
“对，具体的我也不太肯定，我这里没有那些化验检测的玩意儿，你要想确定，得带去县城里的兽医站。但是，为条狗，还是算了吧。”兽医说道。
“这里治不了吗？”孙眠皱眉，虽然他不大在意，可苗苗跟这只狗感情深厚。
兽医摇摇头：“这种传染病，多半只有死路一条。我虽然没治过，但也听别人说过，好像是肠子上的毛病。县城里那些养宠物狗的，要是得了这种病就去治，要花好几千呐！咱们乡里这些土狗，哪有那条件？”
孙眠听着，心里凉了半截。
“算了算了，抱回去吧，估计也就这两天的事了。要真是这病，估计这两天会便血，严重的还会吐血，折磨狗也折磨人。”
孙眠带着牛牛回家，一路上，牛牛出奇地乖巧。它艰难地抬起头，深深看了孙眠一眼，满满的求生欲望。孙眠的心，忽然有些难受起来。是人就有心，再怎么样，是条生命，孙眠想到兽医说的话，深深叹了口气。
回到家，孙眠跟母亲大致说了下情况，实在不行，就把牛牛送出去，他不想女儿看到狗死去的画面。虽然这样做，似乎有点狠心。
孙眠的母亲眼圈红了，她说：“你不知道，这孩子之所以这么喜欢这狗，是因为孩子没啥玩伴，这狗陪了她两年。狗也是机灵，能揣摩人的心意，陪着苗苗啊，真的是听话又讨喜。”
孙眠点燃烟，吐着烟圈，不知道怎么接话。
孙眠的母亲继续说道：“这狗在家里，也没过啥好日子。吃的都是些残羹剩饭，也就苗苗，总把自己的肉包子分给它一半。你说得了这种病，也是可怜。”
孙眠叹了口气：“可送去县城救治，终归是不可能的。兽医说了，得花好几千。你说咱家哪有这闲钱去救一条狗？而且还不保证能不能救好。也是命，只能这样了。”
“可苗苗……”
“妈，这样吧，后期你看着谁家狗下了崽子，再给苗苗抱一只吧，她要喜欢，就抱去县城里养着。”
6
苗苗回来了，看不见牛牛，哇哇大哭。
孙眠假意骗苗苗说牛牛已经没了，埋山里了。苗苗哭着跑出去，要去看看。
孙眠拦不住，有些生气，又舍不得对女儿动手，只得由着她跑出去。
大抵是牛牛也舍不得苗苗，三四天没吃东西的它竟慢悠悠地从山上爬到了山脚，想要回家。
苗苗跑到山脚下就看到了正在伏地休息的牛牛，哭着跑上前抱住它，要带它回家。
“你骗人！你是骗子！”苗苗大喊着，孙眠这些日子和苗苗好不容易培养的感情因为一只狗瞬间破裂。
那天，他只得由着苗苗将牛牛带回去。苗苗哭得小脸发紫，上气不接下气。
看着女儿如此伤心难受，孙眠心里也十分不好受。牛牛勉强爬起身用舌头舔舐她的小手，似乎在安慰她。这一幕，让孙眠有些许感动。
他做了一个决定：带牛牛去县城看病。
这话说出口，就被孙眠的父亲驳回了。家里的条件大家都心知肚明，为了条狗，不值当。
可孙眠却拿定了主意，为了苗苗，也为了自己的良心。他一夜未眠，抽掉一包烟，盘算着自己卡里不多的钱，计划着两人到县城后的开支，决心赌一把。
坐上去县城的客车，牛牛被藏在他的背包里。背包拉开四分之一的拉链，方便它透气。
牛牛乖巧，似乎知道孙眠和苗苗此行的目的，一声不吭。
到了县城，兽医站关了门，不得已，两人又辗转将牛牛送去一家宠物门诊。经过煎熬人心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并不是他们推断的传染病。
“不是细小，也不是犬瘟热，就是普通的肠胃炎，打两针再吃点药就没事了，别担心。”
孙眠虽然不知道医生说的传染病是什么，但也明白了，牛牛能治好，能活下来。得知总共的费用就三百块钱时，长长舒了口气。
苗苗陪着牛牛打针，孙眠走出诊所吸烟。
他听到苗苗在里面叫他：“爸爸，牛牛打好针了。”
孙眠愣住了，这是打从自己和孩子见面，孩子第一次叫他爸爸。他欣喜得都忘记回应了，连忙跑进了诊所。
回家的路上，苗苗第一次眉飞色舞地和他讲述自己和牛牛的故事，孙眠听着，湿了眼眶。
她说：“爸爸，你真好，你救了牛牛的命。”
救命？原来在女儿心中，他的形象竟这样伟大。如果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带狗来县城，或许牛牛真的已经不在了。那么那个时候，苗苗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开心。孙眠觉得，自己实在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钱，可以再赚，但狗的生命只有一次，女儿苗苗的快乐，也是什么都交换不来的。
“爸爸，我和牛牛会有新的家吗？”
“嗯。”
“爸爸，老师说，善良的人会有好运，爸爸，你一定会有好运。”
孙眠摸了摸自己的头，没想到女儿这么小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他的善举给女儿好好上了他们重逢后的第一课。
夕阳正好，孙眠抱着狗牵着小人的手，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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