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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已经去世二十几年了……
但是我始终记得他的样子。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经常会一个人拄着拐杖，踱着步子，慢慢地从我家门前那条路上走过来。走到我家门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朝着夕阳，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久久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尊陈旧的雕像。
这幅画面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多少年了，依然挥之不去。
外公很少说话。发脾气那更是罕见。但是我却见过他发脾气。那是因为表弟踩蚂蚁玩被外公看见了，外公很生气地骂他。后来我慢慢知道了外公的一些怪癖……
他从来不伤害小动物，哪怕是蚊子苍蝇。
他不吃肉也不吃鱼。
他会念经。
最神秘的是爸爸说外公的头顶上有六个小圆点。我没见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是的。外公做过和尚。
还是从头说起吧。
听妈妈说，外公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去世得早。他十三岁就去跟一个裁缝师傅学徒。那个时候学徒很辛苦，要做三年苦力，给师傅家里做饭、洗衣服、洗碗、扫地，甚至还帮师傅带小孩。做满三年之后，师傅才会教你技术。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外公学了裁缝之后并没有去做这一行。也许是没有本钱开不起裁缝铺，也许是兵荒马乱的岁月导致的，他后来竟然去当了兵。
外公当的是国民党的兵。这一次人生的抉择对他的一生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当了多久的兵，有没有上过战场，有没有杀过人，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外公从来不说。
再后来，外公离开了国军的部队，去寺庙做了和尚。
寺庙
这个人生的转折也很突兀。我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做和尚。爸爸说，应该是外公上了战场，看到了战场的血腥厮杀，死伤无数，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所以遁入空门了。又说，可能是外公在战场上杀了人，自己内心受到了强烈的谴责，想出家赎罪。
我想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那个年代生活贫困，外公想去寺庙暂且安身讨一口饭吃。
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外公确实出家做了和尚。
要是他一心一意出家做一辈子和尚，也就没有我们这些人了。后来又不知道怎么外公还俗了。到底是客观原因不允许他继续待在寺庙，还是主观原因他不想做和尚了，我们无从得知。
总之他后来还俗了。还在汉口跟他的哥哥一起经营过游船。解放后他很害怕。因为他当过国民党的兵，他害怕自己被政府查出来会受到惩罚，就跑回农村种地。心里想着在农村比较安全一点。
可惜他想错了。
外公跑回了农村，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跟外婆结了婚。外婆不是普通家庭出身，而是个败落了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只会绣花，不会种地。这可苦了外公。几乎是一个人撑起整个家。
外婆在我一岁半的时候就因为脑溢血去世了。那年她才五十九岁。外婆去世之后，外公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独居生活。
大舅给他在马路边砌了一个小屋，外公就住在小屋里面，门口摆摊卖点烟酒零食等杂货。
那个小屋窗户很小，光线不足，空间逼仄。我小时候就觉得外公很可怜，一个人住在那样一个黑漆漆的小屋里面，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没有人给他做饭。他的杂货铺似乎也很少有人光临。
隔壁的杂货铺生意很好，但是外公的生意不好。他的小屋太破太简陋，摆放商品的橱窗也很破旧，不好看。妈妈说外公不会做生意。有人赊账不给钱，他也不去找人要。
所以外公开个杂货铺并没有赚到什么钱。仅仅维持温饱而已。
妈妈很心疼外公，有时候会让我给外公送饭。虽然我觉得外公有点严肃，但是我挺乐意去送饭的。
有一回我去给外公送饭。正好外公捧着一本书嘴里念念有词。我听不懂，但是我知道他在念经。就跟电视里的和尚念的一样。
那一天，外公不知道怎么回事，对我非常和蔼，开了一瓶汽水给我喝。橘子味的。我最喜欢橘子味的汽水。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全部喝完了。
然后外公把我叫到他身边，翻开那本书给我看。上面的字是竖着的，全部都是繁体字，好多我都不认识。外公亲切地对我说：“这是佛经。这里面都是菩萨的名字。你念菩萨的名字，菩萨就会保佑你。”
佛经
我见过庙里的菩萨，也见过电视里面的菩萨。我始终有个疑惑，听到外公给我说起菩萨，我就问他：“菩萨是男的还是女的？”
外公说：“菩萨既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
这个回答确实震撼了我。我根本无法想象世界上有人既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我更加地困惑了。
后来我就回去了。这似乎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跟外公这么亲近。
我知道妈妈很心疼外公。但是有的时候我又感觉到她很恨外公。妈妈说起她小时候上学，别人都加入了少先队，她却没有。因为外公当过国民党的兵，有历史问题，那段时间还被村干部叫过去谈话、写检讨。不过好在外公并没有加入国民党，只是个小兵，组织上宽大为怀，也没有太为难他。
其实组织上不知道外公外婆还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他们守得很严，连妈妈舅舅他们都毫不知情。到了九十年代的时候，两岸可以来往了，外公才说出来。我妈竟然有一个亲舅舅是国民党，跟着蒋介石一起去了台湾！
因为外公有历史问题，妈妈和舅舅在学校受到了歧视。不能加入少先队。评优评先都跟他们没关系。妈妈因此就恨起了外公。
再加上外公的那些个癖好，惹了很多闲言碎语。妈妈就更恨他了。
外公在外婆去世之后就一直住在那个小屋里面。独自一人。有时候他锁了门一个人慢慢走到我们家，坐在门口，就坐着，坐半天，再慢慢地走回去。
我很后悔那个时候没有去跟外公说话。也许他真的很想跟人说说话。一个人的日子该是多么寂寞孤独啊！
我不了解外公。只是对他有一点好奇。但是更多的是畏惧。畏惧于他严肃冷峻的外表。其实我心里是很喜欢外公的。
再后来，我听妈妈说外公的血吸虫病犯了，他去医院吃药打了血吸虫。爸妈一个劲埋怨外公不该去的。说他七十多岁的人了，打血吸虫身体会吃不消的。可是已经迟了。好像是那以后，外公的身体就不如以前了。
再后来的一个雨天，妈妈说外公摔了一跤，不能走路了。
外公不能走路，只能躺着，需要人照顾。大舅妈和二舅妈互相推诿，都不想照顾外公。后来外公住进了大舅家里。但是大舅妈还是和二舅妈吵架。
有一天妈妈去照顾外公，回来爸爸就冲她吼，不准她再去。
那时候的我心里在流泪。为什么大人们这么无情这么狠心？我感受到了人心的残忍。一个老人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儿女们都不想照顾他，互相推卸责任。他躺在那里是什么感受？
妈妈倒是想照顾外公，可是爸爸放出狠话，妈妈也不敢去了。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有一天早晨，我们还都在被窝里没起床。就听到大舅妈在外面敲门，说：“姐姐，三叔走了。”
妈妈和舅舅、舅妈都喊外公喊三叔。我小时候非常困惑。后来大一点了我问妈妈你为什么喊外公喊三叔不喊爸爸？
妈妈说，小时候，她大伯的两个儿子寄养在外公家里。外公是老三，妈妈的那两个堂哥都喊外公喊“三叔”，喊外婆喊“三娘”。然后妈妈和舅舅也跟他们一样地喊。也就是说，外公一辈子都没听过自己的孩子喊自己爸爸，这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那天早晨，大舅妈来告诉我们外公去世了。应该是昨晚去世的。我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任何感觉。我问妈妈我要不要去上学？妈妈说你去上学，妹妹留在家里就可以。我就很听话地背着书包去学校了，妹妹留在家里跟着爸爸妈妈一起。
外公从去世到入土那几天我都去上学了，没有参加他的葬礼。对我而言，外公好像是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长大后回忆到这件事去问妈妈，为什么要我去上学不去参加葬礼？妈妈说上学读书更重要。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息。
外公在去世前几年反复地叮嘱舅舅他们：我死了以后一定要放三天。人刚死的时候还是有知觉的，不能马上拿去烧，会很疼的。
他反复说反复说。舅舅们一再表示知道了知道了，一定放三天。
我长大之后还回忆起外公生前的一个细节。那时候我不懂，长大之后才懂了。我记得外公总是说起九华山。他说他想去九华山。我不知道九华山在哪里，也不知道外公为什么要去九华山。
长大了之后我才知道九华山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是佛教名山。也许外公年轻的时候出家就是在那里。也许他是想到九华山参拜地藏王菩萨。这也许是他一生的一个夙愿。只是可惜根本没有人理会他说的这句话，他说了好多次，但是儿女们都不理他。
外公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感到很痛心。其实九华山离我们那里并不算远。可是没有一个人帮助外公完成他的心愿。就这样让他带着遗憾，带着亲人的残忍和冷漠去世了。
九华山
外公去世好多年以后，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他坐在一个小院子里，跟几个老爷爷一起在聊天。我从门口进来，阳光很好，洒满整个小院，外公看见我就笑得很开心，对那几个老爷爷说：“这是我外孙女。”眉眼间有一种欣慰自豪的神情。
这个梦的情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它让我相信，外公虽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多年了，但是他对我的那一份爱始终存在着。他的爱依然默默地支持着我在这个人世间勇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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