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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尾指和无名指向掌心内屈,与拇指的指头轻轻接触,食指伸直向天,中指则微微下弯,贴在食指旁边,便是著名的「旧信徒」(Old Believers)十字圣号手势了。对西方绘画史稍有印象的,当能记得这个手势,因为图画里的主教、圣人和耶稣在向人宣道及祝福信众的时候,总是会用右手比出这样的动作。十字圣号还有许多变形,例如,有时中指和食指会贴在一起朝外下弯。但不论它怎么改变,各个时期各个宗派又对这些变形各自做了什么很特殊的解释,外人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都是基督徒的标志。于是可以想像,在二十多三十年前,当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手势其实源自罗马「异教徒」的时候,我有多么吃惊了。当年我还是个算得上虔诚的天主教徒,以为我们一切唱诵仪礼皆有神圣来源,有它自己的特殊本质,真没想到这个最最基本的,念经划十字时的动作居然曾是罗马贵族阶层的祝福下人的姿势。还记得那时看到的解释说这是早年仍然十分地下的基督徒的精心策略,故意挪用帝国上层社会的姿态动作,好借来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如果真是这样,这个手势还算得上神圣吗?或许我们可以说,尽管它的起源与教义无关,但它早已被基督徒广泛「征用」,久而久之,内化成了基督信仰的一部份,并且重新赋与它各式各样的意义(比如说在拇指、食指和中指凑成一点的版本里头,这三根手指分别代表了圣父、圣子和圣神,三指集中一点自然是三位一体,不可分离的意思),反而它那异教源头早被遗忘,所以也用不着计较了。没错,可是这个动作到底还是留了下来,和它连在一起的祝福用意也始终存留,至今不衰,我们能不能说这是远古文化的遗骸,是记忆对抗时间淘洗的无声抵抗呢?
再说下去,我们就会进入「图像学」(Iconography)的世界,这个艺术史中最丰富最繁琐的独特领域了。宫布里希(Ernst Gombrich)的《艺术的故事》是全球最畅销的艺术入门书,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则是开创现代图像学的一代宗师,阿比.瓦堡这两位弟子稳稳地树立了从老师那里开始的工作,把这门解读视觉图像意义的学问变成了任何艺术乃至于文化史学生的必修课目。自此之后,学者们看图画的方式变了,面对达文西《最后晚餐》,不只看它形式上的精致,还要追索其中任何一个细节的来由,甚至问一些表面看来似乎不必去问的问题(比如耶稣这个故事主角为什么要被安置在构图中央)。若用最贴近大众日常经验的语言形容,图像学关心的问题就是「这幅画到底在讲什么?」阿比.瓦堡正是我们今天解决这类问题的入口掌钥。
所谓「瓦堡学派」可以是个很宽广的概念家族,有些人会把所有去过瓦堡研究所和图书馆做研究,受过瓦堡方法一点影响的人都归在这个名号的旗下。要是这么讲的话,那么从今天当红的左派哲学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一直到「微观史学」先驱金兹伯格(Carlo Ginzburg),也都能勉强算是瓦堡的后人了,宽泛得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可要是严谨点分析,只将完全忠实于瓦堡方式的学者纳进「瓦堡学派」当中,那么不只潘诺夫斯基不能算是瓦堡的真正传人,便连当过瓦堡研究所所长的宫布里希的资格也显得十分可疑。为什么?那是因为没有人能真正说得清楚阿比.瓦堡的思想到底是什么东西。别看他当年名气那么大,影响那么广,从德国汉堡到英国伦敦,留下的藏书(以及藏书方式)惠及二十世纪几代学人;也别管他过去十几年再度走红,有那么多新潮学者探讨他的遗产,以他的名义召开论坛会议;其实他根本没有留下多少已出版的著作来让人研究。
他留下了什么?首先是一大堆手稿、笔记和资料卡。这堆东西上头的字迹不算太难看,但许多字的字母没有拼全;一个字与另一个字往往连在一块,甚至句子和句子之间,一个段落和下一个段落间也都分不清楚。如果有人可以成功断句,他会发现那些句子和段落加起来也是让人费解的,更像是一个很有学问的精神病患的梦呓,在一些让人惊叹的历史考证之后,会忽然插入一段毫不相干的资料补充,以及大量表达出写作者焦虑情绪和感情冲动的语句。这也难怪,因为这堆文稿确有几年是他在精神病院疗养时的手笔。
然后是他晚年最后的「作品」,一个叫做《墨涅摩绪》(Mnemosyne,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九位缪斯的母亲)的研究计划。这件未完成作品的主体是四十张钉在大木板上的黑色麻布,上面钉满了数千张图片,包括他深爱的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的作品,占星术的象征符号,航运公司的广告,以及教宗庇护十一世和墨索里尼见面的照片。五花八门的视觉图像旁边,还有一张贴着另一张的图片说明及感想。其内容之庞杂及组织逻辑的奇诡,在近代著名思想家当中,唯有本雅明的《拱廊》计划堪比,难怪本雅明会这么欣赏瓦堡,大概是将心比心,英雄所见略同。只不过瓦堡比本雅明还要神秘兮兮,他形容自己这个野心勃勃的计划是「一个讲给真正成年人听的鬼故事」。
当然,瓦堡留给后人的最重要的财富是他的图书馆,那个令人迷路,非常「波赫士」的著名图书馆。和后来许多人传闻的不同(例如曼古埃尔(Alberto Manguel)便在他的《深夜里的图书馆》里头片面强调,他这批藏书的『被迫』公开是瓦堡精神病发作的主要原因),瓦堡本来就很想把他的藏书开放给学者使用,他认为那将是同行面对人文科学重大问题时的崭新工具,是他「看得见、摸得着」的思想体现。从图书馆的独特空间设计与书籍排列方式,大家可以从一本书到一本书地实质感受占星学怎样开启了天文学,炼金术如何催生了现代化学,魔法的逻辑又是怎么造就出后来的数学。换句话说,这个图书馆就是瓦堡思想,是他研究人文与图像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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