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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诗人文天祥，凭借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名留青史，可很少有人能感受他赴死前多绝望：「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数百年后的伶仃洋，人丁兴旺起来，其中一个岛上生长着独有的羊蹄甲，国运让这个岛被英国人看中，从满清手上割让了出去。张爱玲19岁那年，从上海南下到小岛上读书。等人初到香江，社交恐惧症患者张爱玲，就给中国文坛交上一篇《天才梦》：
「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蚤子这个天才比喻，让后世作家和读者拍案叫绝。凑巧的是，香江天气湿热，蚊蚁蟑蠓非常活跃，稍微不注意，就能体验瘙痒如火烧。
01
华人庇护所
新中国第一届文代会，张爱玲化名「梁京」应邀出席
1941年12月8日，炮声响了，白流苏和范柳原被流弹困在香江浅水湾，花园里突然降下日军炸弹，看着满地的玻璃屑和破洞水泥墙，一对恋人担心彼此在炮火中死伤——这是张爱玲为《倾城之恋》铺设的场景，也是她本人在香江念书所见。
日军入侵，张爱玲大学课业被迫中断，天才的写作事业先暂时搁置，香江大学的女学生们都被安排去照顾伤员。
教授在战争中身亡，流弹从头顶飞过，大学教室炸得只剩钢筋骨架，伤员靠墙上哀叹连连，这些片段构成张爱玲的21岁。
那个年代，香江、台湾和大陆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大家都不是太平犬。
上海租界区倒还有难得的安稳。当时白先勇年少，乘着上海百货公司里的电梯，望着柜台前风姿绰约、卖钢笔的康克令小姐，饥荒和流弹无法进入租界，东方夜巴黎的繁华让白先勇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等张爱玲从香江孤城逃回故乡上海，在这座城里写文章出名，结识胡兰成和导演桑弧，心想着这一辈子留在上海的弄堂里，不走了。
1943年，日军精锐部队正在太平洋的热带岛屿上成批变成饿殍，中国战场上的日军只剩下武装城管。胜利曙光降临，蒋中正一度想要在开罗美纳饭店里要回香江这块殖民地。
然而坐在面前的，是以强硬著称的日不落帝国首相丘吉尔。后者放出狠话：除非他死了，否则想都别想。抗战仍未胜利，还需要英美帮助，做了道简单算术题后，蒋先生最终选择放弃。
6年后，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蒋中正则带着国民党败走台湾。白先勇随父亲白崇禧离开大陆，书写台北人故事；张爱玲起初还留在上海，穿着旗袍，参加第一届文代会，目睹好友赵清阁哭着在台上作检讨。
那一场会让张爱玲明白「上海弄堂容不得一些东西」，转道南下赴香江；大街上，上海老板们请来伶人扮「天官赐福」，敲锣打鼓喜迎工商界公私合营，属于资本主义那一套全部被清扫，黄埔江边不再是东方夜巴黎，莺歌燕舞只能南下到香江。
与此同时，上海的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有个年轻学生刚好肄业，名叫倪匡。满大街正公私合营时，他还没有想过离开，一心投身报国，跑去内蒙古劳改农场种水稻。
农场里，倪匡被生产队长呼来喝去，报国梦和他的自由心慢慢分离，倪匡先是拆下木桥生火，后又放出自己的狼狗把大队长咬伤。
破坏重要生产物资和反革命罪，加起来刚好十年牢饭管到饱。好在念过书的小倪用萝卜肥皂刻印章的手艺很成熟，靠伪造各种介绍信和证明信，最终抵达香江这个弹丸之地，为自己挣得了一个又一个辉煌十年。
生性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倪匡，不是唯一一个逃亡者，他只是时代洪流里的数百万分之一。因为深圳河深圳这一岸的穷苦百姓，住在亩产水稻万斤的家乡，依然吃不饱穿不暖。
倪匡抵达不久，深圳河另一头开始轰轰烈烈的土法炼钢和人民公社运动，观音土和树皮变成日常正餐，有些群众没有信心去克服苦难，逃亡风潮愈演愈烈。1962年5月，数量达到顶峰，盘踞在香江的英国鬼佬面对这波人潮，大惊失色。
「宁愿死也要游到**，翻到**！」是逃*者必须下的决心，沙头角和元朗的香江市民一度不会去海边散步，连月都会见到从大鹏湾和深圳河那头飘来的浮尸，海上惨相触目惊心。深圳这边，拉尸佬要是埋一具偷渡客尸身，可以凭证明去蛇口公社换15元劳务费。
成功逃到香江，若是没有香江宗亲愿意收留，依旧是等待被遣返，只能山里躲躲藏藏，忍受蚊蚁叮咬和酷暑炎炎。那时，明报已经创刊三年，经营惨淡，创办人金庸决定派旗下记者去沙头角、元朗、新界一带采访难民——正如今天的BBC和CNN记者，采访叙利亚战乱地带和美墨边境难民那样。
全香江市民读着铅字，得知老幼妇孺偷渡过来，只能在水华山上吃树皮；宗教社团前往救治被警员赶走，一幕幕惨相被彻底揭开，市民开始「华山救亲」。他们往难民集聚地送水送食物，去街头拦截警察，自发护送难民去安全地带，若看到难民被遣返，就往运送车上扔去粮食。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明报上下和金庸都担得起。
02
亚洲四小龙
「爱国」电影精武门剧照
1960年代是明报天下，不单是它报道做得好，刊登的武侠连载也老少咸宜；张翠山夫妇被名门正派逼得自尽，儿子张无忌光明顶上单挑六大派，又差点送命；乔峰与众人血战，只为在聚贤庄救出阿朱，这些被围攻的古代侠客，点亮普通人生活，可金庸笔下的侠客，总是被名门正派围剿，并不是偶然。
金庸为逃*难民撰写过大量社评，引来左派媒体不满；待到内地十年动荡，香江左派运动随之高涨，金庸和明报被列入暗杀名单。明报印刷厂的工人们，和金庸家里同时收到炸弹包裹，金庸不得不远走狮城新加坡，令狐冲上思过崖的孤独也就顺理成章。
透过令狐冲的眼，金庸描绘了日月神教的集权崇拜，所有日月神教教众跪在地上，对着假东方不败顶礼大喊：「日月神教,千秋万载,东方教主,一统江湖」。待到任我行顶替东方不败上台，令狐冲不过是又看到一个野心家。
不止任我行想一统江湖，左冷禅和岳不群为五岳剑派盟主，争得你死我活。一个架空时代的江湖，埋藏着华人政治最现实的比喻，令狐冲逃不过日月神教和五岳剑派火并，香江也逃不过两岸角力，港英政府被搞得焦头烂额。
政治时局乱糟糟，也有人生活正迈向巅峰；「塑胶花大王」李嘉诚终于干出点名堂，迎娶表妹庄月明，潮汕穷小子赢得富家女，在香江商圈一度传成佳话；郑裕彤继承岳父的周大福店铺，进口戴尔比斯的钻石到香江。
香江土地上，一座座工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一条条五金配件、塑胶花和纺织流水线连轴转，码头和工厂人头攒动，游水来的难民都希望打黑工能挣个身份，靠着这一个个努力生活的人，香江彻底腾飞，经济成就甚至盖过英国女王居住的伦敦本土。
东方之珠靠自己走上国际舞台，香江货行销亚洲；那个世代，台北，首尔，新加坡和香江一起被列入「亚洲四小龙」组合。
还有一个小龙，从港岛走向好莱坞，他在油麻地叶问那儿学过的招式，都被拍进电影。小龙除了片场里被人开枪击中的意外，功夫事业顺风顺水，美国小年轻看见他的镜头，就会喊：「阿达」。说这个小龙是亚洲之光，一点儿都没过誉，当然混好莱坞那阵，小龙更多被人喊布鲁斯·李。
1970年，亚洲之光选择回港发展，电影大佬邵逸夫敞开门谈合约，天生对手下抠门的邵老板，向李小龙手伸比出一个2，原以为2万美元合约的李小龙正暗暗窃喜，结果邵老板说的是2000美元，李小龙扭头就走。
和邵老板反目的邹文怀，紧紧抓住了李小龙这只当红炸子鸡。与邵老板的戏班草台不同，邹文怀创立的嘉禾公司，绝不会片酬比个2让人来猜。紧接着，嘉禾公司制片发行的《唐山大兄》和《猛龙过江》，接连打破香江票房纪录。
这两部功夫电影，深深地影响了一个九龙细佬，细佬妈妈给儿子取名很有文化，化用王勃那句「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那边厢，邵老板看到老对头赚钱，头都秃几厘，赶忙把导演李翰祥从台湾召回麾下，用风月片对垒功夫片，邵老板还很明智地还押注电视机，筹划无线艺员培训班，重开香江小姐选美大赛，把俊男美女网罗麾下，再下令公司里的编剧们立马攥剧本开拍武侠传奇。
倪匡那时已在香江站稳脚跟，各种类型故事都烂熟于心，李小龙筹备精武门时，专程去到倪匡家中讨要剧本，和倪匡滔滔不绝讲述三小时后，轮到作家摆手拒绝：「你都讲完了还写什么」。
李小龙有点轴，要求倪匡夫妇各打自己三拳，倪大才子对这个肌肉艺术家感到很奇怪，最终还是接下剧本写作的任务，两个怪人合作就此拉开序幕。
于是，《精武门》里就有那经典一景：李小龙扛着「东亚病夫」的牌匾，挑战日本武道馆。美国人布鲁斯·李化作中国功夫英雄，在香江这个殖民地的电影荧幕上重振民族大义，让日本人把东亚病夫四个字吃下去。
底下的观众没有一个不拍手叫好，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就连数十年后，大陆人也会为了偶像李小龙，将《好莱坞往事》赶出中国大陆，纵使这部片的导演昆汀和李小龙都是美利坚国籍。
对比另外三条亚洲龙——香江这个殖民地，官是英国佬，商是潮汕人，民是四面八方客。推动香江前行的力量，一直是自下而上。
03
变局
1975年，首次访港的英国女王和麦理浩同游香江街头
1973年是个牛年，李小龙逝世轰动全港。李小龙在红颜知己丁佩家中服下一粒止疼药入睡，这粒小药丸触发脑水肿，一代功夫英豪再没能醒过来。警察和记者闻风而动，把丁佩的家围堵到水泄不通，李小龙影迷更是寄来威胁信，美人丁佩患上抑郁症，星途近乎全毁。
这个牛年，香江散户也人生全毁，牛市转熊市。
早先恒生股指飞涨，市民连股票是什么都不太清楚，就拿出家当往里砸。一间地产公司要并购一家牛奶公司，双方联手把牛奶股价哄抬至天价，数字节节跳动，香江老百姓可是看得真真的。那个牛年，证券交易所是个商人都能开，商人们玩着资本的把戏，左手换右手倒层皮，市场荒唐到一个极点。
有间香江天线公司，招股书上白纸黑字写着：「我们刚成立，未来派息可不保证」，等TVB筹备《大时代》剧本，特意把这间空手套白狼的公司拍出来，以表达那时市场投机的疯狂。
其实，更疯狂的社会群相是，暴发户在股市里捞到金，拿钞票点烟，买名贵石斑鱼做鱼蛋，还劝亲朋好友辞职炒股。恒生股指冲上1774的高位后，开始下泄。
眼看他家楼塌了，真金白银全变成没用的废纸，散户这边还没缓过劲来，中东石油危机爆发，把恒生股指一举锤到150，空壳公司纷纷现出原形。全港股市大跌，能者依然赚到钱。有人发现把钱放到土地上，不论什么危机，人都是要住房子，要买东西生活的。
那个牛年，香江还没有一个姓李的地产巨贾，港人还不会提起他就咬牙切齿，真正令全港市民吐口水的是一个个阿Sir。阿Sir们穿着警服，在九龙城寨和元朗红灯区溜达，看到妓女和混混伸手索要保护费，如果没有这种差事，就去街上敲市民竹杠。
官更高的探长，时不时去茶餐厅商量下哪块地上的黑老大要换新人补上。市民被地头蛇欺压，对警察怨怼日益加深；有个鬼佬探长贪得大笔钱，大摇大摆跑回大不列颠，是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
年轻人气血方刚，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起举旗，要求港府出面给个说法。时任港督麦理浩认真地回应街上的年轻人，他在立法会上成立独立调查组，把枪口直接对准警界贪腐问题，这个独立调查组，名头很响亮——「总督特派廉政专员公署」，调查组的专员们直接向港督汇报进展。
专员们很有效率，贪钱探长拖家带口，卷铺盖逃港，背负终生通缉令；血债无数的黑大佬们，去到监狱里做工服刑。香江阿Sir也摇身一变，成了皇家警察，连TVB拍职业剧都要以警察为模板。
香江市民很满意，大家与港督一起欢迎英国女王到访。伦敦定居的伊丽莎白女王，兴致勃勃地欣赏岭南舞狮；香江生活的民众，前赴后继地围观英国女王，如此场景，历史也就这一次。因为香江这块地，命运将迎来新的转折点。
04
路在何方
邓公与铁娘子会谈，其中痰盂是亮点
麦理浩是第一位去北京谈事的港督，对于香江这块被租借之地，邓公坚决要求收回。待到铁娘子撒切尔去北京，和邓公商讨香江命运，铁娘子一个不小心，摔倒在人民大会堂台阶上，还被记者拍下一组照片，样子十分狼狈。
各大中文报纸把这组照片解释为北京的胜利。北京那时候对于香江，充满强烈渴望，谈22轮也不能让步。
那时的香江影视圈里，没有内地明星脸，全亚洲都知道港姐有多靓，周润发有多俊。刘晓庆上春晚前，抱怨没人能看电视，电视机放哪儿都是稀罕物。香江观众可是每天都能回家看《射雕英雄传》，放到片尾曲还能跟着哼两句铁血丹心。
金庸看着自己的作品一部部被TVB拍出来，还会认真比较哪个女主角更美。许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那个俏丽美艳的黄蓉，选择在家开煤气自杀。
这么美的东西一下就没了，真不甘心。
这也是小马哥在中环太平山顶，望着维多利亚港千亿夜景说出的台词。这一句顶一万句，大家都怕莺歌燕舞一去不复返，像几十年前的上海那样。靠着这部《英雄本色》，吴宇森拿下金马最佳导演，周润发斩获金像影帝。
想不通归想不通，大家都要过日子，东方之珠人均GDP在85年突破一万美元，中环的银行街车水马龙，银行街那家麦当劳总是挤满各种白领，一边吃汉堡一边谈股指。而1973年那次股灾，更像是帮助种子突破那层厚壳，亚洲金融中心已经生根发芽。
一个叫Beyond的香江乐队没在香江中环那块地取景，冥冥之中像是致敬李小龙，也想在作品里回答「中国人」这个宏大命题。乐队跑到大陆的农田郊野，回忆父辈流过的血泪，在《大地》那支MV里，四个人一会儿绿色军装，一会儿中式长衫，可是没有参与过的战争故事，怎么模仿，依旧都不够真实。
反倒是四人爬长城后拍出来的《长城》MV，足够能表达Beyond的摇滚。
Beyond的那一曲长城里唱着，长城是一道显赫围墙，它围着古老中国的一切，围着皇帝的新衣，至于颠沛流离，死于战乱的平民百姓，无人记得。
05
回归
中环第一登的「三面钢刀」建筑——中银大厦
Beyond是站在长城之上去反思长城，香江市民是活在南方边陲，窥探那个还未完全开放的新中国。
步入90年代，坐落于中西区金钟花园道的中银大厦，终于启用，这个由华人建筑大师贝聿铭设计的建筑，变成银行街最摩登闪耀的房子，更是内陆资本想要融入香江的决心。就是香江风水大师们不太满意这种摩登，认定这种「三面钢刀」，是彻底破坏中环风水，抢走原本属于汇丰银行的财气。
于是中环这块地，汇丰银行楼顶立起大炮台来挡刀，政府要在花园里种柳树来挡煞。
西方皮，华人骨，再被一次印证。
中银大厦富丽堂皇不假，但香江的中国银行攒钱才能修也是真；对比港台，彼时大陆的经济状况依旧一穷二白。
1991年，华东18个省发生水灾，上海市民坐木桶上求生，被记者拍下照片，通过传真电邮登到香江报纸上。港府拿出5000万港元支援，香江艺人在跑马地马场举办「忘我大汇演」。
荧幕上大放异彩的俊男靓女们，拿出浑身解数来筹款，齐唱「滔滔里一起跨个步过，愿有你跟我」，全港市民也受到感染捐助难民，这一年，全港为华东水灾捐出4.7亿港元。去跑马地参加义演的罗大佑，重新给那首《东方之珠》填词，写下「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这歌里饱含着一种忧虑，害怕浪漫风采一下子就消失。
义演上，罗大佑把这种情绪表露得更直接，一曲皇后大道东，无人不鼓掌叫好。那条东西向的皇后大道，把香江近百年的殖民史说了个透——前方一会是东，一会是中，一会是西，就是不能停下来。
同样参加完义演的张国荣，被大院子弟陈凯歌找上门，陈导演连剧本都没弄出来，就敢带着胆来试。幸好，天时地利人和，香江绝色张国荣也想去趟北京看看中国，拜一拜梅兰芳先生的墓。
北京四合院里，张国荣包下剧组的冰棒冷饮，和小演员打闹合影；四合院外的大街上，张国荣会凑过去看老人家打牌，一个新鲜朴素的中国，让他好感爆棚。张国荣幸运地见到北京城包容开放的一面，并凭借霸王别姬飞去法国戛纳电影节。
那是1993年，中港电影人合作拿下金棕榈和美国金球奖，一时风头无两。可黄家驹没有机会再探索北方——日本演唱会上，这位香江巨星重重地跌落下舞台，《海阔天空》竟成绝唱。
一年过去，香江红磡体育馆迎来华语摇滚乐最巅峰的一场表演。小城人一路高歌的自由和理想，都是布尔乔亚式叙事，譬如黄家驹想象的生活不堪，是背叛理想；张学友嘶吼的痛苦，是爱而不得；轮到27个年轻人南下到香江，他们直接把生活比喻成垃圾场，幸福是根本求不到的，看点漂亮姑娘就还能活下去。
社会主义摇滚之硬核，让红磡观众都起立沸腾。
即将回归的小城，从这些南下的大陆人身上获得新奇感——或者更直白点说，是一种优越感。
那个看李小龙长大，名叫周星驰的九龙细佬，从龙套一路摸爬滚打，能在香江影坛里独占鳌头，靠周氏喜剧赚到盆满钵满。他在逃学威龙3里，特意为配角陈百祥设计了一句台词：
小心我考上大陆公安，97年7月后把你抓回深圳！
调侃归调侃，香江商人很务实地把生产流水线都转去广东，东莞妹和深圳仔都愿意加班干活，广东政府提供的低廉土地，比香江厂房更划算。
年轻人努力售卖青春，住在逼仄简陋的宿舍里，为生活连轴转却依然发不了大财，香江腾飞的60年代就是如此走过来，广东年轻人只是再走一遍。
1997年开春，邓公去世，没能亲眼看到香江回归。
港人看见港督彭定康捧着英国旗离开，他沮丧神情被记者拍下，待到交接仪式完成，香江的洋紫荆区旗和中国国旗升起，英国人坐船离开，董先生成为香江行政长官，香江99年的殖民史也彻底画上句号。
跑马、跳舞的日子还在继续，当年害怕香江辉煌不再的小马哥，也受邀来大陆拍洗发水广告，一切都是源于邓公留下承诺：「一国两制，香江实行资本主义50年不变。」
在TVB举办的回归表演上，王菲和叶倩文这两位宝丽金唱片天后上台表演，歌名也特别应景——明天会更好。
06
明天会更好
国际金融大鳄，亚洲金融危机的始作俑者——索罗斯
明天会不会更好，不知道。明天一定有变化是真。1998年春晚上，天后王菲梳着哪吒头，与那英对唱《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
明明刚开春，风却特别冷。
那年，改革开放已推进20载，国企负债达8万亿，彻底变成尾大不掉的包袱。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选择推动国企改制，百万员工和他们的家庭一起进入下岗潮，铁饭碗和炼钢烟囱，一起被时代的滚滚车轮碾碎。
入夏，松花江、珠江和长江一起入汛，三条奔腾巨龙给新中国带来历史上最大的洪灾，被冲垮的房屋，卷入江中的难民，让全国上下都感到痛苦绝望。
而香江这边，金融大鳄索罗斯也带着做空资金步步逼近。
索罗斯61岁那年，一举把疲软的英镑击溃，英国央行拿出77亿美元外储打保卫战也终告失败。
现代经济学里有一个重要概念，叫「蒙代尔不可能三角」，三个角分别是资本自由流动、稳定汇率、独立货币政策，这三个角放在现代货币体系里大多只能满足两个条件，不能既要又要还要。
香江这条龙力保前面两个，采用联系汇率制度，以7.8：1的比率钉死美元，放弃独立货币政策以换取亚洲金融中心地位。
北京那时没有余力协助香江作战，解决下岗安置和抗洪救灾更重要，香江金融业存亡与否，只能靠港人自己保卫。时任香江财务司司长的曾荫权，面对索罗斯股票和货币市场两手做空，决定动用港府外储来保卫港币。
曾荫权做这个决定前，哭泣沉思一整晚，生怕输掉全部港人的钱。整个港府都知道，这场豪赌一旦败，香江这条龙会变一条虫。
可不打也得打，港府入市，大笔买入被抛售的港币，香江券商不惜成本吸纳恒指蓝筹股，见到此景，索罗斯和做空机构们决定打持久战耗下去。
8月和9月的恒指和现货市场上，双方人马打得不可开交。港府动用100亿美元，在9月期指合约结算交割之际，逼得索罗斯们选择高位结算退出，最终保卫拿下香江保卫战。香江金管局和财务司这下好不容易喘口气，可整个亚洲都陷入金融危机。
香江高楼林立，构成一种全世界独有的城市奇观。这些摩登大楼不断往天空长，地少楼高背后有着各种原因：从84年中英签署联合声明起，香江每年只新增50公顷土地。此外，港府负担的基建经费也是严格控制，全香江开发土地面积占全港土地面积不足10%。
面积不够，只能往博空间。高楼一多，让香江夜景特别赛博朋克，拍电影好看，可住在其中人就会倍感压抑。港府与索罗斯厮杀，有外储政策和行政力量支持，时代洪流里的小市民渴望发财致富，只能赌运。
移民潮和资本南下，香江楼市持续上涨，市民就去贷款买楼，等到金融危机席卷全港，裁员降薪接踵而至，小市民不再能按期还贷款，买的楼还不断贬值。
绝望至极的人烧炭自杀，就连自己的生命也要封存在那间房里。
楼市下跌引发港人烧炭自杀潮，董先生恰好推出八万五公屋计划，香江时事评论员讽刺董先生制造了负资产阶级，市民更是反应激烈。董先生面对民意沸腾委屈得很，特意解释这八万五公屋计划是麦理浩留下的政策。
华人做事强调天时地利人和，这八万五公屋计划，一撞楼市衰退的天时，二是失去民心，自然也就胎死腹中。董先生没能带领香江脱离高房价。
而香江四大富豪家族，早已靠地产物业渗透到本地民生，开创收税模式，个中翘楚的李嘉诚更是被评为亚洲首富，人送外号「李超人」。
一向紧跟热点的周星驰，又在《少林足球》里调侃：「为什么我爸不是李嘉诚？」
07
狮子山下
电影春光乍泄剧照，最广传的一句台词：黎耀辉，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从太平山下俯瞰维多利亚港，四大家族的高楼和外资银行最为瞩目，也有不太起眼的港府地盘——香江文化中心。第22届香江金像奖颁奖典礼就在那儿举行，那年香港电影工业制作出最杰出的影片《无间道》。
在无间道之前，香江电影人拍了近30年的黑帮警匪题材。不论是九龙区里的贪腐探长，中环道上抢银行的悍匪，还是铜锣湾里砍人的陈浩南，都是香江切切实实存在的人物。直到无间道这里，警匪片完成一种升华，每个片中人都身处无间地狱里，被宿命感所包围。
颁奖典礼上，梁朝伟击败刘德华获得影帝桂冠，也击败了另一位演员张国荣，可惜何宝荣已无法向黎耀辉表示祝贺——2003年愚人节，张国荣打完一个电话，从香江文华东方酒店上一跃而下，彻底摆脱抑郁症折磨。
「黎耀辉，我们永远无法从头来过了。」
张国荣唱着「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离开了他的万千歌迷，可全港人发现人生真的不同，那个穿高跟鞋跳舞，勇敢牵手爱侣的香江绝色Leslie彻底查无此人。
4月7日，港府正式宣布非典疫情，上万民众冒着倾盆大雨，前往香江殡仪馆送Leslie最后一程，天哭人哭，最终还是留不住这颗明星。
张国荣棺椁驶出北角英皇，有个女人几乎哭到昏厥，需要两个人搀扶才能站立胭脂扣里，如花比十二少先走向黄泉；现实里，张国荣抢码先行一步，留下梅艳芳心痛欲绝。
SARS疫情大爆发，全港陷入病毒危机，担任香江艺人协会会长的阿梅还是走出来，集结香江歌手发起1：99抗非典演唱会为非典患者筹款。狮子山下迎战号角吹响，全城人共同对抗来势汹汹的病毒。
6月，世界卫生组织将香江从疫区除名，小城好不容易打赢非典，大家还未来得及庆功，这位香江女儿就宣布自己患癌的消息。
梅艳芳穿婚纱唱完那支《珍惜再会时》，和台下观众告别，再也没能和歌迷重逢，和哥哥一起去往天堂。给张国荣、梅艳芳都填过词的鬼才黄霑，给小城人留下一支《狮子山下》。
这首励志歌词打动过朱镕基，总理特意访港时还当众朗诵过，歌里最后一句「我哋大家用艰辛努力写下那不朽香江名句」，其实反过来念也是真，如果没有克服掉那些艰辛，香江就朽了。
08
香江情
港剧经典台词几乎处处可见
TVB电视剧有句名言说得好：「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但当年董先生做行政长官一点都不开心，好不容易打赢非典，董先生想冲一番政绩保障连任，他先是力推第23条立法招来民众抗议，后想在香江建数码港和硅港，但后来全部变成卖地皮。
香江市民非常不开心，董先生也没再留恋礼宾府。如果把历史时间拉长一点看，香江其实不需要成为数码港或者硅港，只需要做华人世界的东方华尔街。
大量国企下岗员工来到广东，下海寻找一条出路；与香江一河之隔的深圳，2003年的城市居住人口破百万，在这百万人之中，有位小马哥无比挫败。
小马哥正愁自己开发的QQ没人要，也不知道这软件盈利模式是什么，一路寻找买家，一路被人推辞婉拒，后来小马干脆自己上市融资。腾讯上市前，财报既达不到纽交所要求，大股东南非MIH公司也早就登陆纳斯达克，香江交易所变成唯一选择。
无独有偶，牛根生和李书福也看到中环那间港交所，去那里上市，门槛低又能融外资，何乐而不为。
04年，港股新增三个H股交易代码，分别是00700腾讯控股、02319蒙牛乳业、00175吉利汽车。
自此，内地民企能得到香江真金白银的支持。而那个对下属抠门到极致的邵逸夫，以他名字命名的教学楼，正在中国各个学校里拔地而起，他抠门节省下来的钱，都给了读书的孩子。
04年夏天，香江翡翠台直播中国健儿在雅典奥运会上的精彩表现；雅典赛场上，飞人刘翔打破奥运会110米栏记录，跳水皇后郭晶晶3米板上夺金，中国人以32枚金牌，站在奖牌榜第二位。当张艺谋将长城和大红灯笼搬上闭幕式赛场，香江市民在街头采访都会透出一种骄傲和自豪：
中国人，不仅站起来了，甚至可以和美国一较高下！
香江经历过申请亚运会的失败，曾想凭体育盛会为低谷中的香江打气，奈何亚运会主办方还是看中卡塔尔人，认定港岛体育设施不足。中国代表团实现了香江那个体育梦，一种宏大的国家民族叙事，打动万千港人。
黄子华担当金像奖司仪，都会特地对日本演员喊：「麻烦你跟日本人说一说，钓鱼岛是中国的」。港人对古老中国的归属感，持续高涨；4年后命运多舛的中国大陆，更直接受惠于这份浓烈的香江情。
2008年5月12日，北纬31度，东经103.4度的四川汶川县发生里氏8.0级地震，两分钟的浅源地震让四川省分崩离析。垮塌的豆腐渣校舍压死幼小儿童，没能逃出去的母亲，用肉体保护孩子，全家失踪的门户更是难以计数。
马上，全港发起历史上数额最大捐款，小孩子捐出玩具钱，老人捐出看病费，各个大学学生会成员在校内拦人就募捐，老老少少汇集成民间130亿捐款，和港府捐资90亿，一同支援汶川——这220亿，比肩全球华人募捐总数。
香江市民踊跃捐款时，中国红十字会还没有和郭美美挂钩，三鹿奶粉的丑闻在奥运前夕被压。
港府把北京奥运会吉祥物摆在沙田公园，将日常跑马的马场改建奥运会马术赛场，香江同北京人一起见证中国人制霸世界体坛，力压美国夺得金牌榜榜首。
09
逝去
电影半生缘剧照，许鞍华执导
待到奥运会圆满结束，香江妈妈发现本地货架上奶粉被抢购，深圳人特地过关来买乳制品，那个宏大叙事，正在小城人心中一点点分崩离析。
港交所上市的蒙牛，液态奶被官方查出三聚氰胺，股价狂跌。喝三鹿奶粉的大头娃娃照片刊登到香江报纸上，全港市民震惊：得什么样的恶人才会对孩子下手？
港人还是太过naive，红黄蓝幼儿园和疫苗还没来得及上场呢。
港人站出来呛大陆人的声音，开始在各种场合被放大。周迅靠画皮提名金像奖影后时，吴君如话里有话，问一旁的甄子丹，内陆女演员是不是真的很拼，什么都愿意做？
换来的当然是内地媒体一顿猛轰。
放到市井街头，小市民生活没有那么多媒体关注，香江商店里，大陆水客同香江师奶，为了罐婴儿配方奶粉，都顾不得体面。毕竟，为了孩子，大家都很拼，什么都愿意做。
时光荏苒，这个夏天，大陆水客被官方打压，吴君如早就没有当年炮轰内地演员的优越感，老公陈可辛北上拍郎平，一路顺遂，小城眼睁睁看着金像奖星光黯淡。
香江有个荷里活挡不住北上潮流，台湾海峡那边金鸡奖和金马奖比武擂台，正搞得热火朝天；这一边厢，港交所一把手，党员李小加同志，正带着香江市面上的真金白银，砸向伦敦证券交易所大门，真真扬我国威。
长城之内，各路意见领袖也不忘对香江提出个人见解，这个夏天场上人声鼎沸，到了寒蝉都歇菜的秋冬，大家依然声如洪钟。
连长城内的植物科普词条，都要特意把洋紫荆这种港岛特有花卉驳斥一番，香江的洋紫荆必须叫紫荆，洋字容不得。哪怕香江随处可见这种稀有羊蹄甲，大陆人就是喊它紫荆花。
这纷纷扰扰的局面，上海囡囡张爱玲早就见过，出走上海滩回香江前，彼时她正在报纸上匿名连载「十八春」，响应上海文坛的号召，将时代洪流细致地写进去。
等张爱玲定居美利坚，毅然决定将旧作里所有政治符号删去，只留下小人物的人生，题目从「十八春」改为「半生缘」，没有了派别敌我之分，抹掉时代里各种政治观点，历经磨难的男女主角最后见面，道出最为动情的一语：
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撰文|熊潇璇
编辑 |席骁儒
出品|盖饭特写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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