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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芬奇可谓艺术史上的神话,《蒙娜丽莎的微笑》也几乎是被追捧为“神画”了,但同时,我们遗忘了多少神话之外的艺术家,是否就像杜尚所说,这一切,不过“取决于被谈论的次数”?
诡异的是,有多少艺术是为了宗教崇拜而创作,但如今,被人们剥离原来的地方、原来的环境,置于堂皇静默的美术馆之中,高高挂起,供人瞻仰,这难道不是现代人的崇拜吗?那么美术馆,是不是就是现代人的祭坛?
如此说来,所谓艺术展览,会不会就像曾经祭祀酒神的狂欢?
《局部第二季》
第五集:离开祭坛的祭坛画
1.
美术史上的超级神话
文艺复兴绘画的重头戏,还得去意大利,美国的收藏虽然富厚,到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段,代表作就少下去了。
全美国呢,就那么一件达·芬奇的作品,收藏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画面前还弄一条丝绒绳区隔,以示郑重。俄国人弄到两件,把美国人比下去了。
世界上的事情啊,很奇怪,据说《蒙娜丽莎》有六件逼真的仿制品,美国就有一件,但我不记得他们展示过。
上世纪六十年代,卢浮宫慷慨了一下子,把《蒙娜丽莎》送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展示,就在楼下的中庭。当时的总统肯尼迪夫妇专程赶到纽约主持开幕式,美国民众呢,冒着寒风,排着望不到边的长队,缓缓进入,绕场一周,就像朝拜教皇接受《蒙娜丽莎》的检阅。
七十年代,《蒙娜丽莎》还到东京给挂了一挂,当然,朝野震动,集体瞻拜。据我所知,《蒙娜丽莎》就这么两回跨越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远程旅行。东京待过以后,她顺道就去莫斯科普希金美术馆展示,此后到今天,《蒙娜丽莎》就没有再离开过卢浮宫。
二十世纪初,零几年还是一几年,《蒙娜丽莎》曾经给一位意大利爱国者偷走了,弄回意大利,但很快又给追回来,如果没有那次失窃,也没有当时世界范围报纸上的媒体效应,《蒙娜丽莎》可能不会变成像今天这样的超级神话。
美国收藏的拉斐尔也不是很多,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我记得是两件,一件是祭坛画,画得很好,但不算拉斐尔的精品,我倒是喜欢他很小的一幅,画在木板上的坦培拉作品,相传是他十八岁时画的。
华盛顿国家美术馆收藏的拉斐尔画的青年男子肖像,倒是精品。
美国收藏提香的画,不算少,华盛顿国家美术馆那幅《照镜的维纳斯》,富贵大气。波士顿有一个美术馆,叫做威尼斯庭院,是把整个威尼斯庭院拿到波士顿来,里面有一张提香的《欧罗巴被劫》,同样富贵大气。
纽约弗里克收藏馆有两件提香早期的精美肖像,画中的那位青年贵族,死了都四五百年了,还是目光炯炯、英气逼人。
(大都会博物馆)这个角落的五件提香,也不能说不好。那件大的,叫做《维纳斯和音乐家》,据说,维纳斯要听音乐才能理解美,而且当然要光着身子,她才肯听。
另外一件是《维纳斯和阿多尼斯》,据说她爱上了这位英俊的猎人,不肯让他走。
“维纳斯”的意思,在欧洲人那里就是一个裸体的美人横躺着,旁边经常会有个男子。照现在的说法呢,她就是欧洲男人的“梦中情人”,而且在梦中被这个情人爱上了。
2.
复制的艺术
提香,这两个构图画过两三次。我记得马德里和维也纳的美术馆也挂着相同构图(的作品),而且比这两张要画得好,说明牌上说呢,是他终身迷恋这两个题材,但我猜,可能是还有别的贵族或者教宗也想要这个画,他就又画。
在订件的时代,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自己重复自己,当然每次构图会有些小的变化。比如我记得维也纳那张,还是马德里的《维纳斯和音乐家》,那音乐家弹的是一个古风琴。
很多画家复制自己的画。库尔贝画过一个金发美女,好像是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哪位的太太还是情人,他重画了三次,总共四件。
九十年代初曾经到纽约的布鲁克林美术馆展出,我看了以后觉得,画家复制自己的画,似乎都不如第一件好,因为第一件是“生”的,后面几件是“熟”的。这里面的道理呢,我到十四集再试着讲讲看。
我以为在这里的几件提香,还是我身后的这件男子肖像最好,有贵气、有仙气,近乎神品,为什么呢?说句丧气的话,你必须见到真迹,站在它面前。这幅画曾经被鉴定家,认为是乔尔乔内画的,后来确认还是提香,但这幅画被切割过,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3.
神话之外的蛋糕与梦境
现在我可以转移话题了,我们中国的第一代留洋画家带回来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取其大要,过分推崇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此外呢,前头加上一个乔托和波提切利,后面加上一个提香,或者丁托列托,就算是文艺复兴提起来,尽收眼底。
几代人下来,相延承袭,一说起文艺复兴就这么几个人,其实此外几十位大师,甚至逾百位卓越的、杰出的画家,全都不见了。
信息闭锁,画册匮乏,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到八十年代开放以后,国外的画册大量进入,很多中国画家开始激赏马萨乔、曼坦那、佛朗契斯卡、利皮、吉兰达约等等。
那么到了这儿以后,开了眼界,我才发现有成百上千文艺复兴的妙品和神品,好比一路登山所见,目不暇接。
三杰常被比作高峰,话是没错,可是我每次登山到峰顶,总是若有所失,反而怀念一路上见到的胜景,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讲述 “次要的作品”,是它们构成了一座一座山,其实并不次要的。
今天略微讲一下,这位乔万尼·迪·帕罗两幅很小很小的祭坛画。一幅呢,画于1445年,叫作《乐园》,一幅叫作《圣殿里的耶稣》,画于1435年,典故当然来自圣经,不必说。
你即便不了解圣经,照样会惊喜——画中的一切和咱们知道的文艺复兴“三杰”,还有提香他们,大不相同,为什么呢?
因为帕罗这两幅祭坛画,既没有透视法,也没有消失点,没有远小近大,甚至没有阴影,可是画得非常天真,像一块美丽的蛋糕,又画得非常神秘,像是一场梦。
意大利不同地区的地方流派来自很多影响,有北方的哥特式艺术影响,也有东方的拜占庭艺术影响。大量画家从来不遵守所谓透视法,那是意大利“三杰”和提香之外,另外一个丰富美丽的意大利,占了文艺复兴绘画的六七成以上。
意大利各省无数的小教堂,布满了这样的蛋糕和梦境,所以,透视法之外,还有许多绘画手段另有一种古老的美感,比方说平面性、装饰性,还有图案分割之美,包括手法的天真拙朴等等。
4.
一幅画,最要紧的是惊喜
以上说的都是术语,你不懂,没关系的,为什么呢?我又要转移话题了。《局部》第一季的观众常跟我说,你为什么不深入继续解释一幅画?
什么叫深入继续解释一幅画?我的理由是:
第一,你要讲透一幅画,要十几天、十几年,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过程,我这节目只有十来分钟。
第二呢,我不是在上课,我假想的观众,不是学生,也不是画家。
第三,知识,你上网查就是了,道理呢,你可以去看书。
所以第四,最要紧的还是你得睁开眼睛看,我做这档节目把大家骗过来,就是让大家把眼睛睁开观看,是不讲道理的,也用不上道理。你看一幅画,重要的不是懂得,而是惊喜,惊喜也用不着道理的。
大都会的收藏不断给我带来惊喜,35年前来的时候,其实我也满脑子都是中国版的美术史,一进馆就找伦勃朗、柯罗、米勒,狠狠地盯着看,然后这么多年过去,一路看下来,眼睛才慢慢被打开,许多过去视而不见的作品,终于看入眼了。
诸位以为我很早就懂得看画吗?我跟大家透个底,墙上这两张乔万尼·迪·帕罗,在这里挂了半个多世纪了,我也来了大概有上百次,可是直到半年前,我才发现这两张画,此前居然从来没有注意到。
今年三月,我为了《局部》到这里来做功课,这个馆转来转去,那个馆转来转去,到底说哪幅好,忽然我就在这两幅画面前停下来。
注意,你在一幅画前突然停下来,然后这个画忽然被你看进去了,这就是惊喜,证明什么呢?证明我此前有眼无珠。
还证明什么呢?证明看画没有道理,而且用不上道理。
所以我不太分析某幅画,而是要大家注意某幅画,大家有眼有珠,再加一颗心,如果我能让大家注意此前你没有注意到的一幅画、没看过的一幅画,能够给你几秒钟惊喜,我就很开心。
5.
离开祭坛的崇拜
最后再讲几句祭坛画,帕罗的两幅画,原先是锡耶纳圣多米尼克(教堂)祭坛里的一部分。大家必须想象,五百年前的教堂只有蜡烛光,非常昏暗,教民走进去看不清,也不让走近细看。
那个时候啊,人去教堂不是为了欣赏艺术,而是宗教崇拜,许多高高在上的雕刻、绘画,几百年过来都不让你看清楚,你看不清楚的事物,才会有神秘感。
时代变了,宗教文化减弱,许多教堂老旧毁坏,于是祭坛画就被搬下祭坛,进入市场、进入美术馆,配上镜框,被灯光照亮,让人细看。
照法国艺术史家达尼埃尔·阿拉斯的说法,这样一种脱离原先语境的展示方法,是“文化在舞台上的亮相”(Culture performing on a stage),属于现代人的文化崇拜,具体说,是美术馆崇拜、展览崇拜。
此刻我在做视频,说句实话,做视频是不是一个更好的传播方式,其实我怀疑,但是不能说扫兴的话,我只能自己问自己,帕罗的画是在昏暗的祭坛好,还是在明亮的美术馆好?
新世纪以来,已经有若干学者开始质疑这种美术馆的崇拜,美术馆崇拜难道有错吗?但我觉得是有问题的,现代人会不会因此更懂艺术、更爱艺术?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长话不能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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