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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盘溪村，陆中明家。
“陆大哥，你就帮帮忙嘛，我就等着那个钱去城里买房子，这个年头在城头没个房子，媳妇儿都娶不到。”吴三坐在陆中明对面，皮肤黝黑，眉间布满了愁云。
陆中明拍了拍吴三的肩膀，“三儿啊，不是我不帮你，连村长去劝也没有用，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吴三盯着陆中明眼睛，“陆大哥，你以前免费帮她家里打赢过官司，她欠你人情，你去说话，她肯定会听。”
陆中明摆手，“不行，我哪能这个样子做，我免费帮她家里打赢官司是一回事，劝她移开那棵枣子树是另一回事，我做不出用人情去绑架别人的事情。”
吴三两手一摊，“这哪能叫绑架呢？你帮过她，她欠你个人情，你不过是给她一个还人情的机会罢了。”
“三儿啊，不要劝我了，我说不去，就是不会去。”
陆中明刚说完，外面就传进来蒋玉英骂人的声音，“天娃子，还跑出去耍，快回来好生写作业。”
吴三正好瞧见陆天垂头丧气地从大门外面走进院子，拿着个书包，坐在石头凳子上，一边嘟囔着个嘴巴，一边把书本从书包里面拿出来，放在石头桌子上。
吴三两眼一亮，“陆大哥，你看天娃子，听说他学习成绩在他们班上算是比较好的，你也准备把他送到城里头去读书，但是把娃儿送到城头去读书是要钱的，如果她同意把枣子树挪开，村子头就可以签合同，你们那块地也可以被占，那还用愁钱吗？”
陆中明愣了一下，吴三的话戳中了他的心窝，他确实想把陆天送到城里面去读书，他也找了不少的关系，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他，原因他也知道，就是嫌礼金少了。
“就算这样，我也不能靠着人情去绑架人家，让别人做别人不想做的事情。”陆中明嘴上这么说着，但是态度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强烈。
吴三了解陆中明，陆中明这个人向来古道热肠，而且上过大学，学的也是法律，处事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想要短时间内将陆中明说服是不可能的。
吴三便向陆中明告辞了。
2
待送走吴三，陆中明回到客厅，发现蒋玉英已经在客厅里面等他了。
蒋玉英坐在吴三刚才坐的那根板凳上，一脸严肃地盯着刚走进客厅的陆中明，目光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陆中明知道蒋玉英这个模样肯定是要找他说事情，他坐回板凳上，问道：“你有什么事就说。”
“你刚才和吴三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嘛，我们说那么大声，你听不见才是怪事。”陆中明此时心里面正烦闷，他去劝李大娘移走那棵枣子树，村子里就可以签合同，这样确实可以解决把陆天送到城里面读书的问题，但他打心底里不愿这样做。
“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我又没惹你？”蒋玉英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整个人坐得更加得直，表情缓和下来，“老陆，你要不就考虑一下去劝李大娘？”
“你在这里扇什么耳边风？我是不会去的。”陆中明眉头一皱。
蒋玉英表情一下变得生硬，“为什么不去呢？除了给城里头那些乌七八糟的人塞钱，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把陆天送到城里面去读书吗？”
“来钱的方式多种多样，又不是只有拿补偿款一种方法，总还有其他出路。”陆中明两眼之中多了几分黯淡，事实上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来钱的好办法了。早些年他本来也存了一些钱，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天娃子去年背上长了一坨肉瘤，做了一个手术就把那些为数不多的继续花得差不多了。
幸好他在镇子上担任着法律顾问这个职务，每个月的薪水让他们这个家不至于到入不敷出的阶段，但他大多数都是义务帮村里人打官司，因此也没能力再存太多的钱。
他考虑过是否要放弃把天娃子送进城里面读书。
“舅爷。”院子里面，正在写作业的陆天冲着门口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喊道。
“哎！天娃子，走，不要写作业了，读书有啥子用吗？走，等会儿跟舅爷去耍。”刘城手里面拿着一撮叶子烟，走到陆天边上，吸了一口，吐在陆天的作业本上。
“咳！”陆天捂着鼻子咳嗽了几声，“舅爷，你不要向我这边喷烟。”
“咋个样嘛？天娃子，不读书了，跟舅爷出去耍嘛。”刘城笑眯眯地盯着陆天的作业本看。
“不，我要读书。”陆天坚决摇头。
“你又在向娃儿灌输什么歪思想？”蒋玉英板着个脸从客厅里面走出来，“你一天到黑不学好，不要教坏天娃儿。”
“哎呀！我就给天娃儿开个玩笑，你莫要当真就是了。”刘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一圈一圈地又朝天上吐出来。
蒋玉英双手叉腰，“也不知道天娃子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一个舅爷，一天到黑不务正业到处闲逛，六十多岁了也没娶个媳妇儿。”
陆中明从客厅里面出来，挡在刘城和蒋玉英中间，对刘城笑道：“舅爷，来，进屋里面坐。”
刘城咳嗽了几声，连忙摆手，“我哪敢在进你屋里坐？我就站在院坝里有些人都恨不得要拿棍棒把我赶出去。”
陆中明眉头一皱，盯了蒋玉英一眼，眼神里透出嗔怪的意思，蒋玉英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舅爷，你这个是哪里的话？你来是有什么事吗？”陆中明问道。
“你的意思是没事就不能来看你？”刘城瞥了一眼蒋玉英，“我家里面那把锄头烂了，找你来借把锄头。”
蒋玉英一听，本想嘀咕几句，刚到喉咙口的话硬生生地被陆中明的眼神压了回去。
陆中明把靠在墙角的锄头递给了刘城，刘城笑了笑，走出了院子。
3
蒋玉英最终还是忍不住，把心里面的牢骚发来出来，“哪里来有这样的人？仗着自己辈分大，天天跑到侄儿子家来占便宜。”
陆中明恼道：“舅爷好歹是我们长辈，且年岁大了，身边又没个一儿半女，我们照顾一下他老人家难道不应该吗？”
“就你是个老好人，你倒是去劝李大娘把那棵枣子树给移走呀？”蒋玉英有些气恼，这陆中明对外人都是客客气气，却经常数落她这儿不是那儿不是，就像她才是那个外人一样。
“这件事情别再提了。”
“我今天还就提了怎么样？”蒋玉英心里的火气被勾了出来，凭什么他说不提就不提，平时听听他的也就罢了，可是移树这件事关系到天娃儿将来能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她不能退让。
“你是不是就这么不讲理？”陆中明对蒋玉英的表现感到诧异，平常蒋玉英虽然喜欢在一些小事情上跟他闹些争端，但是一旦他把态度摆强硬，蒋玉英从来都是听他的，没像这样顶撞过他。
“我不讲道理，是，随时都是我不讲道理，你晓得那么多大道理，倒是把天娃子读书的问题解决了，不要一天到晚在我面前讲你那些礼义廉耻。”蒋玉英一直看不惯陆中明一副老实人模样，对外无论遇见谁都是一副笑脸相迎，心里面有脾气只敢在她面前发。
“你今天发什么神经，是不是要和我吵一架心里才爽？”陆中明心头也感觉一股怒气升腾。
“对，都是我发神经，对，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在发神经。”蒋玉英鼻子一酸，眼眶里面开始浸出眼泪，她用手一抹，转身回房间收拾了一个包裹出来。
陆中明见蒋玉英手里面拿着包裹，连忙上前两只手紧紧抱住她，“玉英，冷静点，冷静点。”
“你不是嫌我不懂道理吗？我今天就回娘家，不在这儿烦你。”蒋玉英一边说，一边挣脱陆中明的双手。
“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子说你，你消消气。”陆中明连忙赔不是。
蒋玉英停下脚步，不再向外挣脱，她扭头看着陆中明，“要我不走也可以，你现在就去劝李大娘，让她把那棵枣子树移走。”
陆中明放下双手，使劲跺脚，“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你现在不去，我就回娘家，你好久去，我好久回来。”蒋玉英说着，又向门外走去。
陆中明急忙上前拦住，“我去，我去就是了。”
……
4
陆中明走出家门，来到李莲家后门门前的田埂旁，在这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地对着李莲家门口田地里那棵枣子树叹气。
就是因为这棵枣子树，才惹出了这些个麻烦事。
盘溪村地处偏僻，村子里面交通不便，村子里的人进进出出都十分不便，整个村子也比较贫穷落后，所以才会有很多人想往城里去。村子里面曾也想过集资修一条大路，但盘溪村四面不仅盘溪还绕有群山，若要修路，花费太过巨大，于是修路的事便不了了之。
但是，前几天有一家公司找到了村子上，说他们想在村子里修一个天然养猪场，虽然养猪场是靠山修，但因为这个养猪场规模巨大，仍然会占村子里一部分人的田地，当然，他们会支付被占地村民巨额的补偿款。
同时，这家公司还答应为村民修一条路。
这本是一件美事，但一直拖到了现在还没落定。
李莲家门口这块田地在那家公司所规划的占地当中属于靠中心的部位，李莲却一直不答应将这块地让出，无论那家公司开出多么丰厚的价格，李莲都不愿意将这块田地让出。
“你个老太婆，咋个就这么固执嘛？人家公司愿意给你那么一大笔钱，只为了让你答应让出这块田地，你死活都不答应，到底是为什么嘛？”吴三的声音从一面墙角那边传过来。
墙角那面便是李莲家的正门。
陆中明沿着田埂转过墙角，见吴三正站在李莲门前，黝黑的脸上泛着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看样子十分激动。
站在吴三对面，一只手拿着鸡毛掸子，一只手扶着大门的老太便是李莲，李莲脸上虽已布着不少皱纹，可双眼炯炯有神，直溜溜地盯着吴三，“我不为什么，也不稀罕那些钱，你不要再来我这儿闹了，像根搅屎棍一样。”
“你个老太婆咋个这么不积口德？”吴三说道，“我给你说，你知不知道你的这棵枣子树已经严重损害到我们村的发展？”
“我管你什么发展，我一不偷二不抢，你还能打我不成？”李莲老脸一横。
“行，我话就给你放这儿，再给你今天一天时间，如果这枣子树你还不移走，我明天就亲自来帮你移。”吴三说完，气冲冲地离开，正巧转过墙角，碰见陆中明。
吴三说道：“陆大哥，你好生劝一下她，太固执了。”说完，吴三便向田埂那边走了。
“好你个吴三，还敢威胁我，我就不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李莲冲着墙角处骂道。
见到墙角处的陆中明，李莲板着的一张脸绽出一丝笑容，“哟！小明来了，快，请进。”
陆中明摆摆手，脑袋微埋，摆手，“李大娘，我……我就来看看，就……就不进去了。”
李莲见陆中明面容窘迫，似乎想说什么话，但又说不出口，心里一个咯噔，试探性地问道：“你……也要来劝我移树？”
陆中明脸颊浮出一片红润，匆忙摇头，“不是，不是。”在刚才犹豫的片刻之间，他下定了主意，他陆中明一辈子做事就讲个规矩，李大娘说得没错，她一没偷二没抢，那棵树移不移全看她自己。
李莲眼睛眯了眯，眼角皱纹更深了几分，“是你家那口子逼着你来的吧？”活了这么大的岁数，李莲一双眼睛毒辣得很。
陆中明头更埋了几分，只感觉热气往脸上直冒。
李莲叹了口气，“小明，你心好，上次还帮我们家免费打官司，我也知道，你如果不是遇见了难事儿，以你的为人，无论你家那口子怎么逼你，你也不会上大娘这儿来劝大娘移树，是大娘让你为难了。”
“哪有？没这回事。”陆中明勉强扯开嘴唇，尴尬地笑了笑。
“大娘也不让你为难，你回去就给你家那口子明说，无论是谁来劝大娘移树，大娘我也不会移！”
陆中明心里一松，“那好，大娘，我先回去了。”总算没让他说出那种违心的话。
……
5
回到家中，蒋玉英坐在院子里择菜，嘴巴里嘟囔着，“这个李大娘怎么就这么固执，她那整块田就只种了一棵枣子树，别人说啥她都不肯让。”她把择下来的菜重重地摔进铁盆，
陆中明此时心情非常舒畅，他终于不用干那种人情绑架的事，在院子里高兴地转悠，口中还哼起了歌。
蒋玉英瞥了陆中明一眼，“还有心情在那儿唱歌，快想一下到底怎样才能把天娃子弄进城里读书。”
蒋玉英的话一瞬间让陆中明原本轻盈的心态沉重下来，是啊，到底有什么方法才能让天娃子进城里读书？
一夜过去，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外面便传来吵嚷的声音。
陆中明穿好衣裤，走到门外，蒋玉英已经站在门外田埂旁望着田那边发出吵嚷声的地方。
“出什么事情了？”陆中明好奇问道。
蒋玉英一脸窃喜，“总算有人要去治那个李大娘了，一大早吴三就找上村里几个同样看不惯李大娘的年轻人，拿起锄头铲子，准备去把李大娘田里那棵树给移走。”
“什么？”陆中明一脸惊讶，他以为吴三昨天只是威胁一下李大娘，没想到要动真格的。
“我要去看一下。”陆中明急忙转身向李大娘家走去。
蒋玉英用手拦住陆中明，“你去凑什么热闹，是不是还要去帮那个李大娘嘛？”
“不是，李大娘只是一个老年人，万一吵起来磕磕碰碰伤到人就不好了。”陆中明说道。
蒋玉英翻了一个白眼，放下手，“去嘛！”她虽然非常看不惯自己丈夫多管闲事，但是也不愿意看到有人受伤。
6
李大娘门口的田地里，那棵孤零零的枣子树倒在了地上，树根处被人刨了一个大坑，以吴三为首的年轻人沉默地站在一旁。
整块片田地里，只剩下李大娘悲哀的哭声，她跪在大坑旁，一个劲儿地哭骂。
陆中明见到此情此景，心里一怒，冲向吴三，提着他的衣领，“你怎么做得出这么霸道的事情？”
吴三慌忙道：“陆大哥，不是我做的，我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我真要移这棵树，晚上自己就偷偷摸摸来了，哪里用这么麻烦，我只是想吓吓她。”
“不是你？”陆中明松手，转过身去，看道地上那一把锄头，脑壳一阵眩晕，这就是昨天被舅舅借走的那把。
他立即往回跑，一路打听刘城的下落，最后在一处坟山上找到了刘城。
刘城一脸醉态，坐在一处墓碑前，手上拿着一瓶二锅头，直往嘴巴里灌。
“舅舅，你为什么要去挖李大娘家的枣子树？”陆中明问道。
“因为他。”刘城用手指向身后的墓碑，这碑是新立的，这坟也是新堆起来的，坟边还有一块锄头，就是刘城自己家那把，这块锄头好好的没有破损。
“一根锄头既要挖树又要堆坟来回拖着不方便，又容易引起注意，所以又找你借了一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城抬了抬头，眼睛里浸出泪水，“枣子树下其实一直埋着李莲的丈夫，张大为的骨灰盒……”
7
三十多年前，隔壁县发大水，刘城和张大为一同作为志愿者去抗洪，在一次危机当中张大为为救人牺牲了自己，刘城带着张大为的骨灰回到了盘溪村，并且帮李莲把张大为的骨灰埋在了那棵枣子树下。
从那以后，李莲就守着那棵枣子树过日子，也没有再嫁。
“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当时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知道的人，为了照顾李莲的情绪，避免旧事揭人伤疤，也都没有外传。”刘城说道。
“那你为何又跑去把骨灰盒挖出来？”
刘城站起身，拍拍屁股，“这个村里，终究是需要一个坏人，就让我来当那个坏人吧！”
“什么意思？”
“全村人都指着那家公司占地赔款来致富，就算我不挖，总会有一些乌七八糟的人来把那棵树挖走，我来当那个坏人，还能保住我大为大哥的骨灰盒不会被那些腌臜的人玷污。”刘城对着张大为的墓碑磕了三个头，然后拿起锄头离开了。
在路过陆中明的身旁时，刘城拍了拍陆中明的肩膀，“阿明，等不了多久村里可能就要签合约了，等拿到了占地的赔偿款，好好供天娃子读书，以后才能走出这个村庄。”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几片树叶，这些树叶在空中旋了几圈，落在了张大为的墓碑上。（作者： 落温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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