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家，丛建国正在沙发上抽烟，他早从同事口中听说了今天的事儿，“玉梅，咱给儿子换个名字吧，图个吉利。”他掐了烟，开口。“啥？玉生这名字多好，清脆响亮。”“响亮个屁！咱儿子从出生到现在，除了瞎叫唤，他出过一回正常孩子该出的声音了吗？他叫过爸爸妈妈吗？咱生的这块宝，你在她心上下了多少心血，就是咱挖的原石辛辛苦苦打磨出来，敲敲它也能给个回声听着，你敲敲玉生试试，他有个回声儿吗？”丛建国把烟头狠狠地摔到地上，冲着赵玉梅吆喝。赵玉梅看了看身边依然面无表情的丛玉生，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她从孩子出生就开始打算这个打算那个，如今三五年过去了，玉生没叫她一声妈妈，也没给她一个笑脸儿。
“行，你说换个啥，”赵玉梅抬头看丛建国，眼里隐隐约约带着雾气，“我今天下了班去找了找万老婆子，”万老婆子是远近闻名的神婆，活了百来年，没出过什么错，“万老婆子说，咱这孩子是含着玉的魂出生的，本该聪明伶俐，但是只有魂没有魄，人就成了个没有生气的人。既然玉是经过千锤百炼才能听见回声，那咱们得用一辈子的心血把孩子的魄给找回来，想让这块玉发出声响，就得做好一辈子的准备。万婆子让咱先给玉生改个名，既然咱这孩子不说话，这玉到现在都没响动，我想给孩子换个名字叫玉响，图个吉利。”丛建国说的一脸决绝，赵玉梅看出了他的决心，她答应了。
第二天，丛建国早早的就带玉生在改名处等着了，工作人员问他还没等问他改个啥，他就差点先把自己的所有家底全都抖搂出去。改了名，他拉着他觉着已经新生的丛玉响从改名处的大门趾高气昂的迈了出来，仿佛这名一改，明天他儿子就能大清早的从他的被窝里钻出来脆生生地叫他一句爸爸。
改了名之后的丛玉响就这样带着这个响亮的名字和他爸妈的期盼无言的长了十年，如今的他已是个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了，但他一如当年，没叫过双亲，也没露出笑容。丛建国带着他的封建迷信一直充满信心的活着，他比以前更加仔细的照顾玉响，十年的时光让他接受了玉响是个自闭症儿童的事实，万老婆子说的对，医院里的医生说的也对。他把玉响送去了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这是赵玉梅一直不同意的，从前赵玉梅不信万老婆子那一套，如今相比于医生，她倒是更相信万老婆子了。从建国这十年看清了很多东西，他也信万老婆子，也信医院的医生，只要能让他家玉响开口叫爹娘，他啥都能信。
从建国从矿场下了班便去康复中心接玉响回家，他向康复中心的老师问起玉响的状况，老师却摇了摇头，“自闭症治疗的黄金时期在两三岁，您送来的时候玉响都十岁了，想要恢复自然是要慢一些循序渐进的，您不要急，给玉响点儿时间。”“我就想听他叫我一声爸爸呀！”听了老师的话，丛建国眸子里带着希望的光全部隐了去，他狠狠地捏着拳头，拼命地喊了一句。
老师也被丛建国吓了一跳，她只好安慰他，“这样吧，我们在中心做康复引导的同时，您在家里也可以引导他说话，就像叫刚学话的小孩子一样，让他先学口型再学发音。玉响不是不能说话，他只是不想说，您要慢慢引导他。”丛建国被怒火冲昏了头，他听不清老师说了些什么，但唯独听见“他不是不能说话”这一句，他心里又有了希望，又仔细询问老师引导方法，欢欢喜喜的领着玉响回家去了。
进了家门，又是跟往常一样的烟雾缭绕，屋子里贴着各种符咒和图画。赵玉梅正在神像面前念念有词。自从医院确诊了自闭症，赵玉梅就跟疯了一样，她拜了万老婆子为师，把家里一大半的钱都投进了万老婆子的腰包，她不信医生说玉响得了病，只觉得万老婆子说的是真的。
丛建国觉得赵玉梅比丛玉响得了更严重的病，万老婆子是他找的，这神明之事是他先相信的，玉响这个名字也是他领着去改的，怎么到头来，他接受了医生自闭症的说法，赵玉梅反而接受不了了呢？他劝不动赵玉梅，只能任由她把一把又一把的钱塞给万婆子。
这天丛建国把玉响送到康复中心，对老师说：“老师，您要是引导玉响说话，就让他先学会叫妈妈吧。”老师觉得奇怪，“您不是一直想听玉响叫一声爸爸吗？怎么舍得玉响先学妈妈了？”丛建国脑海里出现整天跪在神像前不吃不喝的赵玉梅，他无奈地耸耸肩，“总之先学会叫妈妈吧。”说罢便去矿场上工了，自从玉响确诊以来，赵玉梅便发了魔怔，整天烧香拜佛不再上工了，家里的生活费和玉响的治疗费还有赵玉梅拿去供养万老婆子的费用都压在丛建国一个人的头上，他本来只负责打磨玉石，是个轻松的活计。如今，为了这数额庞大的费用，他不得不主动申请的采矿的工作，而且是最深的矿，只因为那里可以挣到三倍的钱。
丛建国换好工作服， 便坐着矿车下到了三十米以下的矿场，便工作边和同事聊家常，他其实挺喜欢在深矿工作的，不必看许多人对他奇怪的眼神，同他一起采深矿的同事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兄弟，不会因为自己儿子是个怪胎而嘲笑他看不起他。“老丛，你儿子最近咋样了？”同事老张抹了一把汗转过头问他，“就还那样呗，老师也说不能太急啊？”丛建国如今修炼的不再动不动就生气。“是，这事儿急不得，但是也得急上一急，他以后长大了要是还这样，等你俩走了他可咋办啊？”丛建国摘掉帽子，“这我倒没想这么多，但是我就让听他叫我一声爸爸啊！”他看向矿口那小小的一方天空，仿佛看见玉响朝着他笑，叫他爸爸。丛建国看得入迷，于是他也笑，笑的忘我，笑得自在。无边际的黑暗把他淹没之前，他都在笑。
矿洞塌方了，赵玉梅被厂长叫去辨认丛建国的尸体，三具尸体，满身都是黑黝黝的。赵玉梅一眼就认出那早就笑僵了的丛建国，她趴上去用手绢擦干净他的脸。瞧着他的笑脸，赵玉梅也笑了，她自言自语地说：“这死鬼，准是又想着玉响叫他爸爸了。”
康复中心，丛玉响突然的尖叫把老师们吓了一跳，他们安抚没用，给玉响他最喜欢的独山玉也没用，直到矿山的电话打到康复中心，玉响才停止了尖叫。老师听完电话，眼睛红红的给玉响收拾东西准备带他去矿场，玉响任由老师牵着静静的等在康复中心门口。
他依旧没有表情，却落下一滴泪，嘴唇一张一合。要是丛建国还在，他准能笑的嘴角咧到耳朵根儿。
“爸爸。”
他的声音像敲打独山玉的回声，清脆清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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