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振宇：从《骑士》看雅典民主制阿里斯托芬第四讲

时间：2014-10-07

神话故事中的偷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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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主要角色有主人德谟斯、仆人帕佛拉工、尼基亚斯、德谟斯提尼以及腊肠贩，另外作为背景存在的还有“骑士”，在这些角色中，德谟斯和骑士分别影射一个群体，腊肠贩为虚构人物，而其余三位仆人则明确指向当时雅典政治中的三位领袖。下边，我们就分别谈谈这几个角色。

喜剧的开始，是两位仆人的对话，我们根据二人的对话得知，两个仆人有一个共同的主人德谟斯（Demos）, Demos的含义是非常明显的，因为当时雅典民主制最基本的选民单位（类似于今天的基层政治区划）叫做deme，而demos所指的就是代表雅典政治共同体的雅典公民大会，一些英文将这个词翻译为people。但希腊语更准确的意思是人民的整体，而作为整体的人民最集中的体现就是普涅刻斯（Pnyx）的公民大会，今天英语的“民主制”（democracy）一词就是由此而来的。因此，戏剧中Demos的身份是主人，这当然含有民主制人民做主的意思，而德谟斯的仆人就意味着人民的公仆，即当时雅典民主制选举出来的政治家。

两位仆人说到，主人德谟斯最近收了一个名叫帕佛拉工（Paphlagon）的仆人，这个新仆人谄媚主人，抢夺其他仆人的功劳，说成是自己的，他把其他的仆人轰走，不让别的仆人伺候主人，在取得主人宠信后，就开始诱骗主人。他会唱“神谕”，以神的名义左右主人的心意，不仅如此，他还公开诬告其他仆人，在仆人中威逼利诱，收受贿赂，剧中的两个仆人就是因为帕佛拉工的挑唆失去了主人欢心，挨了打。在今天我们看到的《骑士》剧本上，这两个仆人一个叫尼基阿斯，一个叫德莫斯第尼，据说在最开始的剧本上这两个人物可能是没有名字的，但在剧本40 60行的一个细节说，其中一位仆人在派罗斯（Pylos）打了一块斯巴达大麦饼，被帕佛拉工偷走，作为自己的劳动成果献给了主人。

或许正是由于这个细节，让后来的注释者们确定了这两个仆人和帕佛拉工在现实中的对应者：他们分别是雅典将军德莫斯第尼、温和民主派领袖尼基阿斯，和民主派领袖克勒翁。

在这里，我们首先要对这三个历史人物进行一些介绍：

德摩斯梯尼，是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雅典出色的将军，我们在很多战役中都看到他的名字。在我们接下来要讲的“派罗斯事件”中，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德摩斯梯尼的正确战略，才成功地将斯巴达人围困在斯法克特里亚岛，此后也是由于德摩斯梯尼善于运用轻装步兵，活捉斯巴达俘虏，使雅典最终在“派罗斯事件”中获胜。

尼基阿斯，是温和民主派首领。他是富翁尼客拉托斯之子，在政治上是伯利克里的追随者，多次当选为将军。根据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尼基阿斯在战争的前半段是主张与斯巴达议和，极力反对主战派克勒翁，在战争后半段则反对亚西比德冒进的战略。他的优点是德行高贵，爱惜名誉，在《骑士》第87行，德摩斯梯尼对尼基阿斯说：“你不过是个只会喝清水，说废话的人”，不喝酒，只喝水，代表节制，这正反映了尼基阿斯良好的个人操守。不过，个人生活的洁身自好未必代表政治上的完美无缺，虽然包括修昔底德和普鲁塔克在内的人都对尼基阿斯的个人品行称赞有加，但不可否认在一些关键的政治问题面前，尼基阿斯表现出的明哲保身，优柔寡断和推诿责任构成了他的政治污点。在其生平中，最大的败笔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后半期的西西里远征，虽然西西里远征并非尼基阿斯的主意，但正是由于他犹豫不决，贻误战机，才导致了雅典军队在西西里全军覆没。

再接下来，就是当时的民主派领袖克勒翁，克勒翁出身于皮革商人，虽然很可能到他这一辈，由于家境殷实，已经不需要靠他自己去做生意来维持家庭生计，但这一点并不能改变克勒翁出身的卑贱。因为在克勒翁之前，雅典的领袖都是打仗立过战功出来的，皮革商出身的领袖显然地位低微。克勒翁性格的特点首先是鲁莽，粗俗，善于煽动民众，亚里士多德在《雅典政治》中说克勒翁“通过暴力极大地败坏了风气，他是第一个在演讲台上大声咆哮和咒骂的人，也是第一个在做公共演说时卷袍子的人”。有学者认为，在《骑士》这部喜剧中，帕佛拉工的名字来自919行出现过的一个词paphlazei，这样一来，帕佛拉工的形象就变成了“沸腾的人”，这个名字精确地讽刺了克勒翁演讲时热烈而粗鲁的状态。除此之外，克勒翁还擅长利用神谕在公民大会上左右群众心意，这就是《骑士》中两位老仆人抱怨帕佛拉工用神谕迷惑主人的来源了。

在这几位历史人物的经历中，与《骑士》关系最为密切的，就是发生于公元前425年的“派罗斯事件”。派罗斯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美塞尼亚西南，斯巴达人很看重这一地带，首先因为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此外，这个地方临近斯巴达，并且毗邻海港。根据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记载，这一年，斯巴达派兵进驻位于西西里的派罗斯，由于德摩斯梯尼正确预测了斯巴达人的攻击方向，使斯巴达遭到雅典及其盟邦的重创，一百多名斯巴达贵族被困在斯法克特里亚岛，斯巴达派人向雅典求和，当时包括尼基阿斯在内的很多雅典政治家认为，这是与斯巴达化干戈为玉帛的好机会，既可以不用劳师袭远，又可以拿到赎金。然而克勒翁却通过自己煽动民心的能力，说服公民大会拒绝与斯巴达的和谈。然而此时，雅典对斯巴达人的围困却没有进一步的成果，这一方面是由于岛上的进攻非常艰难，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被围困的斯巴达人通过买通黑劳士等获得了补给。于是，被困的斯巴达人态度强硬，不再提出和谈。这时，雅典人开始后悔没有接受议和的建议，人们纷纷指责克勒翁，克勒翁为了维护自己，一方面声称从派罗斯传回的消息是不真实的，另一方面却夸口说，可以轻而易举活捉岛上的斯巴达人，只是由于军队指挥官的无能才造成了战事不能顺利进展。克勒翁的攻击对象正是当时军队的指挥官尼基阿斯，恼羞成怒的尼基阿斯索性将军队指挥权交给了克勒翁，让其去活捉被困的斯巴达人。克勒翁骑虎难下，被迫出征，但德摩斯梯尼却正确地指挥雅典军队，发挥人数以及轻装步兵的优势，活捉了被困的斯巴达人，并将俘虏带回了雅典，这始料未及的胜利助长了克勒翁的气焰，他把德摩斯梯尼的战功坐收己有，将战役的胜利变成了自己的政治资本。这就是喜剧开始两仆人挨打情节的由来，剧中德摩斯梯尼所提到斯巴达大麦饼所指的就是“派罗斯”事件的胜利。

最后，我们来说说喜剧的名字“骑士”所代表的群体形象：在喜剧的223 233 行，当腊肠贩寻找支持者对抗克勒翁时，德摩斯梯尼回答说，腊肠贩可以依靠的对象，是“一千名勇敢的骑士”。这里所说的骑士，是一群在马背上战斗的年轻人，是军队的精英，由于在当时的雅典，只有有足够财力的人才能为自己购买马匹和参与战斗的武器，因此，“骑士”代表着次富的公民。德摩斯梯尼说，“骑士”他们恨克勒翁，他们连同“善良、强健的公民，高明的观众……还有神们”都会帮助腊肠贩，骑士们为什么恨克勒翁，这部喜剧中并未进行解释，不过，在《阿卡奈人》开篇的一个细节或许可以提供佐证，那里说，因为骑士们发现克勒翁受贿而感到了侮辱，克勒翁曾被迫“吐出五个塔兰同”（5 6）。而在《骑士》接下来的段落中，歌队代表的骑士殴打帕佛拉工，并且为这种殴打行为叫好说：“打得好，因为公款还没有分配，你就侵吞了。” （258 265）这似乎能与《阿卡奈人》的开篇形成互证。

讲过喜剧的历史背景，现在我们回到戏剧情节本身。

（二）从腊肠贩和帕佛拉工的对抗看民主领袖的诞生

由于帕佛拉工恶劣的行径，德莫斯第尼与尼基阿斯决定逃跑。但德摩斯梯尼说，“没有一件事情逃避得了帕佛拉工，”因为他“一只腿站在皮罗斯，另一只站在公民大会”，这里显然是讽刺克勒翁的专权，一边插手皮罗斯事件，一边操控公民大会。既然逃不脱克勒翁的手心，尼基阿斯就想唯有一死了之，但尼基阿斯抱着贵族的风度还想要死得英勇，就想效仿地米斯托克利——地米斯托克利是早期雅典民主派的重要人物，也是一位英雄人物。他力主扩建雅典海军，并着手兴建比雷埃夫斯港及其联接雅典城的“长墙”，他的远见使得雅典在希波战争中抵御住了波斯的侵略，在公元前480年的萨拉米海战中大败波斯舰队。战后，作为首要功勋的地米斯托克利由于功劳太高而被嫉妒，遭到流放。他辗转逃亡到波斯，由于不愿意帮助波斯人对抗希腊人，最终在小亚细亚自尽。尼基阿斯在这里怀念地米斯托克利，表现出了历史上出身高贵的尼基阿斯对德性的推崇，而地米斯托克利这个老一代民主派英雄的形象也反衬出了克勒翁——新的民主派领袖的不堪。

德摩斯梯尼不愿意死，于是他说，还是喝敬奉幸运神的纯酒吧，喝喝酒说不定能想出对策来，这时德摩斯梯尼想到了去偷帕佛拉工的神谕：既然帕佛拉工能利用神谕欺骗主人，那将他这个工具找来，或许能找到对付帕佛拉工的办法。德摩斯梯尼趁帕佛拉工喝醉了酒睡觉，偷到了他的神谕。结果他们看到，神谕所说的是城邦管理者的更迭，那里说，城邦的管理者首先是个卖碎麻的，然后是个卖羊的，然后就是卖皮革的，对比当时雅典领袖的替继，卖碎麻的和卖羊的分别是欧克拉底（Eucrates）和吕思克勒斯（Lysicles），都是当时的政治煽动家，而第三位卖皮革的显然是克勒翁，神示最后说，一个卖腊肠的人会把帕佛拉工赶走，于是，德摩斯梯尼与尼基阿斯就按照神谕所言，到市场上找一个腊肠贩，说服他成为帕佛拉恭的竞争者。他们很快就找到了。

不难看出，腊肠贩与帕佛拉工的原型克勒翁有很多相似之处，首先，他们都出身于低贱的商人之家，影射克勒翁的帕佛拉工出身硝皮场主，这一点在开场之处的一个细节就说明了，德摩斯梯尼说帕佛拉工“他奉承主人，摆尾巴，恭维他，用‘皮屑’来哄他”，这里讽刺的就是克勒翁的出身。腊肠贩同样出身商贩之家，而且从贩卖的东西来看，腊肠贩显得比硝皮贩更为低贱、肮脏。尼基阿斯和德摩斯梯尼的想法很清楚：既然帕佛拉工用卑鄙的手段夺去了主人的宠信，那么就找一个比他更卑劣的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服腊肠贩的第一步，是要激起他的政治野心，他们告诉腊肠贩，成为统治者就可以成为“全体人民的主宰，市场、海港和公民大会的主持人”这一段的描写是非常好笑的，德摩斯梯尼指引腊肠贩：“你把右眼斜过去望望卡里亚，把左眼斜过去望望卡尔克冬”，卡里亚在小亚细亚西南部，是希腊的殖民地，在雅典东方；卡尔克冬就是迦太基，在非洲西北部与卡里亚东西相对，德摩斯梯尼让腊肠贩这样“东张西望”，就是让广袤的领土激起腊肠贩的征服欲。他还诱惑腊肠贩说：“所有这一切还可以由你出卖”，不仅如此，他们还告诉腊肠贩：正是因为你是卖腊肠的，才会变得很伟大，因为“一个坏蛋、一个冒失鬼。一个从市场里训练出来的”，而这些劣迹，同样也正是帕佛拉工（克瑞翁）的特点，当腊肠贩问怎样才能统治人民时，德摩斯梯尼告诉他：“粗野的声音、下流的出身和市场的训练；凡是一个政治家所必需的你都不缺少。神示和德尔福的预言都在协助你呢。”这里无疑还是在讽刺克勒翁。

这时，帕佛拉工出场了，他一出场，就指控德摩斯梯尼和尼基阿斯“一直在阴谋反叛德谟斯”，后者立刻将腊肠贩推了出来，于是，腊肠贩与帕佛拉工的对驳就开始了；对驳分为是三个部分，首先是两个人互相攻讦，然后是在议院中对抗，最后是到德谟斯面前对抗。最后一场对抗也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是腊肠贩和帕佛拉工对驳，双方都辩称自己能更好地位民主制服务，然后，二者都拿出神谕来支持自己，最后，两个人都给德谟斯赠送了礼物。在这三场对抗中，第一和第三场是直接以二人的对驳形式进行的，第二场则是腊肠贩在获胜后的自述。三场对抗腊肠贩都取得了胜利。在第三次对驳开始前有个细节，帕佛拉工对德谟斯说“德谟斯，快召集公民大会看谁爱你，就决定同谁要好。”腊肠贩说：“是呀是呀，你就决定吧，只是不要到普尼克斯去”，但德谟斯说：“我不能坐在别的地方。前进，到普尼克斯去。”（德谟斯坐在石凳上）从这场对话可见，腊肠贩和帕佛拉工的第三次对驳实际上是面对公民大会展开的——因为普尼克斯正是公民大会所在地，而德谟斯的石凳就是公民大会会场中的坐席。所以，腊肠贩最后的胜利也意味着民主领袖在雅典民主政治“程序正义”下的胜出。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种胜利的实质内容是什么。第一场中，两个人竞争的主要内容，简单说就是比谁更低劣，在这方面，同样出身于市场（agora）的帕佛拉工和腊肠贩各不相让，竞争的逻辑，就是谁最坏，谁就更棒。比如285 297行就是个非常精彩的段落，在这个段落中，腊肠贩和帕佛拉工比赛（1）谁能吼（2）谁能诽谤和欺诈（3）谁更下作（谁能偷）。而腊肠贩取胜的原因，不仅因为他拥有克勒翁拥有的卑劣素质，还在于他能利用听众对帕佛拉工的恨，借助“民意”来对抗政敌，而且，他能为自己的卑劣行为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比如在对赛谁能偷窃方面，帕佛拉工只是敢于承认自己是个“小偷”，但腊肠贩却回应说：“凭市场里的赫尔墨斯起誓，我也是个小偷……”，按照神话，赫尔墨斯曾偷窃过阿波罗的牛，腊肠贩在这里抬出赫尔墨斯，无疑是为自己的偷窃找到了“神义论”的基础，他就借此胜了帕佛拉工一筹。

在生动再现对抗的过程中，阿里斯托芬借助腊肠贩的攻讦揭露出了的克勒翁的很多恶行：他曾让米勒托斯人多缴纳贡款，他还曾投资收买Laureion的银矿，他利用民众攻击其他领袖，还劫掠富人的钱财收买穷人……

了解了克勒翁当政期间的所作所为以及民主领袖必备的“素质”，我们也有必要对以克勒翁为代表的新时期民主派领袖与早先的民主派领袖做一番对比，通过对比，我们能够看到雅典民主制是怎样堕落的，民主制的问题又在哪里。现在，让我们进入今晚的第三部分。

（三）雅典民主领袖的蜕变与民主制的问题

早先雅典涌现过很多德才兼备的民主派领袖，第一个例子是刚才提到过的地米斯托克利，第二个就是著名的伯利克里，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曾经这样评价伯利克里，

……因为伯里克利无论就其地位、他的才能，以及他的众所周知的正直而言，都确确实实是一位能够独力控制民众的人物简言之，是他领导民众，而不是民众领导他。因为他从来没有使用不当的手段来追求权力，他也从来没有被迫逢迎他们，相反，由于他享有崇高的威望，以至他敢于提出相反的意见，甚至向他们发怒。每当他看到他们过分得意的时候，他都会说服他们想到自己的危险；另一方面，如果他们由于恐慌而丧失勇气的时候，他会马上恢复他们的自信心。

他的继任者们的情况就不同了。他们彼此问大都处于平等地位，而每个人都想力争居于首要地位，最终他们竞准备靠牺牲整个城邦的利益来迎合民众的幻想。这种情况，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在一个伟大的、居于统治地位的城邦中，必然会导致许多错误。

修昔底德这里指的，当然首先是后来煽动西西里远征、却又在出征前夕逃亡斯巴达、并为一己之私帮助斯巴达攻击雅典的阿尔西比亚德，但将这些话用在克勒翁身上也是非常恰当的。“派罗斯事件”就是最好的例证之一。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伯利克里有几篇非常著名的演讲，我们不难发现，这些演讲修辞精彩而节制，他总是试图诉诸理性，律法与城邦的荣耀，他从不欺骗民众，也不利用民众，他希望雅典成为“希腊的学校”，即使被迫使用武力，也不会诉诸赤裸裸的霸道。不仅如此，伯利克里对于公民大会的决议是保持着一定警惕的，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初期，他曾经根据形势作出了不出战的决定，他也没有召集公民大会或人民的会议，因为他害怕辩论的结果，“害怕人民在激情之下、而不是在理智的影响之下作出不幸的决议。”

在克勒翁就不同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三卷记载的米提列涅人暴动后，克勒翁利用民众的激愤，促使人民通过处死全体米提列涅公民的决议，他后来甚至说

“你们完全忘记了，你们的帝国是一种对臣民的专制统治，你们的臣民都是些心怀不满的谋反者；他们服从你的基础，不是你们的自杀性的让步，也不是他们对你们的忠顺，而是你们靠武力所取得的优越势力。”

在“派罗斯事件”中，这一点表现得同样明显：首先，克勒翁煽动民众拒绝和谈，他还欺骗民众说派罗斯的消息不准确。

所以，对比雅典前期的民主领袖地米斯托克利、伯利克里，和后期的克勒翁，阿尔西比亚德，可以看得雅典民主领袖的堕落。但民选领袖的品质江河日下，其产生的机制又是怎样的呢？在腊肠贩和帕佛拉工对抗的第一阶段，腊肠贩是利用骑士与帕佛拉工的旧怨取得了胜利，但在后两个阶段的对抗中，通过公开的对驳直接争取到听众的支持成为了腊肠贩胜出的关键。尤其在第三次对抗中，腊肠贩成功地讨好了主人德谟斯，摇身一变成为了城邦的主人。在这里，我们有必要仔细分析一下“主人”德谟斯的形象，反过来看看民主领袖诞生的土壤“人民”是些什么样的人。

在《骑士》中，我们看到，主人德谟斯是一个昏聩、贪婪的老头儿，在喜剧开篇后不久的40行以下的段落中，德摩斯梯尼抱怨说，帕佛拉工用三个俄波罗斯的陪审费讨得了德谟斯的欢心，三个俄波洛斯陪审费是克勒翁当政期间的一项政治举措，他将雅典公民的陪审费从两个俄波罗斯提升到了三个，以如此低廉的贿赂就能收买德谟斯，说明他短见且贪财；在第751行以下，德谟斯坐在公民大会的石凳上以后，腊肠贩感叹说：“老头儿在家里最精明不过，可是等他坐在这石头上，他就傻张着嘴，像接无花果干的孩子一样”，在1263行，已经挑明自己真名—阿戈辣克托斯—的腊肠贩说，“从没有见过一个人比我对这个傻张着嘴的城邦更忠实”，两处无疑都是讽刺德谟斯的幼稚、容易操控。在769到785行的对驳中，帕佛拉工和腊肠贩争相讨好德谟斯，帕佛拉工的说辞是提及自己过去的功劳：“我替你管家的时候，曾经收集了多少钱财放进您的宝库里……”，而腊肠贩的应对手段，除了许诺自己也能给腊肠贩同样的好处以外，还夸赞德谟斯的功劳：“你曾经为希腊在马拉松同波斯人拼过命……请起来……免得擦伤了你这两块在萨拉米斯打过仗的屁股”，腊肠贩提起的是雅典历史上最辉煌的时刻，正是希波战争中的马拉松战役和萨拉米斯湾战役奠定了战后雅典争霸的基础，这些话立刻将德谟斯争夺了过来，他向腊肠贩表态：“你的行为很高贵，你这人真够朋友”，并马上抛弃了帕佛拉工。这个段落足以说明德谟斯的虚荣、忘恩、容易受骗。1107行的那句赤裸裸的表白：“你们俩谁对我好，我就把城邦的大权交给谁。”更说明，德谟斯反复无常，没有主见。

总结一下，在《骑士》中，人民德谟斯的形象是无知、贪婪、幼稚、轻信、虚荣、善变、见利忘义……这就是雅典民主制的“第一公民”们所不得不依赖的流沙一般的“地基”，这样一幅“人民”的讽刺画像简直让人想起马基雅维利《君主论》中对人民的描写。在这样的人民面前，无论是正直的、有德性的领袖还是无赖般的、品质低下的领袖都有吃苦头的危险：希波战争后，功勋卓著的地米斯托克利曾因民众的嫉妒与非议而流亡波斯；雅典大瘟疫之后，雅典人也转而谴责他们曾经非常拥戴的伯里克利，说他是战争的发动者和造成所有不幸的根源；在这方面，伯利克里对人民的批评是入木三分的：

我现在还是和过去一样，没有改变，改变了的是你们。事实上，这是因为你们在没有受到损害时采纳了我的意见；当你们遭遇不幸时，就后悔以前的所作所为。我的政策的明显失误就在于你们的态度摇摆不定。（《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卷二61）

而不那么有道德的领袖呢，其实也一样，不仅克勒翁遭到过人民的诘难，在克勒翁之后，成功煽动雅典人进行西西里远征的阿尔西比亚德也同样被谣言所苦，不得不逃亡斯巴达。除了领袖还有哲学家，苏格拉底之死就是另一个例证（见《云》）。虽然面对“人民”的反复无常，不同的领袖表现出不同的操守，但人民的力量可谓却是他们心中共同的痛，不妨说，“人民的力量”就是这些民主领袖的“机运女神”，他们试图把握、与一度成功地把握了机运，却难保不随着命运的轮转而成为“人民”的玩偶。

总结一下，德谟斯的形象非常深刻地揭示了民主制潜在的危机，那就是，愚蠢、贪婪的民众未必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在此，我不禁想起柏拉图《理想国》中色拉叙马霍斯提出“正义是强者的利益”的段落，从苏格拉底的反驳中我们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有利的，在《骑士》这部喜剧中，腊肠贩在作为“强者”（主人）的德谟斯面前的取得胜利生动地展现了柏拉图通过对话揭示给我们的道理。

在某种程度上，阿里斯托芬同修昔底德以及后来的柏拉图一样，都看到了民主制的问题，那么，他又是怎样思考这个问题的解决的呢？现在我们就转过来看看《骑士》的结尾。

（四）《骑士》的结尾：腊肠贩击败帕佛拉工，成为了城邦的领袖，他实施魔法，将德谟斯煮了煮，就把丑老头变成了美少年，古雅典也出现了：“光亮亮的雅典城，头带紫云冠，人人羡慕……”而作为雅典王的德谟斯“头戴金蝉，身穿漂亮的古装……全没有一点小贝壳的臭味见”，这里的“小贝壳”是指克利斯提尼改革制定的“贝壳放逐法”，是雅典民主的标志。在这里，阿里斯托芬“思乡病”式的政治理想显而易见，那就是否认民主制，返回到古代去。但是在这里，戏剧就出现了一个逻辑上的问题：既然腊肠贩击败帕佛拉工凭借的无往而不是卑劣的手段，那为何卑劣本身能回复古老城邦的美好和荣耀呢？恶能直接产生善吗？

事实上，这个问题确实是《骑士》在结构上的遗憾，也正是由于这个逻辑上的矛盾，在阿里斯托芬的戏剧作品中，《骑士》并不算十分成功的作品。目前的阿里斯托芬学界大多认为，阿里斯托芬并无意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对他而言，讽刺克勒翁以及雅典民主的问题便是他的目的，凭借腊肠贩恢复古老雅典的荣光不过是一场讽刺。对此，笔者认为，不能勉强为阿里斯托芬喜剧的连贯性进行辩护，反而，这种情节上的缺漏或许能说明阿里斯托芬思想中的一些缺失：即，他怀念传统，将传统看做“善”，却无力对何为“善”以及善在现实城邦中的可能性问题进行深刻的思考，在此，笔者想起了柏拉图《会饮篇》中的一个段落：在这部对话中，阿里斯托芬和其他会饮者一样也发表了一个关于爱欲厄洛斯（eros）起源的演说，他说，人类的始祖是一些有两个头，四只手，四只脚的“圆球人”，他们是第一代天神、也即乌拉诺斯等自然神的后裔。由于他们不服从以宙斯为代表的奥林波斯神的统治，宙斯将他们的身体切为两半，这些“半人”就是后来人类的祖先。在这个故事里最值得注意的是，“半人”们是更古老的自然神的后裔，他们与更具有政治技艺的奥林波斯神对抗，并总想回到“过去”。柏拉图给阿里斯托芬安排了这样的一个“演说”，或许正是由于了解阿里斯托芬的保守倾向。在阿里斯托芬动人的故事中，作为神惩罚的产物，这些“半人”产生了爱欲，但这强烈而懦弱的爱欲却从未敢延伸出奥林波斯神的统治；被切成两半的“人”只怀念自己往日的“另一半”，发疯似地追求着肉身的“整全”，却从来没有抬眼望望星辰、望望更高的存在——换言之，苏格拉底思考过的善与整全并不在阿里斯托芬视野中，他是一个怀旧者而不是一个仰望星空的人，这或许就是喜剧诗人与哲人的区别，也是《骑士》最终只是一部不完满戏剧的根本原因。

我的分享就到这里结束了，最后，再次感谢井玲老师、主持人和“希腊万人迷的听众”，欢迎大家的批评指正！

主讲人

朱振宇

浙江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硕士，美国波士顿大学中世纪文学博士，现从事西方古典文学与中世纪文艺复兴研究，开设“古希腊文学”、但丁与《神曲》”、拉丁语、“莎士比亚戏剧研究”、“欧洲文学名著精读”、等课程。

主

持

人

：

张瀚潆

北京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一学生。

“希腊文明大型系列讲座第七期”

阿里斯托芬系列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