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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 思想家

时间:2014-11-02

牛玉圃的故事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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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1701—1754),字敏轩,号粒民,迁居南京以后又自号秦淮寓客,晚年自号文木老人。安徽全椒人。吴敬梓出身于一个科举世家。早先的时候,吴敬梓对于自己先人以八股起家的历史充满了自豪。高祖吴沛虽然屡挫于场屋,却终于将五个儿子中的四个培养成了进士。曾祖的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也是由于刻苦钻研八股的结果。从吴敬梓的祖父开始,家道渐渐中落。父亲去世以后族人争夺遗产的一场家难,给了吴敬梓很大的刺激。他从此变得愤世嫉俗,放荡不羁,家产日竭,吴敬梓被族人看做败家子的典型。他在33岁的那年,从保守闭塞的全椒迁徙到繁荣开放、人文荟萃、处处得风气之先的南京城,结识了很多学者文人。家道的中落,增加了他的阅历,培养了他对于虚伪和势利现象的敏感。来自本阶级的鄙视,长期的贫困生活,与大量失意贫穷知识分子的朝夕相处,加强了他的叛逆反抗意识。和进步学者的频繁接触,从理论上深化了他的认识,使他冲破个人穷达荣辱的局限,从个人的坎坷与不幸中解脱出来,看到全社会的腐败和没落,并进一步思考知识分子的整体命运,去思考造成这一命运的社会根源。我们可以想象得出来,出身科举世家的吴敬梓而变为讽刺巨著《儒林外史》的作者,中间经历了多么痛苦的思想斗争的过程。艺术家的本能迫使他把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写出来,他的创作是那么认真、一丝不苟。在一个蔑视小说,连自己最亲密的朋友都不理解它的意义和价值的时代,这种态度是多么令人感动。吴敬梓最后一贫如洗,到一餐一饭都难以为继的地步。1754年,他终于在贫病交加中去世。

在《儒林外史》诞生以前,知识分子的生活和命运一直是小说家和戏曲家感兴趣的题材;但是,知识子的精神面貌、生活道路、历史命运,只是到了吴敬梓的笔下,才得到了那样全面、充分而深刻的反映。吴敬梓以其深刻的洞察力和卓越的讽刺才能,成功地表现了我国封建社会晚期知识分子命运这一具有丰富内容和巨大历史深度的题材。《儒林外史》的深刻之处在于,它不但向读者表明了封建社会晚期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生活道路和历史命运是什么样的,而且用艺术的形象向读者表明,这一切为什么是这样的。作者通过环境和世态的描绘做到了这一点。

《儒林外史》对科举的批判达到了时代的高度。它不是仅仅批判科举的弊病,而是根本否定这一制度。小说告诉我们,科举制度是知识分子堕落的根源。展现在读者面前的,不仅是一个周进、一个范进的真实,而且是产生了周进、范进一类人物的整个社会环境、生活氛围的真实。通过梅玖、王惠、胡屠户、张静斋等一大群人物的描写,通过那些不知姓名的左邻右舍的描写,深刻地反映出促使周进和范进在科举道路上苦苦登攀、至死不悔的社会根源,从而有力地突出了人物的社会意义。

吴敬梓生活在18世纪的上半叶,恰值历史上所谓的康乾盛世。在太平景象的背后潜伏着深刻的社会危机。我国文学史上两部深刻揭露封建社会腐败和没落趋势的现实主义辉煌巨著——《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都诞生在康乾盛世,这绝非偶然。正是在我国古老的封建社会回光返照的这一历史瞬间,吴敬梓和曹雪芹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一种“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的痛苦和悲哀,从而表现出现实主义艺术大师对时代本质和趋势的可贵敏感。面对着歌舞升平的盛世,吴敬梓看到的是势利和虚伪,曹雪芹看到的是真、善、美的死亡。

对科举的否定,隐含着对科举制度的制定者的否定;对科举的批判,隐含着对政治的批判。到处都是营私舞弊,到处都是腐化和堕落,积重难返,病入膏肓,不可救药,这就是《儒林外史》给我们的整体感受,这种描写充分说明了吴敬梓对盛世的否定。

《儒林外史》是讽刺艺术的典范。它的讽刺的伟大,首先在于它那无情而深刻的真实。从未看到小说的作者具有吴敬梓那种撕破假面、直面人生的巨大勇气;从未看到小说的世态描绘像《儒林外史》这样接近真实的生活。在清代,《儒林外史》被认为是洞察世态人情的教科书。清人说:“慎毋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人们正是天天生活在那么一个丑恶的,而又谁也不觉其丑恶的“日用酬酢之间”。由《儒林外史》的世态描绘意识到自己身边那真实的社会讽刺性的存在,这正是对小说艺术真实性的最高的赞扬。《儒林外史》讽刺势利虚伪,抨击八股科举,之所以说它深刻,是因为它不光涉及社会的弊病,而且把这些弊病归结到社会的制度,并且从根本上否定了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唯其如此,作者才能在辛辣无情的讽刺中不时地流露出同情和谅解,才能细腻地写出匡超人蜕变的全过程,使读者从单纯的人物爱憎中解脱出来,转入对于社会制度的深思。《儒林外史》的全部描写告诉我们,是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造成了知识分子的堕落,造成了社会风气的势利和虚伪。

《儒林外史》的作者不是从个人的恩怨出发,逞恶言、泄私愤,而是出于公心,实事求是地揭露科举的弊病,社会的弊病,希望引起疗救的注意。作者从日常的、人人视为平常的事物中挖掘出它的可笑、可鄙和可恶。作者竭力地避免直接暴露自己的爱憎,字面上不施褒贬,寄讽刺于客观冷静、不动声色的描写之中。意在言外,含蓄委婉。这是与作者敏锐的观察力、丰富而深刻的人生体验、严肃而明确的创作目的分不开的。作者区别不同的对象给予不同的讽刺。对无耻的乡绅、假道学,他的讽刺严厉无情,通过其言行的矛盾,让他自我暴露,当场出丑。对于来自下层的贫苦知识分子如周进、范进和马二先生等人,作者的讽刺中带着同情。

本书《儒林外史》的引文录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3月出版的《儒林外史》。

范进中举

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1〕,却自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2〕,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3〕。先考了两场生员〔4〕。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5〕。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蓝褛破烂的。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6〕,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来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7〕,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锦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馀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8〕,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

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9〕。

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10〕。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11〕。’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12〕;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着。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着,直望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13〕,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14〕,谢了房主人。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15〕,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16〕,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妆大?若是家门口这些种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17〕。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18〕。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19〕!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到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了不到两个时候〔20〕,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21〕:“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找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22〕;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己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23〕,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24〕,京报连登黄甲〔25〕。”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忙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26〕!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鸡蛋酒米,且款待了报子上的老爷们,再为商酌。”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27〕,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28〕,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29〕: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的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30〕,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31〕,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过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跳驼子”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32〕,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老爷,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33〕,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员领〔34〕,金带、皂靴〔35〕。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36〕,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37〕,贵房师高要县汤公〔38〕,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兄弟。”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

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范进即将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顺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给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揝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如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眯眯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环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引文节选自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注释

〔1〕学道:明清时期主持各省乡试的官。

〔2〕幕客:地方官员聘请的处理司法、钱粮、文书的人。这里是指帮助阅卷的人。

〔3〕行香挂牌:到孔庙烧香,出牌公布考试相关事项。这是学道到省后例行的仪式。

〔4〕生员:明清时期,凡经过本省各级考试录取府、州、县学的,统称生员。即秀才。

〔5〕童生:明清时期,凡应考生员者,不论年龄高低,皆称童生。

〔6〕直裰:便服。斜领大袖,四周镶边的袍子。

〔7〕放头牌:考场里放出第一批已经交卷的考生。

〔8〕杂览:指与八股无关的诗词歌赋。即下文所谓杂学。

〔9〕鼓吹送了出去:由官府击鼓吹乐送出衙门。这是学道给新秀才的一种礼遇。

〔10〕打恭:弯腰作揖。

〔11〕龙头属老成:状元属于老年人。这是对年老而应会试者的祝福。

〔12〕火候:功夫。

〔13〕门枪:即旗枪。高官出行时的一种仪仗。

〔14〕下处:客店。

〔15〕浑家:妻子。

〔16〕行事:行当,行业。

〔17〕腆:挺。

〔18〕文会:秀才为应试,自行组织的讨论八股的集会。

〔19〕老爷:中了举人称老爷。

〔20〕时候:此处指时辰。

〔21〕报录人:为升官或中举者报喜的人。

〔22〕一地里:到处。

〔23〕讳:避讳。不敢直呼其名,而又不得不道出名字。

〔24〕亚元:举人的第二名。范进是第七名,称亚元是报录人奉承他的话。

〔25〕京报连登黄甲:接着就有会试、殿试的喜报。这是喜报上惯用的吉利话。殿试的榜文是用黄纸写的,所以称黄甲。

〔26〕拙病:倒霉的病。

〔27〕迎猪:买猪。

〔28〕二汉:雇工。

〔29〕斋公:居家吃素,念经的佛教徒。

〔30〕局:碍于情理,勉为其难。

〔31〕兀自:还在。

〔32〕绾:挽成结。

〔33〕全帖:拜客用的一种帖子。横阔十倍于单帖,折叠成册。用全帖表示尊重和恭敬。

〔34〕员领:即圆领。明朝官员平常穿的礼服。

〔35〕皂靴:黑色的官鞋。

〔36〕世先生:敬称有世交的同辈人。桑梓:指家乡。古时住宅周围常栽桑树、梓树。

〔37〕题名录:同科录取的考生名册。

〔38〕房师:举人尊称荐举自己的同考官为房师。

解读

周进和范进,他们的生活道路很相似,都是出身贫苦,暮年得第,除了八股以外,一无所知,也一无所能的人。他们利用八股这块敲门砖,敲开了幸福的大门,终于从社会的底层挤进了统治者的行列。周进是久试不售,痛极而疯;范进是一朝得志,喜极而疯。两条相似的人生道路,两个同样的科举制度毒害之下扭曲的灵魂。作者写周进,着力写他中举前的穷困潦倒,写科举制度摧残之下,知识分子麻木空虚、卑微委琐的精神状态。贡院痛哭,撞号板,满地打滚,是周进故事的高潮。作者写范进,着重写他中举前后社会地位的巨大变化,写他中举后的荣耀光彩,反映科举制度所造成的虚伪势利之风。中举而发疯组成了范进故事的高潮。两个人的故事都写发疯,写科举制度诱惑之下,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范进中举的描写充分地表现出吴敬梓勾勒世态的卓越才能,几十年的屈辱和歧视就这样结束了。那长长的报帖分明地在范进的茅屋里挂了起来,人人都在向他微笑,人人都在向他讨好。范进受不了这巨大兴奋的突然袭击,他疯了!读者看着他满身泥水、疯疯癫癫的样子,是为他喜呢,还是为他悲呢?恐怕是兼而有之吧。这种悲喜剧兼而有之的艺术效果反映了作者对于科举制度深刻的认识。腐儒的迂腐、卑微是由科举制度所造成,所以腐儒的形象才能使人觉得又可笑又可怜。

俄罗斯作家契诃夫的名篇《变色龙》,塑造了一个势利善变的奴才,一个阿谀权贵、欺压百姓的警官奥楚蔑洛夫。他在广场处理一个狗咬伤人的案件,他的态度反复地改变:开始他说要给狗的主人一点颜色看看,后来听说是某位将军家的狗,他马上转过来责备被狗咬的人;厨师说不是将军家的狗,他又改口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白费工夫说废话了……弄死它算了。”厨师说,这狗虽然不是将军家的,却是将军哥哥家的。于是奥楚蔑洛夫又改口,夸奖这条狗非常机灵,能一口咬破人的手指头。范进的岳丈胡屠户也是一条变色龙,当然,他只反复了一次,没有奥楚蔑洛夫反复的次数那么多。但是,胡屠户和范进是岳丈和女婿的关系,胡屠户的性格比奥楚蔑洛夫要丰富得多,这一形象的内涵要比奥楚蔑洛夫复杂得多。胡屠户势利归势利,前倨后恭也是事实,但他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可怜他的素质就是这样,所以使人觉得好笑。范进中举以前,胡屠户非常看不起他,动辄训斥、辱骂。但范进考到五十四岁才进学得了个秀才,又有谁看得起他?别人只是不说罢了,范进的窝囊也是事实,难怪胡屠户一见他就来气。后来范进总算进学,胡屠户不也带了一瓶酒和一副大肠来庆贺了吗?胡屠户骂他只是恨铁不成钢,有点怨气也在情理之中。范进是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胡屠户不得不交代他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能再和平头百姓平起平坐,以免坏了学校的规矩。范进要借盘缠去参加乡试,胡屠户骂他“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这也很正常。考中的机会确实微乎其微,范进能考上只是侥幸。如果名落孙山,那不是恰如胡屠户说的那样,把钱丢在水里吗?胡屠户是很讲实际的人,他可不是那种好高骛远的人。他建议范进:“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虽然话说得难听一点,很伤人的自尊,但方案本身很实际。再说,胡屠户心直口快,实话实说,不会绕圈子。他是处处在替窝囊女婿着想,毕竟是一家人嘛。胡屠户虽势利,却自有天真烂漫之处,范进中了秀才,他虽然教训了一通女婿,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女婿进学毕竟是件喜事。他喝完酒,“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范进中举,地位大变,胡屠户展望前景,心里美滋滋的,“有我这贤婿老爷,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张静斋来奉承女婿,更是使胡屠户兴奋不已:“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办完事,他“千恩万谢,低着头,笑眯眯的去了”。

范进中举以后,胡屠户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以前骂范进为“现世宝穷鬼”,现在是“贤婿”、“老爷”;以前称范母是“老不死的”,现在则改称为“老太太”;以前是说范进“尖嘴猴腮”,现在则说“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胡屠户的语言一下子变得温文尔雅。但是,对别人的态度还是一样,譬如称他的儿子:“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还是满嘴的粗言,毕竟这是他的强项。前倨后恭,毫不奇怪,这也是风气如此,只是在胡屠户身上表现得比较突出而已。那些左邻右舍不也是一样?范进中举前后社会地位的变化,所引起的社会反响,其中所包含的世态人情,并非“势利”二字所能概括。小说第四回,作者借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不动声色地写出范家“昔为人所怜,今为人所妒”的复杂变化:

何美之浑家说道:“范家老奶奶,我们自小看见他的,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人家。只有他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家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那日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靸着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你说,那里看人去!”

范进中了举,胡屠户兴高采烈,周围人想的是,那么一个屠户,居然成了举人老爷的岳丈。这种心理活动借助于开玩笑的方式曲折地表现出来:“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的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又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账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新举人的岳丈是一位屠户,这显然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你说,那里看人去!”

严贡生

严贡生道:“汤父母为人廉静慈祥,真乃一县之福。”张静斋道:“是。敝世叔也还有些善政么?”严贡生道:“老先生,人生万事,都是个缘法,真个勉强不来的!汤父母到任的那日,敝处阖县绅衿,公搭了一个彩棚,在十里牌迎接,弟站在彩棚门口。须臾,锣、旗、伞、扇、吹手,夜役,一队一队,都过去了。轿子将近,远远望见老父母两朵高眉毛,一个大鼻梁,方面大耳,我心里就晓得是一位岂弟君子。却又出奇,几十人在那里同接,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只看着小弟一个人。那时有个朋友,同小弟并站着,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问我:‘先年可曾认得这位父母?’小弟从实说:‘不曾认得。’他就痴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抢上几步,意思要老父母问他甚么。不想老父母下了轿,同众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别处,才晓得从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要不得。次日,小弟到衙门去谒见,老父母方才下学回来,诸事忙作一团,却连忙丢了,叫请小弟进去,换了两遍茶,就像相与过几十年的一般。”张乡绅道:“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来自然时时请教。”严贡生道:“后来倒也不常进去。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汤父母容易不大喜会客,却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县考,把二小儿取在第十名,叫了进去,细细问他从的先生是那个,又问他可曾定过亲事,着实关切。”范举人道:“我这老师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赏鉴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贺!”严贡生道:“岂敢!岂敢!”又道:“我这高要,是广东出名县分;一岁之中,钱粮耗羡,花、布、牛、驴、渔、船、田、房税,不下万金。”又自拿手在桌上画着,低声说道:“像汤父母这个作法,不过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时节,实有万金。他还有些枝叶,还用着我们几个要紧的人。”说道,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转来望着门外。一个蓬头赤足的小使走了进来,望着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严贡生道:“回去做甚么?”小厮道:“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钱来!”小厮道:“他说猪是他的。”严贡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我就来。”那小厮又不肯去。张、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竟请回罢。”严贡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摇大摆出堂,将回子发落了。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过下来的小猪〔1〕,走到他家去,他慌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2〕。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与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你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知县喝过一边,带那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3〕,每月三分钱〔4〕,写立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走上街来,遇着个乡里的亲眷,说他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向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当时拿回借约,好让他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驴和米同梢袋都叫人短了家去〔5〕,还不发出纸来〔6〕。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太老爷做主!”……

过了十朝,叫来富和四斗子去写了两只高要船〔7。那船家就是高要县的人,两只大船,银十二两,立契到高要付银。一只装的新郎、新娘,一只严贡生自坐,择了吉日,辞别亲家,借了一副“巢县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肃静”、“回避”的白粉牌,四根门枪,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惧,小心伏侍,一路无话。

那日将到了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严贡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哕出许多清痰来。来富同四斗子,一边一个,架着膊子,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丢了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不倒一声的哼〔8〕,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

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着,吃了几片,将肚子揉着,放了两个大屁,登时好了。剩下几片云片糕,阁在后鹅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那掌舵驾长害馋痨,左手扶着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在嘴里了,严贡生只作不看见。

少刻,船拢了马头。严贡生叫来富着速叫他两乘轿子来,摆齐执事,将二相公同新娘先送了家里去;又叫些马头上人来把箱笼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来讨喜钱。严贡生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问四斗子道:“我的药往那里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严贡生道:“吃了?好贱的云片糕!你晓的我这里头是些甚么东西?”掌舵的道:“云片糕无过是些瓜仁、核桃、洋糖、粉面做成的了,有甚么东西?”严贡生发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枪头子——攮到贼肚里〔9〕!’只是我将来再发了晕病,却拿甚么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叫四斗子开拜匣,写帖子:“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

掌舵的吓了,陪着笑脸道:“小的刚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药,只说是云片糕!”严贡生道:“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说着,已把帖子写了,递给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帮船家拦着。两只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齐道:“严老爷,而今是他不是,不该错吃了严老爷的药;但他是个穷人,就是连船都卖了,也不能赔老爷这几十两银子。若是送到县里,他那里耽得住?如今只是求严老爷开恩,高抬贵手,恕过他罢!”严贡生越发恼得暴躁如雷。搬行李的脚子走过几个到船上来道〔10〕:“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是如着紧的问严老爷要喜钱、酒钱,严老爷已经上轿去了,都是你们拦住那严老爷,才查到这个药。如今自知理亏,还不过来向严老爷跟前磕头讨饶!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严老爷还有些贴与你不成?”众人一齐捺着掌舵的磕了几个头,严贡生转弯道:“既然你众人说,我又喜事匆匆,且放着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帐,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厮跟着,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着他走去了。……

严贡生送了回来,拉一把椅子坐下,将十几个管事的家人都叫了来,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是没有儿女的〔11〕,二相公只认得他是父妾,他也没有还占着正屋的,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搬过东西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差错不得的!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攒造清完,先送与我逐细看过,好交与二相公查点;比不得二老爷在日,小老婆当家,凭着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此后若有一点欺隐,我把你这些奴才,三十板一个,还要送到汤老爷衙门里追工本饭米哩!”众人应诺下去,大老爷过那边去了。

这些家人媳妇,领了大老爹的言语,来催赵氏搬房,被赵氏一顿臭骂,又不敢就搬。平日嫌赵氏装尊,作威作福,这时偏要领了一班人来房里说:“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怎敢违拗?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他若认真动了气,我们怎样了得?”赵氏号天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足足闹了一夜。

次日,一乘轿子抬到县门口,正值汤知县坐早堂,就喊了冤。知县叫补进词来〔12〕,随即发出:“仰族亲处覆〔13〕”。赵氏备了几席酒,请来家里。族长严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乡约〔14〕,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今虽坐在这里,只说道:“我虽是族长,但这事以亲房为主,老爷批处,我也只好拿这话回老爷。”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着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那开米店的赵老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来上不得台盘,才要开口说话,被严贡生睁开眼睛,喝了一声,又不敢言语了。两个人自心里也裁划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儿两个,把我们不偢不采,我们没来由,今日为他得罪严老大,‘老虎头上扑苍蝇’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个赵氏在屏风后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见众人都不说话,自己隔着屏风请教大爷,数说这些从前已往的话。数了又哭,哭了又数;捶胸跌脚,号做一片。严贡生听着不耐烦,道:“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们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恼犯了我的性子,揪着头发臭打一顿,登时叫媒人来领出发嫁!”赵氏越发哭喊起来,喊得半天云里都听见,要奔出来揪他、撕他;是几个家人媳妇劝住了。众人见不是事,也把严贡生扯了回去。当下各自散了。

(引文节选自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吃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注释

〔1〕过下来:生下来。当时扬州人称母猪下小猪叫过小猪。

〔2〕利市:吉利。

〔3〕央中:央求中人。

〔4〕每月三分钱:月息三分。

〔5〕短:拦路抢劫。

〔6〕纸:此处指借约。

〔7〕写:此处指写约租雇。

〔8〕一声不倒一声的:一声接一声的。

〔9〕攮(nǎng 曩):戳。

〔10〕脚子:搬运工人。

〔11〕新娘:即妾。赵氏已经由妾扶正,严贡生不承认,硬说她是妾。

〔12〕词:指状纸。

〔13〕仰:以尊命卑,公文中上对下的惯用语。

〔14〕都:明清时期的行政区划,相当于乡,或区。都设有乡约,为知县所任命。负责传达政令、调解等事宜。

解读

吴敬梓很少写好人就绝对的好,坏人就绝对的坏,唯独对于严贡生,笔笔不肯放过,放手大写他的可恶。这种描写说明,吴敬梓对于市侩主义抱着最大的憎恶。在明清社会,产生像严贡生这样的市侩是毫不奇怪的。明清时期,亦即我国封建社会的晚期,商品经济的发展没有酝酿出在政治经济上独立的资产阶级。但是,金钱的势力却培养出一批为数不多,能量却很大的市侩。他们毫无道德上的顾忌,连地主阶级那种虚伪的伦理规范也不愿遵守。利之所在,无所不为。明清时期以世俗生活为题材的几部重要的长篇小说,都塑造出了市侩式的人物。《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梼杌闲评》中的魏忠贤、《儒林外史》中的严贡生、《红楼梦》中的王熙凤、《歧路灯》中的夏逢若、《醒世姻缘传》中的晁源,加上历史演义小说《三国演义》中的曹操,都是极端利己主义,把封建的伦理规范踩在脚下的市侩。明清小说中出现这样一系列的市侩形象,并且一个个栩栩如生,绝非偶然。这正反映了我国封建社会晚期的一个重要的特征——金钱势力的猖獗。在中国封建社会的特定条件限制之下,这种金钱势力不是向产业资本转化,不是与封建官府分庭抗礼,而是与封建官府相勾结,以求得后者的庇护,官商结合,融为一体。不是酝酿出自由、平等、博爱的资产阶级观念,而是培育出一种连封建道德都不顾的市侩主义。从经济上去看,商业资本在封建社会的体制之下,没有真正的出路,它不能转向扩大再生产,转向大规模的工业生产,而是被用来贿赂官府和肆意挥霍。贿赂官府的结果是加速了封建国家机器的腐败,肆意挥霍的结果是加速了自己的腐败。明清时期的盐商最后一个个走向衰败,是最好的证明。这种商业资本的畸形发展孕育出一个怪物,这就是市侩主义。这种市侩并不一定本身在从事商业的活动,它是一种风气的产物。

令人感兴趣的是,封建社会愈接近衰亡,这种市侩主义就愈得势,而那些恪守封建伦理规范的正人君子,就愈是失势。《醒世姻缘传》中的晁夫人、《儒林外史》中的几位真儒、《红楼梦》里的贾政(贾政自然没有被作为正面人物来描写,这里是就其恪守封建伦理规范这一点而言的)、《歧路灯》中的谭孝移,都是那么软弱无力,而《金瓶梅》就几乎不写正面人物。愈是固守地主阶级自己所制订的伦理规范,就愈是不能得势。明清小说中反映出来的这种社会现象,正是我国封建社会接近灭亡的一种生动的预兆。

严贡生自然是读者最讨厌的人物,刁钻恶毒,吝啬贪婪,没有一点好处可说。可是,严贡生那种可贵的文学想象力却常常为读者所忽略。这种想象力在他第一次出场的时候就得到了充分的证明。且说老奸巨猾的张静斋带着初出茅庐的范进去“地方肥美”的高要县“秋风一二”,在关帝庙遇到了“舍下就在咫尺”的严贡生。严贡生的外表是“方巾阔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他的外貌很容易给人一种奸诈的错觉,其实他倒是文质彬彬、很懂礼貌的,以貌取人实在是靠不住的。你看他见了张静斋、范进两位有身份的人,谈吐何等文雅,举止又是多么大方得体。严贡生先给自己做了一个自我介绍,说他“去岁宗师案临,幸叨岁荐,与我这汤父母是极好的相与”。他和汤父母是不是“极好的相与”,作者没有急着去揭穿他,后面说到知县听了告状,发火说:“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其实可恶!”严贡生闻风惊慌,竟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王仁就此事曾对严监生嘲笑地说:“你令兄平日常说同汤公相与的,怎的这一点事就唬走了?”我们由此可以明白,所谓“极好的相与”是怎么回事。可谁说严贡生吝啬呢,你看他在两位举人面前,多么慷慨:“严家家人掇了一个食盒来,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开盒盖,九个盘子,都是鸡、鸭、糟鱼、火腿之类。”“严贡生请二位老先生上席,斟酒奉过来说道:‘本该请二位老先生降临寒舍,一来蜗居恐怕亵尊,二来就要进衙门去,恐怕关防有碍,故此备个粗碟,就在此处谈谈,休嫌轻慢。’”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就这么热情,不能不令人感动。严贡生知道钱应该花在什么地方,知道该向谁献殷勤,和他那个只知聚敛的弟弟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紧接着,严贡生就为两位老先生讲述了一个美丽的故事:

老先生,人生万事,都是个缘法,真个勉强不来的!汤父母到任的那日,敝处阖县绅衿,公搭了一个彩棚。在十里牌迎接。弟站在彩棚门口。须臾,锣、旗、伞、扇、吹手、夜役,一队一队,都过去了。轿子将近,远远望见老父母两朵高眉毛,一个大鼻梁,方面大耳,我心里就晓得是一位岂弟君子。却又出奇,几十个人在那里同接,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只看着小弟一个人。那时有个朋友,同小弟并站着,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问我:“先年可曾认得这位父母?”小弟从实说:“不曾认得。”他就痴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抢上几步,意思要老父母问他甚么,不想老父母下了轿,同众人打躬,倒把眼睛望了别处,才晓得从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要不得。次日,小弟到衙门去谒见,老父母方才下学回来,诸事忙作一团,却连忙丢了,叫请小弟进去,换了两遍茶,就像相与过几十年的一般。

严贡生的八股写得怎么样,那王德、王仁曾经表示过他们的藐视:

叙些闲话,又题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着问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大老那宗笔下,怎得会补起廪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来,本是个吏员出身,知道甚么文章!”

但八股是议论文,是骈文的功夫,我们看严贡生的叙事却是颇为内行,很有章法。先说“人生万事,都是个缘法”,这是借议论来发端,很自然地就引出了下面这个故事,而且表现了严贡生的谦虚。那口气是说,汤父母之赏识严贡生,完全是缘分,不是自己如何的出类拔萃。这里有生动的细节描写,“须臾,锣、旗、伞、扇、吹手、夜役,一队一队,都过去了”,情景历历如画,如在眼前。既有老父母的容貌的描绘,所谓眉毛如何,鼻梁如何,“方面大耳”之类;又有严贡生自己的感受,所谓“我心里就得是一位岂弟君子”。看来,“岂弟君子”自有一定的容貌,按照这种标准,严贡生“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的相貌是不合条件的了。这段叙述描写中最值得称道的是,严贡生还设计了一个陪衬的角色。这个朋友并非轻浮浅薄之人,虽然他“只道父母看的是他”,但是,为慎重起见,他先问了问严贡生:“先年可曾认得这位父母?”在确认了严贡生并不认识这位汤父母以后,再上前去和父母官说话。结果当然是讨了个大大的没趣,“老父母下了轿,同众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别处”。这位朋友的尴尬,对严贡生的谦虚起了很好的衬托作用。虽然这个故事据后来的描写来看,并非事实;但我们不能不对严贡生文学的想象力给予相当的肯定。

严贡生是读者深恶之人,可是,他总能抓住理。严家的小猪跑到邻居王小二家,王小二给送了回来。“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与他。”猪在王家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说猪本来是他家的,“你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黄梦统向严家借钱,“写立借约,送在严府”,“却不曾拿他的银子”。后来听人说严家的钱不是好借的,就想拿回借约,严家说,几个月过去了,“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黄梦统出。严贡生为了赖掉十二两银子的船资,故意将几片云片糕遗忘在船板上,掌舵的馋嘴吃了。严贡生硬说那是几百两银子成本制成的高级药:

掌舵的道:“云片糕无过是些瓜仁、核桃、洋糖、粉面做成的了,有甚么东西?”严贡生发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枪头子——攮到贼肚里!’只是我将来再发了晕病,却拿甚么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

可惜当时没有化验的技术,是云片糕还是高级药,反正已经吃在肚里,很难说得清楚。可怜掌舵的“吃的甜甜的”,竟没注意其中含有昂贵的黄连。千不该万不该一时嘴馋,以为“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看来,凡事都不能想当然的。最可恨的是船家还一个劲地说是云片糕,难怪严贡生要生气发怒:“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多亏众人说情,严老大也见好就收,顺风转弯:“既然你众人说,我又喜事匆匆,且放着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帐,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厮跟着,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着他走去了。”那手法竟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如出一辙:“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户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但鲁提辖是见义勇为以后的见机行事,严贡生是厚颜无耻的无赖伎俩。

严贡生去省里参加会试,恰好这时弟弟严监生死了。回来以后,严贡生装模作样去吊唁,“到柩前叫声‘老二’,干号了几声,下了两拜。”王德说:“我们至亲的也不曾当面别一别,甚是惨然!”严贡生道:“岂但二位亲翁,就是我们弟兄一场,临危也不得见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我们科场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于心无愧”。孔子说过:“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现在看来,这句话是未必确切的了。严贡生干的都是亏心的事,可他的良心并不因此有所不安,“也还觉得于心无愧”。“白天已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才是严贡生的市侩本色啊。

赵氏刚刚扶正,严监生死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严监生的儿子病死,赵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严贡生的机会来了。船行水中,回家的路上,严贡生不但想好了赖掉船资的计划,而且对吞并亡弟遗产的方案也已经胸有成竹。严贡生俨然以接收大员的身份来到弟弟家中,他一口咬定赵氏是小老婆,并当众宣布:这种“小老婆当家”的局面是再也不能维持下去了。况且“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差错不得的”。赵氏哭闹,“号做一片”,“严贡生听着不耐烦,道:‘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们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恼犯了我的性子,揪着头发臭打一顿,登时叫媒人来领出发嫁!’”可怜那些家人也不向着平时“装尊,作威作福”的赵氏,认为严贡生“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不敢也不愿和他理论。族长严振先“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那二王关键时刻又撤回了他们的支持。于是,赵氏的处境越发困难。幸好“那汤知县也是妾生的儿子”,“府尊也是有妾的”,没有向着严老大。但严老大真理在手,“务必要正名分”,他要排除万难,把官司进行到底。最后,在不屈不挠的努力之下,严贡生终于获得亡弟家产的十分之七,“仍旧立的是他二令郎”。谁都憎恨严贡生,可谁都怕严贡生。邻居们平时让他欺负怕了,恨他是不必说;船家让他连骗带诈,敢怒而不敢言;二王虽然是假道学,也鄙视严老大的吝啬;弟弟严监生更是“终日受大房里的气”。家人背地里骂他“臭排场”;知县、府尊都嫌他多事;族长也讨厌他。严贡生干的都是没理的事情,但是他总能抓住理。

严监生

(严监生)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着,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米汤,卧床不起。及到天气和暖,又勉强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后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环扶起来,勉强坐着。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就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着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姐姐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与二位老舅添着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会的着了?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二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着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的安慰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头。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已后,医家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上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话说严监生临死之时,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侄儿和些家人,都来讧乱着问〔1〕,有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只管摇头不是。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引文节选自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注释

〔1〕讧乱:乱哄哄的。

解读

严监生临终前的情景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个经典性的镜头:

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

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人到了这个份上,“死去元知万事空”,那财富是生未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是身外之物,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可严监生不是这样,此其所以为严监生。人们从这段描写中看到的是严监生的吝啬,这固然是不错的。守财奴临终光景,这个镜头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严监生也就因此而被人看死,定性为吝啬鬼。其实,说严监生是个守财奴,那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说严监生如何吝啬,却是可以商榷。其实,这一镜头除了为守财奴画像以外,还可以触发无数的人生感慨。人活着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此感慨之一。对财富的聚敛之心,支撑了严监生的一生,也支撑着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几十年来,他一点一滴,像蚂蚁一样地积攒,才有了“十多万银子”的家私。“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他病得“饮食不进,骨瘦如柴”,还“舍不得银子吃人参”。灯草挑掉一茎以后,严监生才无憾地离开了人间。一茎灯草固然费不了多少油,但是,重要的是这种节俭持家的精神不能丢,这种精神是无价的。

人生难得一知己,此感慨之二。两位侄子提的问题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可是,严监生这时候已经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从严监生的表情看来,他对众人之不能理解两个指头的神秘含义感到非常愤慨。此时此刻,只有赵氏和他心心相印,只有她知道“别人都说的不相干”,问题是出在灯草上。

严监生临终前的表现固然是吝啬一点;但是,他的性格又并非“吝啬”二字所能概括。在必要的时候,他又很舍得花钱。为了让两位舅爷支持赵氏的扶正,他更是大把大把地花钱。先是把王德、王仁请到一间密室里,一人送上一百两银子。又备了二十多桌酒席,“遍请诸亲六眷”,不顾王氏病危,要立赵氏为妻。严监生为王氏的葬礼,“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王德、王仁要赴乡试,严监生又恭恭敬敬地送上大笔盘费,“每位怀里带着两封,谢了又谢。”

严监生的妻子王氏也并不吝啬,据赵氏介绍:“你也莫要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把人吃,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可见王氏平日的为人。

王小二、黄梦统告到县里,严贡生见势不好,一走了事,是严监生“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严监生替哥哥出钱糊弄过去。从这些地方去看,严监生不能算是太吝啬,只能说是节俭,又加上怯懦。他实在是活得太累。面对着强横亲戚的包围和觑觎,如何保住这十多万家私,不能不让他煞费苦心。他对兄弟严贡生的贪婪似乎有充分的估计,所以他的方针是联合两位舅爷来对付严贡生。为了争取王氏兄弟的支持,他不惜血本,尽力巴结。对于一个守财奴来说,付出这么大的本钱已经是非常的痛苦,更可怕的是自己的身体渐渐地支撑不住。剩下孤儿寡母,如何保住这份家产,不能不使他忧虑万分。“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着,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赵氏劝他“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无奈地回答:“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他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作者没有直接去描写此时此刻严监生的心理活动,只是说他“早上吃过药,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心情这样长期的抑郁,精神负担这样重,严监生怎能不死!在最需要心理描写的地方,恰恰没有多少心理的描写,这正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一个特点。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中国古典小说的作者不明白把握人物心理的重要,只是说明他们更青睐于一种含蓄的风格罢了。

鲁小姐

话说蘧公孙招赘鲁府,见小姐十分美貌,已醉心,还不知小姐又是个才女。且他这个才女,又比寻常的才女不同。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1〕,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2〕,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3〕,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馀篇。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4〕、邪魔外道!”小姐听了父亲的教训,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5〕。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士诗》〔6〕,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苹、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诌几句诗,以为笑话。此番招赘进蘧公孙来,门户又相称,才貌又相当,真个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料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赘进门来十多日,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意。小姐心里想:“这些自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理论不到这事上〔7〕。”

又过了几日,见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笼了一本诗来灯下吟哦,也拉着小姐并坐同看。小姐此时还害羞,不好问他,只得强勉看了一个时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即取红纸一条,写下一行题目,是“身修而后家齐”,叫采苹过来,说到:“你去送与姑爷,说是老爷要请教一篇文字的。”公孙接了,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公孙心里只道说,向才女说这样话,是极雅的了,不想正犯着忌讳。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愁眉泪眼,长吁短叹。养娘道:“小姐,你才恭喜,招赘了这样好姑爷,有何心事,做出这等模样?”小姐把日里的事告诉了一遍,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养娘劝了一回。公孙进来,待他词色就有些不善,公孙自知惭愧,彼此也不便明言。从此瞅瞅卿卿,小姐心里纳闷,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夫人知道,走来劝女儿道:“我儿,你不要恁般呆气,我看新姑爷人物已是十分了,况你爹原爱他是个少年名士。”小姐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看见不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做个名士的?”说着,越要恼怒起来。夫人和养娘道:“这个是你终身大事,不要如此。况且现放着两家鼎盛,就算姑爷不中进士,做官,难道这一生还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依孩儿的意思,总是自挣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夫人道:“就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劝他。这是急不得的。”养娘道:“当真姑爷不得中,你将来生出小公子来,自小依你的教训,不要学他父亲,家里放着你恁个好先生,怕教不出个状元来,就替你争口气?你这封诰是稳的。”说着,和夫人一齐笑起来。小姐叹了一口气,也就罢了。落后鲁编修听见这些话,也出了两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象《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却全亏夫人疼爱这女婿,如同心头一块肉。

(引文节选自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士)

注释

〔1〕束修:即学费。

〔2〕王、唐、瞿、薛:明代的八股名家王鏊(守溪)、唐顺之、瞿景淳、薛应旗。

〔3〕历科程墨:历届科试的八股范文。程,是试官的拟作。墨,是中选的试卷。

〔4〕野狐禅:佛教术语,指异端。这里指不是正路。

〔5〕丹黄烂然:各色的批语,五彩斑斓。蝇头细批:小字的详细批语。

〔6〕《解学士诗》:明代托名解缙的《神童诗》。一部通俗诗集。

〔7〕理论:理会、注意。

解读

鲁编修是鲁小姐的父亲,他时常对女儿说:“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简直是一种八股拜物教。鲁编修是科场上的胜利者,他的利益已经和八股难以分割,所以就拼命地来吹捧八股。在他的熏陶下,鲁小姐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八股才女。她“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馀篇,自己做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难怪鲁编修时常叹息说:“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女儿虽好,毕竟进不了大场,于是,鲁编修又将希望寄托于女婿。很遗憾,鲁编修贪图蘧家的门第和财富,替女儿找了一个蘧公孙这样的少年名士。这位少年名士却偏偏对举业不甚在行,致使鲁小姐终日长吁短叹、愁眉苦脸,有“误我终身”之叹。眼看丈夫已是难以指望,鲁小姐便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儿子的培养上。每天拘着儿子读“四书”、“五经”。四岁的孩子,竟天天读到深更半夜。作者借鲁小姐这一形象告诉我们:八股这个邪魔不但诱惑了无数的男子,而且诱惑了像鲁小姐这样聪明美丽的女子,使她失去了少女的全部纯真和可爱,只剩下功名富贵的庸俗愿望。

匡超人与潘三

话说匡超人睡在楼上,听见有客来拜,慌忙穿衣起来下楼,见一个人坐在楼下,头戴吏巾,身穿元缎直裰,脚下虾膜头厚底皂靴,黄胡子,高颧骨,黄黑面皮,一双直眼。那人见匡超人下来,便问道:“此位是匡二相公么?”匡超人道:“贱姓匡,请问尊客贵姓?”那人道:“在下姓潘,前日看见家兄书子,说你二相公来省。”匡超人道:“原来就是潘三哥。”慌忙作揖行礼,请到楼上坐下。潘三道:“那日二相公赐顾,我不在家。前日返舍,看见家兄的信,极赞二相公为人聪明,又行过多少好事,着实可敬。”匡超人道:“小弟来省,特地投奔三哥,不想公出。今日会见,欢喜之极。”说罢,自己下去拿茶,又托书店买了两盘点心,拿上楼来。潘三正在那里看斗方,看见点心到了,说道:“哎呀!这做甚么?”接茶在手,指着壁上道:“二相公,你到省里来,和这些人相与做甚么?”匡超人问是怎的。潘三道:“这一班人是有名的呆子。这姓景的开头巾店,本来有两千银子的本钱,一顿诗做的精光。他每日在店里,手里拿着一个刷子刷头巾,口里还哼的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把那买头巾的和店邻看了都笑。而今折了本钱,只借这做诗为由,遇着人就借银子,人听见他都怕。那一个姓支的是盐务里一个巡商,我来家在衙门里听见说,不多几日,他吃醉了,在街上吟诗,被府里二太爷一条链子锁去,把巡商都革了,将来只好穷的淌屎!二相公,你在客边要做些有想头的事〔1〕,这样人同他混缠做甚么?”当下吃了两个点心,便丢下,说道:“这点心吃他做甚么,我和你到街上去吃饭。”叫匡超人锁了门,同到街上司门口一个饭店里。潘三叫切一只整鸭,脍一卖海参杂脍,又是一大盘白肉,都拿上来。饭店里见是潘三爷,屁滚尿流,鸭和肉都捡上好的极肥的切来,海参杂脍,加味用作料。两人先斟两壶酒。酒罢用饭,剩下的就给了店里人。出来也不算账,只吩咐得一声:“是我的。”那店主人忙拱手道:“三爷请便,小店知道。”

走出店门,潘三道:“二相公,你而今往那去?”匡超人道:“正要到三哥府上。”潘三道:“也罢,到我家去坐坐。”同着一直走到一个巷内、一带青墙,两扇半截板门,又是两扇重门。进到厅上,一伙人在那里围着一张桌子赌钱,潘三骂道:“你这一班狗才,无事便在我这里胡闹!”众人道:“知道三老爹到家几日了,送几个头钱来与老爹接风。”潘三道:“我那里要你甚么头钱接风!”又道:“也罢,我有个朋友在此,你们弄出几个钱来热闹热闹。”匡超人要同他施礼。他拦住道:“方才见过,罢了,又作揖怎的?你且坐着。”当下走了进去,拿出两千钱来,向众人说道:“兄弟们,这个是匡二相公的两千钱,放与你们,今日打的头钱都是他的。”向匡超人道:“二相公,你在这里坐着,看着这一个管子。这管子满了,你就倒出来收了,让他们再丢。”便拉一把椅子叫匡超人坐着,他也在旁边看。

看了一会,外边走进一个人来,请潘三爷说话。潘三出去看时,原来是开赌场的王老六。潘三道:“老六,久不见你,寻我怎的?”老六道:“请三爷在外边说话。”潘三同他走了出来,一个僻静茶室里坐下。王老六道:“如今有一件事,可以发个小财,一径来和三爷商议。”潘三问是何事。老六道:“昨日钱塘县衙门里快手拿着一班光棍在茅家铺轮奸,奸的是乐清县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一个使女,叫做荷花。这班光棍正奸得好,被快手拾着了,来报了官。县里王太爷把光棍每人打几十板子放了,出了差,将这荷花解回乐清去。我这乡下有个财主,姓胡,他看上了这个丫头,商量若想个方法瞒的下这个丫头来,情愿出几百银子买他。这事可有个主意?”潘三道:“差人是那个?”王老六道:“是黄球。”潘三道:“黄球可曾自己解去?”王老六道:“不曾去,是两个副差去的。”潘三道:“几时去的?”王老六道:“去了一日了。”潘三道:“黄球可知道胡家这事?”王老六道:“怎么不知道,他也想在这里面发几个钱的财,只是没有方法。”潘三道:“这也不难,你去约黄球来当面商议。”那人应诺去了。

潘三独自坐着吃茶,只见又是一个人,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说道:“三老爹!我那里不寻你,原来独自坐在这里吃茶!”潘三道:“你寻我做甚么?”那人道:“这离城四十里外,有个乡里人施美卿,卖弟媳妇与黄祥甫,银子都兑了,弟媳妇要守节,不肯嫁。施美卿同媒人商议着要抢,媒人说:‘我不认得你家弟媳妇,你须是说出个记认。’施美卿说:‘每日清早上是我弟媳妇出来屋后抱柴,你明日众人伏在那里,遇着就抢罢了。’众人依计而行,到第二日抢了家去。不想那一日早,弟媳妇不曾出来,是他乃眷抱柴,众人就抢了去。隔着三四十里路,已是睡了一晚。施美卿来要讨他的老婆,这里不肯。施美卿告了状。如今那边要诉,却因讲亲的时节不曾写个婚书,没有凭据,而今要写一个,乡里人不在行,来同老爹商议。还有这衙门里事,都托老爹料理,有几两银子送作使费。”潘三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也这般大惊小怪!你且坐着,我等黄头说话哩。”

须臾,王老六同黄球来到。黄球见了那人道:“原来郝老二也在这里。”潘三道:“不相干,他是说别的话。”因同黄球另在一张桌子上坐下。王老六同郝老二又在一桌。黄球道:“方才这件事,三老爹是怎个施为?”潘三道:“他出多少银子?”黄球道:“胡家说,只要得这丫头荷花,他连使费一总干净,出二百两银子。”潘三道:“你想赚他多少?”黄球道:“只要三老爹把这事办的妥当,我是好处,多寡分几两银子罢了,难道我还同你老人家争?”潘三道:“既如此,罢了,我家现住着一位乐清县的相公,他和乐清县的太爷最好,我托他去人情上弄一张回批来,只说荷花已经解到,交与本人领去了。我这里再托人向本县弄出一个朱签来〔2〕,到路上将荷花赶回,把与胡家。这个方法何如?”黄球道:“这好的很了。只是事不宜迟,老爹就要去办。”潘三道:“今日就有朱签,你叫他把银子作速取来。”黄球应诺,同王老六去了。潘三叫郝老二:“跟我家去。”

当下两人来家,赌钱的还不曾散。潘三看看赌完了,送了众人出去,留下匡超人来道:“二相公,你住在此,我和你说话。”当下留在后面楼上,起了一个婚书稿,叫匡超人写了,把与郝老二看,叫他明日拿银子来取。打发郝二去了。吃了晚饭,点起灯来,念着回批,叫匡超人写了。家里有的是豆腐干刻的假印,取来用上。又取出朱笔,叫匡超人写了一个赶回文书的朱签。办毕,拿出酒来对饮,向匡超人道:“像这都是有些想头的事,也不枉费一番精神,和那些呆瘟缠甚么!”是夜,留他睡下。次早,两处都送了银子来,潘三收进去,随即拿二十两银子递与匡超人,叫他带在寓处做盘费。匡超人欢喜接了,遇便人也带些家去与哥添本钱。书坊各店也有些文章请他选。潘三一切事都带着他分几两银子,身上渐渐光鲜。果然听了潘三的话,和那边的名士来往稀少。

不觉住了将及两年。一日,潘三走来道:“二相公,好几日不会,同你往街上吃三杯。”匡超人锁了楼门,同走上街。才走得几步,只见潘家一个小厮寻来了,说:“有客在家里等三爷说话。”潘三道:“二相公,你就同我家去。”当下同他到家,请匡超人在里间小客座里坐下。潘三同那人在外边,潘三道:“李四哥,许久不见。一向在那里?”李四道:“我一向在学道衙门前。今有一件事,来商议,怕三爷不在家,而今会着三爷,这事不愁不妥了。”潘三道:“你又甚么事捣鬼话?同你共事,你是‘马蹄刀瓢里切菜,滴水也不漏’,总不肯放出钱来。”李四道:“这事是有钱的。”潘三道:“你且说是甚么事。”李四道:“目今宗师按临绍兴了,有个金东崖,在部里做了几年衙门,挣起几个钱来,而今想儿子进学。他儿子叫做金跃,却是一字不通的,考期在即,要寻一个替身。这位学道的关防又严,须是想出一个新法子来,这事所以要和三爷商议。”潘三道:“他愿出多少银子?”李四道:“绍兴的秀才,足足值一千两一个。他如今走小路,一半也要他五百两。只是眼下且难得这一个替考的人。又必定是怎样装一个何等样的人进去?那替考的笔资多少?衙门里使费共是多少?剩下的你我怎样一个分法?”潘三道:“通共五百两银子,你还想在这里头分一个分子,这事就不必讲了。你只好在他那边得些谢礼,这里你不必想。”李四道:“三爷,就依你说也罢了。到底是怎个做法?”潘三道:“你总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衙门里打点也在我,你只叫他把五百两银子兑出来,封在当铺里,另外拿三十两银子给我做盘费,我总包他一个秀才。若不得进学,五百两一丝也不动。可妥当么?”李四道:“这没的说了。”当下说定,约着日子来封银子。

潘三送了李四出去,回来向匡超人说道:“二相公,这个事用的着你了。”匡超人道:“我方才听见的。用着我,只好替考。但是我还是坐在外面做了文章传递,还是竟进去替他考?若要进去替他考,我竟没有这样的胆子。”潘三道:“不妨,有我哩!我怎肯害你?且等他封了银子来,我少不得同你往绍兴去。”当晚别了回寓。

过了几日,潘三果然来搬了行李同行,过了钱塘江,一直来到绍兴府,在学道门口寻了一个僻静巷子寓所住下。次日,李四带了那童生来会一会。潘三打听得宗师挂牌考会稽了,三更时分,带了匡超人,悄悄同到班房门口。拿出一顶高黑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条红搭包来,叫他除了方巾,脱了衣裳,就将这一套行头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误。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着衣帽去了。

交过五鼓,学道三炮升堂,超人手执水火棍〔3〕,跟了一班军牢夜役,吆喝了进去,排班站在二门口。学道出来点名,点到童生金跃,匡超人递个眼色与他,那童生是照会定了的,便不归号,悄悄站在黑影里。匡超人就退下几步,到那童生跟前,躲在人背后,把帽子除下来与童生戴着,衣服也彼此换过来。那童生执了水火棍,站在那里。匡超人捧卷归号,做了文章,放到三四牌才交卷出去,回到下处,神鬼也不知觉。发案时候,这金跃高高进了。

潘三同他回家,拿二百两银子以为笔资。潘三道:“二相公,你如今得了这一注横财,这就不要花费了,做些正经事。”匡超人道:“甚么正经事?”潘三道:“你现今服也满了,还不曾娶个亲事。我有一个朋友,姓郑,在抚院大人衙门里。这郑老爹是个忠厚不过的人,父子都当衙门〔4〕。他有第三个女儿,托我替他做个媒,我一向也想着你,年貌也相当。一向因你没钱,我就不曾认真的替你说;如今只要你情愿,我一说就是妥的,你且落得招在他家,一切行财下礼的费用,我还另外帮你些。”匡超人道:“这是三哥极相爱的事,我有甚么不情愿?只是现有这银子在此,为甚又要你费钱?”潘三道:“你不晓得,你这丈人家浅房窄屋的,招进去,料想也不久,要留些银子自己寻两间房子,将来添一个人吃饭,又要生男育女,却比不得在客边了。我和你是一个人,再帮你几两银子,分甚么彼此?你将来发达了,愁为不着我的情也怎的〔5〕?”匡超人着实感激,潘三果然去和郑老爹说,取了庚帖来,只问匡超人要了十二两银子去换几件首饰,做四件衣服,过了礼去,择定十月十五日入赘。……

正要择日回家,那日景兰江走来候候,就邀在酒店里吃酒。吃酒中间,匡超人告诉他这些话,景兰江着实羡了一回。落后讲到潘三身上来,景兰江道:“你不晓得么?”匡超人道:“甚么事?我不晓得。”景兰江道:“潘三昨晚拿了,已是下在监里。”匡超人大惊道:“那有此事!我昨日午间才会着他,怎么就拿了?”景兰江道:“千真万确的事。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舍亲在县里当刑房,今早是舍亲小生日,我在那里祝寿,满座的人都讲这话,我所以听见。竟是抚台访牌下来,县尊刻不敢缓,三更天出差去拿,还恐怕他走了,将前后门都围起来,登时拿到。县尊也不曾问甚么,只把访的款单掼了下来〔6〕,把与他看。他看了也没的辩,只朝上磕了几个头,就送在监里去了。才走得几步,到了堂口,县尊叫差人回来,吩咐寄内号,同大盗在一处。这人此后苦了。你若不信,我同你到舍亲家去看看款单。”匡超人道:“这个好极,费先生的心,引我去看一看访的是些甚么事。”当下两人会了账,出酒店,一直走到刑房家。

那刑房姓蒋,家里还有些客坐着,见两人来,请在书房坐下,问其来意。景兰江说:“这敝友要借县里昨晚拿的潘三那人款单看看。”刑房拿出款单来,这单就粘在访牌上。那访牌上写道:

访得潘自业(即潘三)本市井奸棍,借藩司衙门隐占身体〔7〕,把持官府,包揽词讼,广放私债,毒害良民,无所不为。如此恶棍,岂可一刻容留于光天化日之下!为此,牌仰该县,即将本犯拿获,严审究报,以便按律治罪。毋违。火速!火速!

那款单上开着十几款:一、包揽欺隐钱粮若干两;一、私和人命几案;一、短截本县印文及私动朱笔一案;一、假雕印信若干颗;一、拐带人口几案;一、重利剥民,威逼平人身死几案;一、勾串提学衙门,买嘱枪手代考几案〔8〕;……不能细述。匡超人不看便罢,看了这款单,不觉飕的一声,魂从顶门出去了。……话说匡超人看了款单,登时面如土色,真是“分开两扇顶门骨,无数凉冰浇下来”。口里说不出,自心下想道:“这些事,也有两件是我在里面的;倘若审了,根究起来,如何了得!”当下同景兰江别了刑房,回到街上,景兰江作别去了。

匡超人到家,踌躇了一夜,不曾睡觉。娘子问他怎的,他不好真说,只说:“我如今贡了,要到京里去做官,你独自在这里住着不便,只好把你送到乐清家里去。你在我母亲眼前,我便往京里去做官,做的兴头,再来接你上任。”娘子道:“你去做官罢了,我自在这里,接了我妈来做伴。你叫我到乡里去,我那里住得惯?这是不能的。”匡超人道:“你有所不知,我在家里,日逐有几个活钱;我去之后,你日食从何而来?老爹那边也是艰难日子,他那有闲钱养活女儿?待要把你送在娘家住,那里房子窄,我而今是要做官的,你就是诰命夫人,住在那地方不成体面,不如还是家去好。现今这房子转的出四两银子〔9〕,我拿几两添着进京,剩下的,你带去放在我哥店里,你每日支用。我家那里东西又贱,鸡、鱼、肉、鸭,日日有的,有甚么不快活?”娘子再三再四不肯下乡,他终日来逼,逼的急了,哭喊吵闹了几次。他不管娘子肯与不肯,竟托书店里人把房子转了,拿了银子回来,娘子到底不肯去,他请了丈人、丈母来劝。丈母也不肯。那丈人郑老爹见女婿就要做官,责备女儿不知好歹,着实教训了一顿。女儿拗不过,方才允了。叫一只船,把些家伙什物都搬在上。匡超人托阿舅送妹子到家,写字与他哥,说将本钱添在店里,逐日支销。择个日子动身,娘子哭哭啼啼,拜别父母,上船去了。……

又过了三四日,景兰江同着刑房的蒋书办找了来说话,见郑家房子浅,要邀到茶室里去坐。匡超人近日口气不同,虽不说,意思不肯到茶室。景兰江揣知其意,说道:“匡先生在此取结赴任,恐不便到茶室里去坐,小弟而今正要替先生接风,我们而今竟到酒楼上去坐罢,还冠冕些。”当下邀二人上了酒楼,斟上酒来,景兰江问道:“先生,你这教习的官,可是就有得选的么?”匡超人道:“怎么不选?象我们这正途出身〔10〕,考的是内廷教习,每日教的多是勋戚人家子弟〔11〕。”景兰江道:“也和平常教书一般的么?”匡超人道:“不然!不然!我们在里面也和衙门一般:公座、朱墨笔砚,摆的停当。我早上进去,升了公座,那学生们送书上来,我只把那日子用朱笔一点,他就下去了。学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跟前磕头。像这国子监的祭酒,是我的老师,他就是现任中堂的儿子,中堂是太老师。前日太老师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进去,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

蒋刑房等他说完了,慢慢提起来,说:“潘三哥在监里,前日再三和我说,听见尊驾回来了,意思要会一会,叙叙苦情。不知先生你意下何如?”匡超人道:“潘三哥是个豪杰,他不曾遇事时,会着我们,到酒店里坐坐,鸭子是一定两只,还有许多羊肉、猪肉、鸡、鱼,像这店里钱数一卖的菜,他都是不吃的。可惜而今受了累。本该竟到监里去看他一看,只是小弟而今比不得做诸生的时候,既替朝廷办事,就要照依着朝廷的赏罚,若到这样地方去看人,便是赏罚不明了。”蒋刑房道:“这本城的官并不是你先生做着,你只算去看看朋友,有甚么赏罚不明?”匡超人道:“二位先生,这话我不该说,因是知己面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可好费你蒋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倒不值甚么。”两人见他说得如此,大约没得辩他,吃完酒,各自散讫。蒋刑房自到监里回复潘三去了。

(引文节选自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 潘自业横遭祸事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注释

〔1〕有想头的事:有油水、有出息的事情。

〔2〕朱签:朱笔批示、圈点的紧急公文。

〔3〕水火棍:衙役用的棍子,上黑下红,上圆下扁。

〔4〕当衙门:在衙门里当差。

〔5〕“愁为”句:难道还担心报答不了我的情吗?

〔6〕款单:罗列罪行的单子。

〔7〕隐占身体:藏身。

〔8〕枪手:冒名替考的人。

〔9〕转:将所典的房屋或地产抵押给他人。

〔10〕正途:科举出身为正途。其他途径则为异途。正途的看不起异途的。

〔11〕勋戚:功臣贵族。

解读

《儒林外史》的作者细腻地写出了匡超人蜕变的全过程,从而揭示了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的毒害。匡超人本是一个淳朴的农村青年,马二先生教育他正经做人,赞扬他孝顺父母;但是,马二先生教匡超人做八股文,点燃了他的功名欲望,使他产生了改变自身地位、跻身统治阶级行列的强烈愿望。小说花费大量笔墨描写匡超人精心照料父亲的细节,他千方百计地要让父亲高兴,给父亲宽心解闷,匡父对儿子说:“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紧的”,“不可因后来日子略过的顺利些,就添出一肚子里的势利见识来”。匡父不幸而言中,匡超人果然“改变了小时的心事”。进学当秀才是匡超人道德面貌发生变化的转折点,作者把这个转折点和进学联系在一起,显然包含了对科举的否定。杭州的名士群如同一所社会学校,匡超人在那里很快就学会了自我吹嘘、撒谎骗人。原来只要会做几句诗,就可以作名士,可以结交官吏,骗人混日子。斗方名士的穷酸生涯满足不了匡超人的金钱欲望,于是他又上了潘三的贼船。这一次他更是大开眼界,伪造文书、充当枪手。他撒谎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他向景兰江自吹:“象我们这正途出身,考的是内廷教习,每日教的多是勋戚人家子弟”,“学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跟前磕头”。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堕落是没有止境的,可塑性极强的匡超人就这样在环境的诱惑之下,一步一步地往下滑,把他父亲传给他的那份农家子弟的淳朴和善良,一点点地全部丧失掉了。

衙蠹潘三的刻画极其成功。我们看潘三整天忙得要命,简直是日理万机。他到饭店吃饭,“饭店里见是潘三爷,屁滚尿流,鸭和肉都捡上好的极肥的切来,海参杂脍,加味用作料。两人先斟两壶酒。酒罢用饭,剩下的就给了店里人。出来也不算账,只吩咐得一声:‘是我的。’那店主人忙拱手道:‘三爷请便,小店知道。’”潘三在地方上的气焰由此可见一斑。家里设着赌局,他告诉那帮赌鬼:“兄弟们,这个是匡二相公的两千钱,放与你们,今日打的头钱都是他的。”地方上出了什么案子,不往衙门那里送,却是先到潘三家里来请示,看怎么处理。潘三这里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事情办了,那边衙门里上司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我们看潘三眼里竟没有什么难事,只见他果断坚决,说一不二,指挥若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难怪他对杭城的名士群嗤之以鼻:“这一班人是有名的呆子”,那姓支的巡商“将来只好穷的淌屎”!他告诫匡超人:“这样人同他混缠做甚么?”这样的衙蠹,真能玩贪官于股掌之上。

在吴敬梓看来,儒林中的丑类还不如像潘三那样的市井恶棍。匡超人写得比潘三还要可恶。潘三东窗事发、锒铛入狱,形势急转直下。作者特意写了匡超人的态度,突出他的忘恩负义。潘三在牢里眼巴巴地盼着匡超人来会一会,叙叙苦情,但匡超人生怕潘三连到他。最可恨的是,匡超人还打起官腔,说什么“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不仅如此,匡超人还会送空头人情:“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倒不值甚么。”潘三作恶多端,但是,他想什么说什么,不像匡超人那样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牛浦与牛玉圃

那日,牛浦走到庵里,庵门锁着,开了门,只见一张帖子掉在地下,上面许多字,是从门缝里送进来的。拾起一看,上面写道:

小弟董瑛,在京师会试,于冯琢庵年兄处得读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识荆〔1〕。奉访尊寓不值,不胜怅怅!明早幸驾少留片刻,以便趋教。至祷!至祷!

看毕,知道是访那个牛布衣的。但见帖子上有“渴欲识荆”的话,是不曾会过,“何不就认作牛布衣,和他相会?”又想道:“他说在京会试,定然是一位老爷,且叫他竟到卜家来会我,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两个,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在庵里取纸笔写了一个帖子,说道:

牛布衣近日馆于舍亲卜宅,尊客过问,可至浮桥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

写毕,带了出来,锁好了门,贴在门上。回家向卜诚、卜信说道:“明日有一位董老爷来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们不好轻慢。如今要借重大爷,明日早晨把客座里收拾干净了,还要惜重二爷,捧出两杯茶来。这都是大家脸上有光辉的事,须帮衬一帮衬。”卜家弟兄两个听见有官来拜,也觉得喜出望外,一齐应诺了。

第二日清早,卜诚起来,扫了客堂里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檐下〔2〕;取六张椅子,对面放着;叫浑家生起炭炉子,煨出一壶茶来;寻了一个捧盘、两个茶杯、两张茶匙,又剥了四个圆眼〔3〕,一杯里放两个,伺候停当。直到早饭时候,一个青衣人手持红帖〔4〕,一路问了来,道:“这里可有一位牛相公?董老爷来拜。”卜诚道:“在这里。”接了帖,飞跑进来说。牛浦迎了出去,见轿子已落在门首。董孝廉下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浅蓝色缎圆领,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须,白净面皮,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进来行了礼,分宾主坐下。董孝廉先开口道:“久仰大名,又读佳作,想慕之极!只疑先生老师宿学,原来还这般青年,更加可敬!”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乱笔墨,蒙老先生同冯琢翁过奖,抱愧实多。”董孝廉道:“不敢。”卜信捧出两杯茶,从上面走下来,送与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间。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价村野之人〔5〕,不知礼体,老先生休要见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论!”卜信听见这话,头膊子都飞红了,接了茶盘,骨都着嘴进去。牛浦又问道:“老先生此番驾往何处?”董孝廉道:“弟已授职县令,今发来应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两次奉访。今既已接教过,今晚即要开船赴苏州去矣。”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谊也不曾尽得〔6〕,如何便要去?”董孝廉道:“先生,我们文章气谊,何必拘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请教。”说罢,起身要去。牛浦攀留不住,说道:“晚生即刻就来船上奉送。”董孝廉道:“这倒也不敢劳了,只怕弟一出去,船就要开,不得奉候。”当下打躬作别,午浦送到门外,上轿去了。

牛浦送了回来,卜信气得脸通红,迎着他一顿数说道:“牛姑爷,我至不济,也是你的舅丈人,长亲!你叫我捧茶去,这是没奈何,也罢了。怎么当着董老爷臊我?这是那里来的话!”午浦道:“但凡官府来拜,规矩是该换三遍茶,你只送了一遍,就不见了。我不说你也罢了,你还来问我这些话,这也可笑!”卜诚道:“姑爷,不是这样说,虽则我家老二捧茶,不该从上头往下走,你也不该就在董老爷眼前洒出来。不惹的董老爷笑?”牛浦道:“董老爷看见了你这两个灰扑扑的人,也就够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卜信道:“我们生意人家,也不要这老爷们来走动,没有借了多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卜诚道:“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牛浦道:“凭你向那个说去!还是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的好,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卜信道:“不要恶心!我家也不希罕这样老爷!”牛浦道:“不希罕么?明日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羌湖县,先打一顿板子!”两个人一齐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家养活你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你到县里去讲讲,看是打那个的板子?”牛浦道:“那个怕你!就和你去!”……

牛浦听了这话,也觉愕然,因见他如此体面,不敢违拗,因问道:“叔公此番到扬有甚么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轿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相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你如今既认了我,我自有用的着你处。”当下向船家说:“把他的行李拿进舱来,船钱也在我这里算。”船家道:“老爷又认着了一个本家,要多赏小的们几个酒钱哩。”……

说着,到了大观楼,上得楼梯,只见楼上先坐着一个戴方巾的人,那人见牛玉圃,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老弟!”牛玉圃道:“原来是老哥!”两个平磕了头。那人问:“此位是谁?”牛玉圃道:“这是舍侄孙。”向牛浦道:“你快过来叩见。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王义安老先生,快来叩见。”牛浦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横头。走堂的搬上饭来,一碗炒面筋,一碗脍腐皮,三人吃着。牛玉圃道:“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到而今。”王义安道:“那个齐大老爷?”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王义安道:“齐大老爷待我两个人是没的说的了!”

正说得稠密,忽见楼梯上又走上两个戴方巾的秀才来:前面一个穿一件茧绸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后面一个穿一件元色直裰,两个袖子破的晃晃荡荡的,走了上来。两个秀才一眼看见王义安,那穿茧绸的道:“这不是我们这里丰家巷婊子家掌柜的乌龟王义安?”那穿元色的道:“怎么不是他?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这里胡闹〔7〕!”不由分说,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的乌龟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两个秀才越发威风。牛玉圃走上去扯劝,被两个秀才啐了一口,说道:“你一个衣冠中人,同这乌龟坐着一桌子吃饭!你不知道罢了,既知道,还要来替他劝闹,连你也该死了!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没脸!”牛玉圃见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楼来,会了账,急急走回去了。这里两个秀才把乌龟打了个臭死。……

两人坐下吃了茶,那主人万雪斋方从里面走了出来,头戴方巾,手摇金扇,身穿澄乡茧绸直裰,脚下朱履,出来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过牛浦来见,说道:“这是舍侄孙。见过了老先生!”三人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面。又捧出一道茶来吃了。万雪斋道:“玉翁为甚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牛玉圃道:“只为我的名声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许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做诗,还有那分了题、限了韵来要求教的。昼日昼夜打发不清。才打发清了,国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怎样就知道小弟到了,一回两回打发管家来请,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8〕,五品的前程,到我下处来了几次,我只得到他家盘桓了几天。临行再三不肯放,我说是雪翁有要紧事等着,才勉强辞了来。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因在袖口里拿出两本诗来递与万雪斋。……

牛浦道:“我这东家万雪斋老爷,他是甚么前程?将来几时有官做?”道士鼻子里笑了一声,道,“万家,只好你令叔祖敬重他罢了!若说做官,只怕纱帽满天飞,飞到他头上,还有人摭了他的去哩〔9〕!”牛浦道:“这又奇了,他又不是娼优隶卒,为甚那纱帽飞到他头上还有人挝了去?”道士道:“你不知道他的出身么?我说与你,你却不可说出来。万家他自小是我们这河下万有旗程家的书童,自小跟在书房伴读。他主子程明卿见他聪明,到十八九岁上就叫他做小司客。”牛浦道:“怎么样叫做小司客?”道士道:“我们这里盐商人家,比如托一个朋友在司上行走〔10〕,替他会官、拜客,每年几百银子辛俸〔11〕,这叫做‘大司客’;若是司上有些零碎事情,打发一个家人去打听料理,这就叫做‘小司客’了。他做小司客的时侯,极其停当,每年聚几两银子,先带小货〔12〕。后来就弄窝子〔13〕。不想他时运好,那几年窝价陡长,他就寻了四五万银子,便赎了身出来,买了这所房子,自己行盐,生意又好,就发起十几万来。万有旗程家已经折了本钱,回徽州去了,所以没人说他这件事。去年万家娶媳妇,他媳妇也是个翰林的女儿,万家费了几千两银子娶进来。那日大吹大打,执事灯笼就摆了半街,好不热闹!到第三日,亲家要上门做朝〔14〕,家里就唱戏,摆酒,不想他主子程明卿,清早上就一乘轿子抬了来,坐在他那厅房里。万家走了出来,就由不的自己跪着,作了几个揖,当时兑了一万两银子出来,才糊的去了〔15〕,不曾破相。”……

当夜牛玉圃买了一只鸡和些酒替他饯行,在楼上吃着。牛浦道:“方才有一句话正要向叔公说,是敝县李二公说的。”牛玉圃道:“甚么话?”牛浦道:“万雪斋先生算同叔公是极好的了,但只是笔墨相与,他家银钱大事,还不肯相托。李二公说,他生平有一个心腹的朋友,叔公如今只要说同这个人相好,他就诸事放心,一切都托叔公,不但叔公发财,连我做侄孙的将来都有日子过。”牛王圃道:“他心腹朋友是那一个?”牛浦道:“是徽州程明卿先生。”牛玉圃笑道,“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朋友,我怎么不认的?我知道了。”吃完了酒,各自睡下。次日,午浦带着银子,告辞叔公,上船往苏州去了。……

万雪斋道:“这话不错,一切的东西是我们徽州出的好。”顾盐商道:“不但东西出的好,就是人物也出在我们徽州。”牛玉圃忽然想起,问道:“雪翁,徽州有一位程明卿先生是相好的么?”万雪斋听了,脸就绯红,一句也答不出来。牛玉圃道:“这是我拜盟的好弟兄,前日还有书子与我,说不日就要到扬州,少不的要与雪翁叙一叙。”万雪斋气的两手冰冷,总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盐商道:“玉翁,自古‘相交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我们今日且吃酒,那些旧话也不必谈他罢了。”当晚勉强终席,各自散去。

牛玉圃回到下处,几天不见万家来请。日日在楼上睡中觉,一觉醒来,长随拿封书子上来说道:“这是河下万老爷家送来的,不等回书去了。”牛玉圃拆开来看:

刻下仪征王汉策舍亲令堂太亲母七十大寿,欲求先生做寿文一篇,并求大笔书写,望即命驾往伊处。至嘱!至嘱!

牛玉圃看了这话,便叫长随叫了一只草上飞〔16〕,往仪征去。……

王汉策同牛玉圃拱一拱手,也不作揖,彼此坐下,问道:“尊驾就是号玉圃的么?”牛玉圃道:“正是。”王汉策道:“我这里就是万府下店。雪翁昨日有书子来,说尊驾为人不甚端方,又好结交匪类,自今以后,不敢劳尊了。”因向帐房里秤出一两银子来递与他,说道:“我也不留了,你请尊便罢!”牛玉圃大怒,说道:“我那希罕这一两银子!我自去和万雪斋说!”把银子掼在椅子上。王汉策道:“你既不要,我也不强。我倒劝你不要到雪斋家去,雪斋也不能会!”牛玉圃气忿忿的走了出去。王汉策道:“恕不送了。”把手一拱,走了进去。

牛玉圃只得带着长随在丑坝寻一个饭店住下,口口声声只念着:“万雪斋这狗头,如此可恶!”走堂的笑道:“万雪斋老爷是极肯相与人的,除非你说出他程家那话头来,才不尴尬。”说罢,走过去了。牛玉圃听在耳朵里,忙叫长随去问那走堂的。走堂的方如此这般说出:“他是程明卿家管家,最怕人揭挑他这个事。你必定说出来,他才恼的。”长随把这个话回复了牛玉圃,牛玉圃才省悟道:“罢了!我上了这小畜生的当了!”当下住了一夜。次日,叫船到苏州去寻牛浦。上船之后,盘缠不足,长随又辞去了两个,只剩两个粗夯汉子跟着,一直来到苏州,找在虎丘药材行内。牛浦正坐在那里,见牛玉圃到,迎了出来,说道:“叔公来了。”牛玉圃道:“雪虾蟆可曾有?”牛浦道:“还不曾有。”牛玉圃道:“近日镇江有一个人家有了,快把银子拿来同着买去。我的船就在阊门外。”当下押着他拿了银子同上了船,一路不说出。走了几天,到了龙袍洲地方,是个没人烟的所在。是日,吃了早饭,牛玉圃圆睁两眼,大怒道:“你可晓的我要打你哩?”牛浦吓慌了道:“做孙子的又不曾得罪叔公,为甚么要打我呢?”牛玉浦道:“放你的狗屁!你弄的好乾坤哩〔17〕!”当下不由分说,叫两个夯汉把牛浦衣裳剥尽了,帽子鞋袜都不留,拿绳子捆起来,臭打了一顿,抬着往岸上一掼,他那一只船就扯起篷来去了。

(引文节选自第二十二回 认祖孙玉圃联宗 爱交游雪斋留客 第二十三回 发阴私诗人被打 叹老景寡妇寻夫)

注释

〔1〕识荆:荣幸地结识您的意思,典出李白《与韩荆州》:“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2〕折子:将席子围起来以储藏粮食,叫折子。

〔3〕圆眼:即桂圆。

〔4〕青衣人:即仆人。仆人穿的服色,一般是青色。

〔5〕小价:对自己的仆人的谦称。

〔6〕地主之谊:东道主招待客人的义务。

〔7〕“他怎么”句:意即开妓院的人怎么能够戴秀才的服饰呢。

〔8〕锦衣卫:明朝的禁卫军。类似于今日所谓之特务。

〔9〕摭:摘取。

〔10〕司上:指盐运使衙门。

〔11〕辛俸:即薪俸。

〔12〕带小货:店员借经营之便,自己贩售。

〔13〕弄窝子:盐商从政府领取卖盐的凭证,即窝单。租别人的窝单经营牟利,就叫弄窝子。

〔14〕做朝:婚后第三天,女方亲家到男家来会亲。

〔15〕糊:糊弄、应付。

〔16〕草上飞:小型的快船。

〔17〕“你弄的”句:意谓你搞鬼搞得不错啊。

解读

小说第二十回,匡超人的故事几近结束,结末递入牛浦。牛浦出身贫寒,这一点与匡超人同;但是,匡超人有一个蜕变的过程,而牛浦则一出场便是卑鄙人物。马二先生点燃了匡超人功名富贵的欲望,匡超人进学以后逐渐地蜕变,渐渐地变得势利。杭城的名士群犹如一个大染缸,潘三的教唆更是使匡超人加速地堕落。牛浦则地位未变而思想已变,身处饥寒之中,却一心想着“同这些老爷们往来”。难怪卧评称牛浦“是世上第一等卑鄙人物”。围绕着牛浦这个人物,作者安排了牛老、卜老、卜信、卜诚、董瑛、牛布衣、甘露庵的老和尚等一系列辅助性的人物。又借牛浦顺手带出牛玉圃、万雪斋等人物。作者安排这些人物,一方面是出于情节的需要,一方面也是刻画人物的需要。难能可贵的是,那些辅助人物也刻画得一丝不苟。

小说借牛布衣的病逝甘露庵带出老和尚,再由老和尚引出牛浦。牛浦一出场,像是一个好学的青年,只见他“右手拿着一本经折,左手拿着一本书,进门来坐在韦驮脚下,映着琉璃灯就念”。“一连念了四五日。”表面看去,那光景颇似王冕在寺庙读书的情形:“夜潜出,坐佛膝上,执策,映长明灯读之,琅琅达旦。佛像多土偶,狞恶可怖,冕小儿,恬若不见。”(宋濂《王冕传》)老和尚问他念诗做什么,他回答说:“我们经纪人家,那里还想甚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回答还挺得体。但我们很快就知道,这种初步印象是靠不住的了。他居然撬门捵锁,把牛布衣的诗稿偷出。恰好牛布衣的诗稿中尽是与官员们的应酬之作,牛浦看了,大受启发,原来只要会做两句诗,就可以和老爷们来往。于是他干脆刻假章,冒名顶替,以牛布衣自居。作者并没有立刻让牛浦去同老爷们来往,而是插入牛浦的婚事。这当然是一桩包办婚姻,但作者无意来写礼教和爱情的矛盾。在这桩婚姻中,我们只看到双方家长的积极性,看不出当事人牛浦有什么主动的表现,牛浦当时正忙着冒充牛布衣的各项准备工作。在这里,借两边家长牛老和卜老的张罗婚事,作者把小人物之间的温馨之气描写得非常动人。替牛浦成家以后,牛老把小小的香烛店交给孙子牛浦去经营,谁知牛浦的心根本不在小店上,也不在新婚的妻子身上,他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他那冒名顶替的计划,等待着与老爷们往来的机会。机会终于来到了,一位举人董瑛董老爷慕牛布衣之名而来,于是就有了牛浦梦寐以求的与老爷的来往。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作者组织戏剧性场面的出色才能。牛浦郑重其事地通知二位舅爷卜诚、卜信:“明日有一位董老爷来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们不好轻慢。如今要借重大爷,明日早晨把客座里收拾干净了,还要借重二爷,捧出两杯茶来。这都是大家脸上有光辉的事,须帮衬一帮衬。”话虽然讲得很客气,其实是让二位舅爷当勤杂:一个打扫卫生,一个端茶侍候。目的是在董老爷面前装出有身份的样子。问题就出在端茶上。作者对卜信的描写极有分寸,恰到好处。卜信和卜诚并非高士,他们只是最普通的百姓。牛浦开始和几个念书的人往来,卜家兄弟“也还觉得新色,后来见来的回数多了,一个生意人家,只见这些‘之乎者也’的人来讲呆话,觉得可厌”。这次董老爷要来,牛浦的目的是用董老爷“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但卜家兄弟是粗人,没有那么多心计,“听见有官来拜,也觉得喜出望外”。可怜卜信并没有见过什么老爷,当然不懂接待老爷的那些规矩,董老爷来的时候,卜信送了一遍茶就完了,也不知道送茶不该“从上面走下来”。“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间。”可恨的是,牛浦居然当着董瑛的面,取笑二舅爷卜信:“小价村野之人,不知礼体,老先生休要见笑。”董瑛没有看出其中的奥妙,不知“小价”即是舅爷,“牛布衣”却是牛浦,他宽容地笑笑说:“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论!”卜家兄弟不但没有因为董老爷的来到而沾上一点“光辉”,反而凭空受了一番羞辱。当时“卜信听见这话,头膊子都飞红了,接了茶盘,骨都着嘴进去”。卜信心里生气,“骨都着嘴”,但没有当场发作,还是很顾全大局的。董老爷走后,牛浦和卜家兄弟的一番争吵,双方左一个老爷,右一个老爷,说得如火如荼。

卜诚、卜信未能免俗,家里有老爷来访,也觉得高兴。与此同时,他们也自有平民的自尊和算计。事实教训了他们,这种交往不但没有带来体面,反而使他们受到难堪的羞辱。原来受恩的外甥女婿不但不有所感激,反而说是他们沾了外甥女婿的光。这话从何说起呢?牛浦还要送他们到衙门打板子,真是反了!这里可以看出作者对牛浦很深的贬意。

牛浦和二位舅爷吵翻,竟赌气一走了事,置新婚的妻子于不顾,读者由此看到牛浦的绝情和冷酷。借牛浦的出走,又带出吹嘘成性的名士牛玉圃。故事的重心开始向牛玉圃和万雪斋转移,牛浦则退居辅助的地位。牛浦干什么总是贼头贼脑,不光是喜欢自我吹嘘。他看牛玉圃是偷眼在板缝里张望;牛玉圃发现了他,问他是何人,“牛浦得不得这一声,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一付贱样。牛浦毕竟没见过世面,几次出乖露丑。万雪斋问他:“多少尊庚了?大号是甚么?”他居然“答应不出来”,那点贼智不知哪里去了。牛玉圃事后责怪他:“方才主人问着你话,你怎么不答应?”他“眼瞪瞪的望着牛玉圃的脸说,不觉一脚蹉了个空,半截身子掉下塘去。牛玉圃慌忙来扶,亏有柳树拦著,拉了起来,鞋袜都湿透了,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让牛玉浦损了一句:“你原来是上不得台盘的人!”但是,牛浦毕竟机灵,他渐渐地看出牛玉圃的特点,那就是好吹。牛浦也是好吹,但和牛玉圃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自吹是牛玉圃的强项,也是他的弱点和要害。牛玉圃一再地给牛浦气受,牛浦不由得产生了报复之心。牛浦大大地作弄了一下牛玉圃,让他为吹牛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冤冤相报,牛浦自己也遭到了牛玉圃恶狠狠的报复。牛玉圃得知上当以后,不动声色,将牛浦哄上了船。船到了一个“没人烟的所在”,先斥责小牛的滔天大罪,然后“叫两个夯汉把牛浦衣裳剥尽了,帽子鞋袜都不留,拿绳子捆起来,臭打了一顿”,扔在岸上。可怜牛浦被扔在一个粪窖的旁边,“受了粪窖子里熏蒸的热气”,得了恶性痢疾。后来有船经过看见,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老爹,我是芜湖县的一个秀才,因安东县董老爷请我去做馆,路上遇见强盗,把我的衣裳行李都打劫去了,只饶的一命在此。我是落难的人,求老爹救我一救!”亏得牛浦在粪窖子旁边还能撒谎。牛浦命大,恶性痢疾居然没死。俗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终于找到董老爷,享受到贵宾的待遇,“三日两日进衙门去走走,借着讲诗为名,顺便撞两处木钟,弄起几个钱来”。但是,好景不长,牛布衣的妻子来找丈夫,石老鼠借机来敲诈,牛浦冒名顶替的事眼看就要穿帮,幸亏向知县以为是同名同姓,也就不了了之。

牛浦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贼心、贼胆、贼智,诸恶毕具,牛浦确实是“世上第一等卑鄙人物”。卜家兄弟的刻画也一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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