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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24小时-钱江晚报客户端 马正心
“成名十年,笔名只是一个旅行箱。在写作之旅中,被贴上各种托运标签。撕去“青春”“畅销”之类种种,留下痕迹难免。行路到这一站,箱子外壳已陈旧,标签斑驳。可每一趟旅程,箱子里面都装的是不同的灵魂行李。如今我只描述自己为,写作者,黄昏收集者,正在认认真真地浪费生命。”
说这番话的,是1986年出生的女作家七堇年。
暌违五年,七堇年的长篇新作《无梦之境》新近面世。这是一部耗费五年时间写就的长篇新作,是一部与青春告别,与母亲和解,与未来同行的忧患之作,也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
谈到《无梦之境》的创作,她感叹道:“我不知道我是否很好地完成了它。每创造一个故事都是绘制一座迷宫,动态的,不断生长的迷宫,因此有时候我自己也会迷路。”
十年一路走来,七堇年身上似乎有与年龄不符合的某种成熟与哲思,她说,写作,是一件空山问雪之事。
借一本书,与强势的母亲和解
从《远镇》到《大地之灯》,以至后来的《灯下尘》,原生家庭与少年成长的主题在七堇年的笔下不断出现并深化。读者每每为她笔下的主人公所遭遇的成长经历所动容,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这一切其实都是作者自身真实经历的投射。
她从来没有避讳谈起自己单亲家庭的情况。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父亲在新疆,是母亲很不容易将她养大。她的母亲,在近四十岁的时候生下了七堇年。正如《无梦之境》中的苏铁那样:“母亲好像一生下来就是三四十岁。永永远远地三四十岁着,从未年轻过,也不会老去;她不曾年少,不曾贪玩,生来就像大人一样勤勉,刻苦地生活着。”书中主人公苏铁,很大程度上是作者少年心境的映射。
母亲性格很强势,对她要求很严格。七堇年最初开始写作,她的母亲并不认可,觉得写作是不务正业。可倔强的七堇年,偏偏靠自己的才华走出了一片新天地。即便如此,母亲仍然不以为然。
母亲节那天来临之际,她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其中写道:
“说实话,直到快三十岁,我都没有办法原谅你……于是在《无梦之境》中,就有了这么一种基因超市,父母可以任意组合基因套餐,要什么娃,有什么娃,没有造不出的,只有想不到的。“我想挑战的是,撕破所谓的“爱”的面纱,看看背后的控制欲,道德捆绑,看看孩子的个体价值如何被物化,直接沦为实现父母期待的工具。“至少有句心声是我真想说的:针对我们的考试已经够多了,最该考试的,是你们。“写完这本书,算是我与你的和解之路,迈出了第一步。我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我要练习原谅的正确姿势。”
“这本书我没有设置真的和解完成”她说,“原生家庭的影响相当于一个涟漪,我觉得我妈妈也受外婆的影响,这是一个涟漪,这是一个代际,所以我觉得不见得有解决之道,至于和解的任务可能会持续一生,但这个努力值得尝试。否则的话你会发现,有时候和解是你可能很不想变成你父母那样,但是某个时刻,我的思维模式或者行为模式跟他一模一样,这种内在的恐惧在背后,应该是很长期的一个命题。”
一个女儿关于血缘中的两代人的深沉思考,或许能得到很多青春期与父母意见相左,或关系紧张的同龄人的共鸣。
全书围绕苏铁和他的朋友李吉、胡骄、宁蒙等少年的故事展开,讲述苏铁努力摆脱爱的负重,不断逐梦的心路历程。在友情、爱情的历练中,在与性格迥异的挚友的交往中,他逐渐化解人生的种种迷思,最终与自我、母亲以及这个世界达成和解。这一切何尝不是作者自我心境的重构与释放呢?
她写了一部“玄测小说”,畅想人工智能盛行的时代
《无梦之境》不同于作者以往风格,具有极大的突破性。小说的类型可以归为“玄测小说”(Speculative Fiction), 或作者描述的“哲幻小说”,在具备玄幻、社会学、人类学等元素的基础上,模拟一个未来世界的蓝图,借以探讨对科技的反思。
故事设定在一个模糊的未来时代,以基因技术、人工智能、虚拟在线社交的极致为典型特征。在那个世界里,寿命在出生之时就被判定,基因超市盛行,人们在虚拟社交中获得的“点赞”转化为货币,生活是一场巨大的表演。
那个世界的家庭形态、婚姻形态、教育形态都是新异的,而发展至那样的状态,却又并不令人意外。苏铁在象牙塔结识的患有“电磁辐射超敏综合征”这种罕见病的同学“宁蒙”。宁蒙不能适应无处不在的wifi等电磁辐射,不得不隐居瓦尔登湖,那是世界上最后一片自然保护区;代替她存在于真实世界,去完成学业、完成社交生活的,其实是她的AI替身,“义人”X 。
义人X与宁蒙的外形一模一样,替她完成一切她不想处理的麻烦,它会用大数据计算得出契合他人胃口的社交模式,这使得主人宁蒙的“人设”越来越受人欢迎。到故事结尾,苏铁才知道,拯救自己并且对自己产生爱意的,竟然是这个人工智能义人X。未来时空,人工智能盛行的时代,即便大地荒芜,世界仍会拥有一片绿洲,拥有真情。
这是一本没有国界痕迹、时代痕迹的特殊小说。正如那句名言所说:“世界永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却也从来不会像你揣测的那样坏。”在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双重世界里,作者进行了有益的探索与实践,反思现代科技带给人类的光明与阴影、冷漠与温情。从这一点来说,《无梦之境》较之作者以往的长篇小说,格局更大,视野更宽,更值得关注。
小七的十年,与青春告别
2007年1月,一位叫七堇年的作家横空出世。第一部长篇小说《大地之灯》,让人赞叹于小小年纪所拥有的气魄与胸襟,惊艳于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老道。
同年11月,第一部随笔集《被窝是青春的坟墓》的出版,人们则为这位年仅21岁的天才少女的才华所折服。书中包含《远镇》《被窝是青春的坟墓》等众多书写或残酷或纠结或温情或惆怅的青葱岁月的经典篇目,里面有青春期的叛逆与成长,有年少岁月的荒诞与无羁,有美好年华的友情与温暖,优美文笔,唤醒我们正经历或曾有过的心灵悸动。一句“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更是让七堇年的名字家喻户晓,成为众多少男少女追捧的偶像。
近十年来,七堇年的写作不断趋于成熟,以风格独特的洗丽文笔著称。小说多次发表于国内顶级文学期刊《收获》《人民文学》等,并逐步开始涉及编剧、翻译等领域。她正努力摆脱过去的写作腔调,下笔更加冷静,感情更加节制。
十年间,七堇年相继推出了《澜本嫁衣》《平生欢》等长篇作品。2018年,她站在长篇小说创作的第十个年头,隆重推出了第四部长篇小说《无梦之境》。
这一次,七堇年呈现给读者的又是怎样一部灵魂之作呢?自序中作者写道:
我本想写的是,一个人害怕自己的影子,厌恶自己的足迹,于是奋力奔跑。影子始终不离身,跑得越快,足迹越多,他最终气绝身亡。他不知道,如果就在树荫下歇息,影子就消失了,足迹也就没了,真傻呢。
这一段就道出了作者内心的真实想法,尝试与过去的影子告别,与青春分手,准备以另外一种姿态开始新的征程。
读一点——
那几天,他们运气很好。风日清美,每天都能出海。李吉紫外线过敏,不能晒太阳,所以大半时间都在房间里待着,睡懒觉,或者打游戏,她也负责做饭。
沙滩上,每个夜晚都有银河流淌。那是一串黄金般的日子。下午,三个人潜水归来,排队在简易的木制围栏里冲澡,李吉已经在野餐桌上摆好了水果,四颗年轻的脑袋,湿着头发,赤着脚丫,围坐在野餐桌边切西瓜,吃烤肉,啤酒瓶掉在沙滩上,摔不碎,碰撞出清越的声响。
晚风扶疏,一丝丝穿透椰林,摇荡着门廊外的晾衣绳,每一件衣服都在跟着音乐跳舞,姿势很鲜艳。
夜色下的大海,像浩瀚的床单。散步的时候,四“盏”年轻的肩膀,两两相碰。他们的背影被月光镀了银廓,在沙滩留下几串脚印。沙滩柔如丝绒,海风入浪,层层细细,勾勒出白浪。那一瞬间苏铁只会想到“永远”两个字。
李吉一路蹦跳在最前面,回头问胡骄:“说!你喜不喜欢我!”胡骄说:“最讨厌的就是你。”
但是他们都笑了。
头顶上的星辰如带光的尘埃,他们走到海滩黑暗处,躺在了沙滩上。
“你想念联合号的日子吗?”苏铁突然问胡骄。
“不想念,”胡骄说,“除了那儿的一座泳池。”
“联合号上还有泳池?”X好奇。
“每天晚上,趁大家都睡了,我会偷偷溜出去,到半失重训练池游泳;那儿只是空气,没有水,却跟水的质感一样;我喜欢仰泳;穹顶是透明的,仰望银河,星云环绕,灿烂极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玻璃缸里的鱼,自由自在,在空气中浮游。”
“可你们到底学习什么呢?”
“理论上,我们是学习如何在混沌中做决策。”
“象牙塔学习知识,奥德赛号学习思辨,而联合号学习决策?”
“进入联合号的第一天,导师跟我们聊了这么一个故事。”胡骄回忆道。
远古以前,雁王替众神照管人间世,率领雁阵,每年寒暑易节,南北飞翔迁徙,将旱涝疾苦上报天神。天神闻讯,调风理雨,保护人间世平安丰饶。
雁阵由雁王一家组成,时而飞成一字,时而飞成人字,往来多世,不负使命。直到一个秋天,有人射箭,猎杀了雁王的挚爱。
雁王念及挚爱已去,整片天空只剩自己的孤影,不堪其悲。他从此再不飞翔,终日栖于枯枝,目光哀若秋湖,眼底只有一片雪意。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雁王向神祈死,再不愿照管人间世。神慈悲,准许了,许诺派人建造一座墓巢,安葬雁王与所爱,永不被人骚扰。
人间世,有位技艺高超的石匠,声名远扬,善造墓。神以人的欲望为酬,许诺石匠荣华富贵,令他建造一座永不被人骚扰之墓;但石匠以人的欲望揣度神,认定荣华富贵不过是诱饵,墓巢建成之时,也是自己和众工匠活埋陪葬之时——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的。
因此,石匠在修墓的时候,利用山体的地质纹理,偷偷给自己凿开了一条逃生暗道;尽头的开口,就藏在一条瀑布的背后。
随着竣工,工匠们纷纷开始脱逃。石匠不忍心追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一来,逃跑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七位忠友,甘为死士;为完成匠人的使命与尊严,留到了最后。
石匠无以为谢,觉得此生无憾,许诺他们,一起平分逃跑者的报酬,若来日一去无回,也算留给家人荣华富贵。
与此同时,石匠好几次想要告诉大家,有暗道可以逃生;然而,一想到这七位死士都不是普通的工匠,他们知道墓巢的机关设计;多一个人逃生,就多一分泄密的可能;泄密还是会被追杀,匠人功名也毁于一旦……石匠想来想去,最终没有告诉任何人。
随着竣工之日越来越近,石匠与挚爱相约:到天坑的瀑布下面等他。
眼看着就要封墓,匠人们自知必死,一片哀嚎;而石匠一个人偷偷钻进暗道逃生。逃到一半,他被身后忠友们的哭声绊住了脚步,心如刀绞。他于心不忍,终于将暗道的存在,告知了所有人。
忠友们一听,心凉透顶,又急转火怒,愤恨自己以死相守,石匠却藏着秘密不肯告知。
顷刻间,人心涣散,彼此背弃,当下就为逃生之后如何分配酬劳而大吵起来,有人抢夺陪葬品,有人挥拳相向,有人争奔出口……闹乱大起,彻底失控……直至自相残杀,其状甚惨。
逃至出口的只剩三个:一个摔死,一个背了太多陪葬品负重淹死,只有石匠跳瀑逃生。
此后,石匠自感余生难安,与挚爱在这座离岛隐姓埋名,简朴度日,刀耕火种。他整日于瀑下面壁冥思,人何以为人。
如此,冥思了一生,石匠与挚爱也垂垂老矣。
挚爱去世的夜晚,石匠梦见了神。神说:“我从未想过陪葬众人。因为我料定,众人自己的善良与罪恶,将陪葬自己。人间世不似天堂,不似地狱,只是善恶交织的灵薄之境。如果有天你觉得已经倦看人间世,生无可恋,你就吞下灵薄吧。”
灵薄是一种无形、无色、无味之物,不可见,但确有其质;只需吸入一丝羽毛那么一点儿,人便能脱离现实,化为轻身,飞离此世。
神在梦中,将灵薄溶于一枚纸符之中,留在了石匠的枕边。
石匠苏醒后,枕边果然有一枚小小纸符;他正想把这个梦告诉挚爱,却发觉挚爱已死,身凉如冰。
顷刻间,石匠哀至落泪成石,他决心用泪石打造一座棺,与挚爱共葬。
泪棺造到一半,石匠愈发病弱,力不从心。泪棺完成之日,他发现他彻底没有力气,既抬不动挚爱的遗体,也挪不动泪棺。
石匠非常气馁,身而为人的渺小无力叫他无奈,他走到院子里散心。
正值傍晚,风清如魂,穿透朽木窗棂,尘纸恻动。院子里的柏树,疏叶入云,随风摇撼,腾起一群弃枝而去的乌鸦,散入天际。
石匠望着这一幕,突然觉得,泪棺是否完成不再重要,人间世是注定欠缺的,所谓的“完成”并不拘泥于形;这一念,叫石匠彻底生无可恋。他想起了神的托梦,于是愤然吞下了灵薄纸符,抱住挚爱的遗体,希望能一起变轻,这样就能合葬于泪棺了。
很快,他先是感觉昏聩,倒地,不省人事,黑暗中一阵色彩狂幻,壮丽绝伦;再睁开的时候,发现——四周峭壁变为平地,瀑布拉成长河——天地已经彻底颠了个倒。
石匠觉得四肢很轻,身体漂浮了起来,他抱起挚爱,也丝毫感觉不到重量。
于是他轻而易举地将泪棺举起;如履平地,一步步走上了垂直峭壁,像放一只纸船似的,将泪棺藏进了瀑布背后的洞口。然后,石匠钻入石棺,抱着挚爱,一起长眠。
最终,他们的肉身化为了清水,随着瀑流冲散在深潭。
神闻之感佩,念及石匠无碑,于是建了人间世的第一口魂井,汇聚源源不绝的深幽潭水,蕴藏石匠的一生记忆;而他的这片心屿,永不沉没。
苏铁手里悬着一瓶啤酒,听完这个故事,还一口都没喝。
胡骄问:“如果你是雁王,你怎么做?如果你是人王,你怎么做?如果你是石匠,或者石匠的挚友们,你又怎么做?”
“我不明白,那些死士,为什么没有人自己开凿暗道?”X问。
胡骄眼睛亮了一下:“好问题!我记得当时课堂上还没有人问过这个漏洞。”
李吉说:“因为重点不在于此。”
“这样的问题能有答案吗?”苏铁问。
“决策依赖信息的全面度。而根据不确定性原理,人类无论哪种决策,本质上都是猜测;依照决策行事的结果,都是混沌中的偶然……其实我更觉得,人类要学习如何接受这种对于自身无能的绝望。”
四个人沉默着,躺在沙滩上,因为烂醉而乏力。话题不知不觉漂移了,开始争吵不休地辨认着头顶上的星座。星光把他们浸透了,胡骄不经意地回头,看见李吉漂亮的耳廓,像一枚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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